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迟钝地说:“离开……去哪里呢?我数次向张鲁请兵经略凉州,他皆拒而不纳。若是当日能取得凉州,尚可商榷,如今一朝离开,连个落脚处也没有。”
马岱沮丧地叹着气:“总不能永远这样……”
永远……马超已经不奢望永远,他像折了足的鼎一般倒下去,苦涩的笑在眼窝深处荡漾,喃喃道:“谁愿意收留马超……”
马岱竟不认识马超了,在他心目中,马超是不世的英雄,顶天立地,光辉得像一轮太阳,可英雄失了依靠,也如寻常人一般软弱,他的迷惘比之素日浑噩的寻常人更强烈,更悲惨。
谁来收留马超呢,收留那颗虽然伤损却仍在跳动的英雄心。
阳光落下来,在蔓延如波涛的崇山峻岭间粉碎,让嶙峋山脉形成一半光明一半阴影。天空中的云层在太阳表面缓慢变化,有时阴影的部分大一些,犹如洪水漫涨,有时光明的部分宽一些,犹如利刃悬垂。
益州的天气真好啊!刘备从中军帐中出来,望着满天流云,遍野葱茏,风从山峦之间呼啸而来,仿佛神只在另一个世界的呼喊。
刘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顶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了,映得营垒中军士的盔甲一派华彩光芒。
“主公!”高声呼喊的声音推倒了他愁闷的思索,他举目望去,庞统逆着一束阳光奔跑而来,土黄的袍子上坠满了光斑,仿佛插了一身的弯刀。
庞统双手呈过一封信函:“刚收到的葭萌关急件!”
刘备抖开一看,不过数行,眉目已浮上阴翳,将信回递给庞统,忧心忡忡地叹道:“霍峻只怕守不住了。”
庞统粗粗浏览了一遍,信是葭萌关守将霍峻急传,说的是刘璋再增兵关下,如今城中兵力不过几百,辎重粮草将磬,延续日久,恐难坚守不破,特向刘备求告策谋。
刘备愁眉不展:“自兵起白水关,攻伐益州已有一年,连克涪县、绵竹,眼看便要兵临成都,现在却困在这雒城之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如何解得了葭萌之危?若是葭萌关破,则我后方暴露于敌,首尾钳制,危矣!”
庞统也自愁闷,却仍平缓地说:“主公,葭萌虽危,然霍峻为擅守之将,虽形势危急,料其尚能撑持数日。目下最要紧的是攻克雒城,进逼成都,成都一破,葭萌之危自解!”
“话虽如此,奈雒城久攻不下,如何能兵临成都?”刘备摇头苦叹。
庞统思忖道:“主公,我军孤军深入,久困他境,内无倚重,外无援手,形若飞鸟而身陷泥淖。为今之计,莫如去信荆州,调援兵入川,内外兼攻,成都必平!”
“调援兵……”刘备拧眉轻念,他不是没有想过调荆州兵入川,可是,三年时间过去,尚不能克定益州三分之一,如今又要耗损荆州兵力。万一荆州兵入蜀后短期不能攻克益州,战事一旦胶着,荆州北面曹军趁机发难,东面孙吴也起叵测机心,当此时,益州既不得,荆州又遭两面受敌,岂不是得不偿失?对此他很是犹豫,才一再地忍下了去信荆州要兵的想法。
“这样吧,”刘备思谋已定,“明日再攻雒城,势必要拿下城关,若然还是不成,再去信调兵如何?”
庞统听出刘备有强攻之意,不禁疑虑:“可是强攻恐致伤亡惨重,我军围城日久,早具疲惫,诚难抗扞坚城!”
刘备仰首想了一会儿说:“军心倦怠,正该战而奋其志,长期对峙下去,军心涣散,才是大忌!”
“要不要等孝直回来商议后再定,他去涪县调遣粮草,算算也就一二日的光景。”庞统总是不放心,不免抬出了法正。
刘备摆摆手:“不用了,军情紧急,等不得孝直回来!”
庞统本还想进言劝谏,可他自己也很犹疑,既想迅速攻下雒城,逼近成都,又担心倾全军而攻雒城,伤敌一万,自损三千。思来想去,左右为难,倒叫他难以决断了。
他正待要说话,阳光四照的军营里忽地起了一阵阴冷的风,激得他打了个寒噤,竟把想说的话全忘记了。
“呼!”一阵风卷着落叶吹进房中,将案上的竹简吹得犹如琴弦轻鸣,铿铿地跳蹦着。那叶子忽地贴上肩膀,又很快飘下,摇曳着落在一只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鞋面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窝,静静地却不动了。
“好大风!”修远念叨着,便要去顶住门。
“不用关门!”案后的诸葛亮抬起头来,“得清风吹拂,能醒脑,何必把风关在门外!”
