又是日暮时分,一轮红日沉沉西坠,长空半碧半赤,云霞流转似火。
东山绝顶峭壁上,探出一株老柏,枝干虬曲如龙,如冠的翠盖下,有一块径约三丈许方圆的大石。大石一半搭在峭壁上,一半悬空,仿若天外飞石。山顶风烈,
此刻,石上却有两个老者,一个正在抚琴,一个却躺在树根下,抓着一个大酒坛,长鲸吸波般正在往嘴中倒酒。两人一坐一卧,一动一静,倒也相映成趣。只是,山顶风烈,吹得二人发丝衣袂猎猎而动,仿若随时都会御风而去。
琴声晦涩古朴,那喝酒之人却听得眉开眼笑,又不时往嘴中倒上一口酒,快活如神仙一般。
正得趣之际,那弹琴的老人却突然双手按弦,琴音戛然而止。喝酒之人不禁奇道:“老鬼,怎么停了?”
弹琴的老人冷冷道:“对着你这酒鬼,半丝意趣也无,弹它做甚?”
那被称作酒鬼的老人哈哈大笑,道:“可是,偏偏你这琴音又只我一人能懂。”
老鬼哼了一声,却默然不语。
“老鬼,听说帝诀又出世了。”酒鬼蓦然正色道。
老鬼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叹道:“帝诀出,乱世现。天下,又要大乱了。”
“哈,我倒是不这么看。”酒鬼又往嘴中倒了一大口酒,笑道,“这句话应该倒过来念才对,乱世现,帝诀出。如今这天下,就算帝诀不出世,要不了几年,也会大乱。”
老鬼低声念道:“乱世现,帝诀出。”他反复的念叨着,竟似痴了一般。
同一时刻,京都的一间茶楼内,一个说书人站在茶楼前的台子后,正手拿扇子,唾沫横飞,说得那叫一个口灿莲花。有好奇者上前一听,却听他说的乃是前朝慕容念的故事。
慕容念一生文治武功卓绝,在前朝唯有其父慕容樾可与其并论。然其父武帝慕容樾在盛年时无故失踪,传说他是为情弃位离宫。史官皆以为其行太过任性,有负天下臣民,并不能算是有道明君。
而慕容念,史书上曾有这样一段记载:帝早慧,睿智近妖。幼时即一目十行,过目成诵。每论政,精辟独到,人皆称奇。
慕容念十五岁时,即位为帝。即位之初,因年幼,先前被武帝强势压制的高官贵戚们,皆蠢蠢欲动。甚至有人以武帝慕容樾得位不正为口实,打出归位于正统的旗号,奉河间王慕容烨为帝。
慕容念却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平复了叛乱。朝中涉及叛乱的文臣武将,三品以上者抄家灭族,三品以下者流放北地。据说,行刑那几日,西市的菜市口哀嚎冲天,血流成河,人人闻之色变,俱惊怖于少年天子慕容念的老辣铁血与冷酷无情。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生异心。次年,慕容念外祖父左相萧巍请辞离朝。慕容念赐封其为辅国公,在京颐养天年。至此,慕容念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朝堂内外,一言而决。时年方十七岁。
此后,他用五年的时间,将曦国周边林林总总的小国尽皆灭去,废除其国号,改为州郡。北地的克鲁人欺其年幼,又大肆征伐四方,纠结二十万大军,挥师来犯。慕容念御驾亲征,五战皆胜。克鲁人死伤不计其数,仅得三万余人逃回北地,远遁三千里,从此绝迹中原。至此,天下遂安,慕容念时年方二十五岁。此后,四方慑服,慕容念与民生息,再无战事。
昭帝在位五十九年,曦国疆域之广阔,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富足,远超曦朝任何时候。史学家将其父子二人在位时段合称为“武昭盛世”。
这人口才极好,将慕容念波的一生说得那叫一个波澜壮阔。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荡气回肠。这时,偏有一个声音冷笑道:“这慕容念再好,他也是前朝的皇帝。这大曦朝灭亡都有两百多年了,且是在他死后一百多年便迅速灭亡了的。可见他纵好,也是有限。”
“非也非也。”那说书之人将扇子一合,摇头叹道,“这可谓是成也帝诀,败也帝诀。”
他往台下扫了一圈,笑道:“诸位可知帝诀是什么东西?”
先前开口那人迟疑道:“听说是一本奇书。”
“这位爷果真见闻广博。”说书之人冲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那人嘻嘻一笑,倒是颇为受用。
“这帝诀,便是昭帝慕容念所著!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小子说了这半天,肚中空空,这便要回去祭五脏庙了。关于帝诀之事,且待明日再说,诸位请早啊。”说书之人笑眯眯躬身团团一揖,将扇子往颈后一插,施施然的走了。
众人鼓噪一阵,便也各自散了。
此时,落日已完全沉入山后。东山顶上,酒鬼将空了坛子往悬崖下一抛,胡乱用衣袖抹了抹唇边的酒渍,笑道:“老鬼,你走不走?我可要回去了。”
老鬼抬头望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传说那帝诀书成之日,天地变色,鬼神皆惊。我虽对做皇帝没有兴趣,这样的奇书,却是想看上一看的。”
酒鬼双手抱在颈后,懒洋洋道:“不过一本破书而已,哪有那么夸张?且帝王心术,又岂是寻常之人能轻易体悟的?得到了,也是祸大于福,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传说此书记载的权术谋略诡谲莫测,甚是有干天和,也因此让曦国国运败落。其后世子孙,不肖者甚多,致使曦国大盛之后,不过一百年间,便四分五裂,天下重归大乱。而此书,也失了踪迹。后来,玥国高祖崛起,一统沧浪江以北,又挥师南下,迫得沧浪江以南各国纷纷自请为属国。高祖起于微末,能得天下,据说便是因为帝诀之力。”老鬼眸中异彩闪动,状极向往。
酒鬼望着他狂热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在他看来,那帝诀,纵然再如何神奇,也不过是一件死物。想那玥国高祖雄才大略,惜天不假年,在南征途中染病,不得已接受沧浪江以南九个国家自请为属国之举。而他的后世子孙,并无才能卓绝者,以致于不能如昭帝慕容念一般一统沧浪江南北,埋下了日后大乱的根源。
但自己这位老友,生平最好猎奇,但闻得哪里有奇物,便非得想方设法弄到手中。眼下这帝诀,显然又勾起了他的心。当下笑道:“随你吧。不过你若寻着了,便也给我观上一观,也好开开眼界。”
老鬼瞪了他一眼:“休想!”
“那你可要藏严实了才好。”酒鬼哈哈一笑,居然纵身往悬崖下一跃。暮色中,只见他大袖一闪,如飞鸟般往远处而去。
老鬼不禁叹了口气。
这酒鬼,每次他得了稀奇之物,他都非要看。看也罢了,他还要品评,且从未有过一句赞赏之语。搞得他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久了,他纵有奇物,也自己藏着把玩。谁知这酒鬼不但喝酒的功夫天下第一,找东西的本领更是不差。无论他藏于何处,他总能找到。让他恼也不是,恨也不是。
只是,若无这样一个朋友,人生岂不寂寞无趣?老鬼微笑着,将古琴收入革囊,负在身后,一步步往山下而去。他仿佛走得甚慢,然片刻间,便失了踪影。只余满山空林,渐渐沉没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