修远罢了手,看了诸葛亮一眼,那清朗的脸上显得很疲倦,眼睛周围有了隐隐的黑线,眸中布满血丝,双颊微起了病愈似的酡红。又是几夜不眠,熬更守夜,所谓得清风醒脑,不过是为了挡住自己的困乏。他心里很难过,可他知道不可能劝阻得了诸葛亮,天底下又有谁才能将他手中的笔挪开,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他缓缓地从门边走开,一个影子却从他身后投了进来,回头间,只见关羽把着门微笑。这一刻,那一抹流于眼角的温情笑容让这个冷面将军显得很亲切。
“军师!”他笑着喊了一声,步子已跨了进来。
诸葛亮从案后仰起脸,也是一笑:“云长来了,坐!”
关羽很随意地找了张蒲席坐好:“翼德伤风,让我转告你一声,他来不了!”
“伤风?严重么?”
关羽哈哈一笑:“什么病在他身上都是大病。你可没见他,小小伤风,便在屋里哭天抹泪,要死要活,嫌药苦又不肯吃。我刚捏着他的鼻子灌了一碗药,他满屋子找水喝,找不着便要打我,这莽汉可真浑!”
诸葛亮想象着张飞吃药跳脚的模样,不禁莞尔:“翼德不爱吃药,亮倒是有一方,派翼德去襄阳前线,兵戈相交,倥偬劳顿,这病定然全好了!”
“那是那是,军师果然深知那莽汉的心思!”关羽大笑,缓缓地沉了调侃快意,便取出一封信递过去,“这是大哥刚来的信!”
又是一方青色竹简,掂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他默默看信,耳畔听得关羽说:“上次我们把孙夫人返回江东一事上禀他,他咋这么回信,真让我想不通!”
信很短,诸葛亮早已看见了刘备的回复,只有两个字:“随她。”字迹歪歪斜斜,仿佛是在睡梦里胡乱书写,那梦还没有醒来,信已寄出去了千里之遥。
“主公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罢了,这样子回答总好过其他。”诸葛亮轻轻叹道,再看那信的最后一行,竟然是,“时日紧迫,欲强攻雒城。”
诸葛亮心里一紧,背脊上似乎被冰冷的雨水滴下,竟打了个寒战,不能言说的不祥感如滕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一刹那憋不过气来。
“强攻雒城……”他轻轻念着。
关羽道:“大哥想是等不及了,雒城一日不下,则成都一日不可得,葭萌一日不能救,不前不后,进退维谷,看来也只有强攻这一条路了!”
诸葛亮轻放下竹简:“虽然雒城关系重大,然强攻并非上策,一则恐致我方伤亡惨重,纵是攻下城池,也为惨胜,又如何有余力挺进成都?二则若刘璋趁机偷袭我方,或葭萌关失守,而雒城强攻不下,则更是危急。”
“那照军师的意思,该当如何?”
诸葛亮从案头持起羽扇:“也许……”羽扇缓慢地在胸口拂动,“我们该入蜀援助主公!”
关羽猛然一击掌:“好,我也正有此意!”他撑起身体,兴奋地说,“军师,你前次让我和翼德校点精兵,我们已准备停当,莫若即刻点兵入蜀,拿下益州!”
“别慌!”羽扇轻扑在案上,诸葛亮凝着神色说,“先去信告知主公!”
关羽着急地拍着大腿:“来不及了!兵贵神速,不用等大哥准允,我们可先提兵入蜀,俟后我负荆请罪也可!”
诸葛亮摇头:“不是去信问可否入蜀,而是问谁入蜀,谁镇守荆州!”
一语惊醒梦中人,关羽亢奋的情绪和缓了,他点点头:“军师所言极是,好,我立刻给大哥回信!”他想起一段心事,“军师,要不要建议荆州守将人选?”
诸葛亮默然,白羽扇轻轻地拂着他的胸膛,很坚决地说:“不,但凭主公定夺!”
苦战坚城凤雏殒命,兵分三路卧龙救急
激烈的鼓声犹如暴雨摧林,一声鼓响,攻城士兵肩抗着云梯踏步向前,再一声鼓响,云梯已顶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士兵仿佛蚂蟥一样依附在云梯上。嗜血的呐喊声震惊四野,仿佛肆虐爆发的洪水漫上了高大的城墙。
“攻!”攻方的中军楼车上,指挥小校卖力地挥舞手中的红色旗帜,每挥一下都会高声吼叫,那站在指挥旗旁的击鼓手抡起遒劲的胳膊,两把一尺鼓锤重重地敲在硕大的牛皮鼓上,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下!”城楼上旌旗一展,数不清的硬重滚木飞砸而下,撞在攻城士兵的身上,爆发出清脆的骨骼粉碎声。无数的士兵被滚木击中,随着滚木一起落入城下,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浇!”城堞间又是一声歇斯底里似的喝令,攀城的士兵只感觉头顶一片昏暗,哗啦啦仿佛雷雨袭击,滚烫的热油当头浇下,烫得头皮俱脱,惨叫着摔出云梯,直坠而下。
渐渐地,城下的尸骸越堆越多。城楼丢下了火把,火焰点着了热油,城下立刻燃成了一片火海,尸体嗞嗞地冒着黑烟,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而催促进攻的鼓声依然不断。所有的士兵都不敢畏缩退后,头上顶着滚石热油,身体冒着火焰浓烟,一队一队死冒矢石而进。各营的屯长手持钢刀押在后面,将个别临阵怯战的士兵就地斩首。
中军“刘”字大纛下,庞统立马看得真切,脸上煞是焦虑,眼看己方死伤士兵越来越多,他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对刘备说:“主公,不能再强攻了,伤亡太大,纵然攻下雒城,我军也是惨胜,又如何兵行成都!”
刘备犹豫着,手紧紧扣着缰绳,眉头时松时紧,似乎正在和内心的纠葛矛盾进行斗争。
城上陡起箭雨,铺天盖地的弓箭仿佛长了刺的一张硕大的布,遮住了半边天空,此起彼伏的惨嚎声响彻城下,更多的士兵扑倒在地,羽箭犹如从高空锤下的钉子,把一个个肉身钉在地面。
突然,楼车上挥旗指挥的小校手一松,红旗如落叶飘坠,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他倒栽身体,从高高的楼车上直摔而下,嘭地在地面弹起了三尺高,又重新落下,扬起的尘土迅速地覆盖了他流血的脸。
中军指挥旗一倒,鼓手茫然无所措,鼓声一下弱于一下,各营将官不明军令,号令声胡乱而起,攻城士兵顿时乱成了一片,有去扛云梯攻城的,有准备撤兵的,有拿着兵器乱跑一气的。一众人吵吵嚷嚷,乱无章法间,雒城守军趁机发起了猛烈的反击,刹那间,箭如飞蝗,滚木不断。
庞统见状,急得大叫:“主公,赶快宣令撤兵!”
刘备也着了急,挥舞手臂大喊:“撤兵!”
可中军也乱成了一团,强悍的弓弩射程很远,把中军包围在密集的箭阵里,加上四面是逃散奔跑的士兵,逼得中军阵脚溃乱。
却是万分危急,哪里由得按常规循事,庞统高声道:“主公,你护住中军撤退,我去城下宣令!”
“你不可去!”刘备拉住庞统。
“顾不得了,旁人宣令不知兵法,会自乱阵脚!”庞统大吼,此刻竟也管不了什么君臣尊卑。
他一扬马鞭,那马才迈出一步,哪知便如同被扎了死穴般,前蹄一软,倒栽着往下俯倒,吓得刘备大惊失色。幸而有近旁的步弓手奋力抱住将要倒地的庞统,方才未曾摔伤,再看那战马软成了一摊烂泥,任你如何甩鞭呵斥,它硬是不肯起身。
“士元,骑我的马!”刘备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庞统。
情况紧急,庞统也不推辞,翻身上马,挥鞭急赶,飞一样射入了杂乱得犹如荒坡野草般的攻城士兵阵列里。
他猛一弯腰,从一个死去士兵的手里拔出一面红旗,行马在散乱的军阵中来回奔跑,手中旗帜高高舞动:“主公军令!左营向左退,右营向右退,各营不分什伍队列,只归大营!”
他赶马奔驰,高亢的声音在战场的嘈杂中不停息地重复,喊得嗓子嘶哑,面色发青,却仍是撑着力气吼叫。
雒城守军望见乱军中一人一骑挥旗奔跑喊话,纷纷疑问道:“那是谁?”
有校尉搭了凉棚观望,说道:“定是刘备,上面可说了,刘备骑着白马,这人坐骑不正是白马么?”
听说是刘备,雒城守军都兴奋了,有人高呼:“拿强弩来,定要射死这大耳贼!”
重有二十斤的弩弓扛在城垛上放好,两个士兵手搭弩机,目光死死地瞄准望山,用了吃奶的劲才扳开机括。只听嘣的一声,利弩切割着空气,在空中划过了一条刚劲可怕的冰冷弧线,带着尖啸的风射向了庞统。
“主公军令!……”庞统再次提声高喊,声音却忽然被掐住了。
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攫住,他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蓦地,手中的红旗掉落于地,弩的速度和坐骑的速度互相冲撞,他被这冲力弹得飞出了马鞍,大鸟般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陨石一样从天空坠落人间。
“射中刘备了,射中刘备了!”雒城守军爆发出亢奋的欢呼,所有人都拥在城垛后,又是拍手又是跺足,兴奋得如同过节一般。
好似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刘备的脑子轰地被炸空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庞统被强弩射飞出去,重重地倒在尸骸堆积的狼藉里,竟一点也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城上的呼喊,他才清醒过来,惨烈地嚎叫道:
“士元!”
他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口里狂呼着:“士元!”身后的亲兵都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他。
“主公不可!”亲兵拖着他的腿。
刘备忽然愤怒了,悲愤和惨痛让他的力量爆发了,他飞起双脚将一干亲兵踢倒:“滚!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他跳上一匹战马,血燃烧了他的眼睛,他像野兽般狂吼着,手提长剑冲入了混乱的战场。亲兵们都是满脸惊惶,哪里敢耽搁,只好跟着他杀了进去。
周围晃动着灰色的身影,箭的呼啸和人的惨呼擦过耳际,他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回庞统!
马蹄踏过残破的尸体,浓稠的血腾起了惨红的雾气,眼里弥漫着灰黑的尘土,溃败的士兵仓皇地向后退去,却挡不住身后如潮水涌来的羽箭。
战马一声悲鸣,城上飞来的弓弩射穿了马腹,战马四蹄一软,在即将倒地的刹那,刘备手撑马鞍敏捷地跃下,竟刚好落在庞统身边。
庞统倒在尸骸遍地的血肉战场上,头发散成了一片云,轻软的鳞甲破成了三块。那一支强弩仿佛从地狱里射出来一样,当胸刺穿,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喷涌的血染红了他的身体,像是一只被缚的火凤凰。
“士元!”刘备摇了摇他的肩膀。
庞统喘着气,血不断地涌出唇边,他望着刘备,流血的口里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主公,快走……”
喘息渐渐微弱,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去,灰色的目光里仿佛凝结了无限的遗憾。他一动不动,在尘土滚滚的战场上,用最后的力气望着刘备,望着这个他命定的主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刹那之间,刘备竟想在这血肉战场间放声大哭,他抱住庞统,忽然闪出的念头是不如就这样死了吧,和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以及他的抱负一起埋葬掉。
“主公!”亲兵焦急地策马呼喊。
一声声的喊叫将刘备霎时的失神收了回来,他抬起头,被鲜血浸染的的卢马橐橐奔来,清脆蹄声在喧嚣战场上竟是这样动听。他咬咬牙,抱起庞统,跃上马背。
“驾!”快马如飞,城上的羽箭犹如追命的亡魂般紧紧跟随,的卢马带着他左冲右突,然羽箭密集,肩背上到底中了两支箭,却哪里顾得上查验。
马蹄声犹如远去的哀悼,渐渐地没于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
天色渐晚,寥寥疏星在水蒙蒙的天空时隐时现,仿佛苍天的眼泪,夜晚的山风陡起,声音戚戚的如泣,吹得军营里的旗帜碎裂般地响动。
益州的山野真冷啊!刘备不停地打着冷战,中军帐封得严严实实,而彻骨的寒意却在帐内弥漫。灯光幽幽的像是坟墓上的磷火,剑鞘上盘旋的魑龙像是吐着血舌头的幽魂,案上的竹简仿佛一段冻得硬邦邦的冰,听见风声在帐顶盘桓,也能让他不寒而栗。
“主公!”中军帐的门帘被人掀开,法正满脸是泪地跑了进来。
刘备发着抖,他口里张了张,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