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静默地一笑,却不说一句话,他举目一眺,大船已行得远了,朦胧江雾缭绕了行船的轮廓。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能看见那屹立船头的纤细身影,渐渐被亘古涌动的江水吞没了,犹如被过往的时间湮没的一段记忆,就这样过去了……
叮叮当当的清越之声联翩作响,仿佛敲在结冰水面的一枚玉珂。诸葛乔悄悄地抬起头,原来是风过路,牵起檐下铁马,那空幽的响声不绝如缕,像牵连的呼唤,余音袅袅地飞向远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个粉衣侍女身后,嗅到侍女身上柔软如花果的清香,迷迷糊糊仿佛饮了米酒。他觉得脸上烧出一片红,把头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边起起伏伏,那儿像有弯弯的一窝水,总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为有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她微笑着凝视自己,笑容里像浸了一钩洁白的月亮。
“婶婶,”他下意识地呼道,忽然又觉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黄月英却并不介意,她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仿佛被冰滑的水草覆盖,诸葛乔心里酥麻酥麻的。他没敢看黄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见有一小片绿茸茸的落叶,嫩生生仿佛婴孩的脸,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绕开脚步。
黄月英牵着他往内堂走,和气地问道:“你今年是多大?”
“十一。”
两人走进屋里,当中的围屏软榻上坐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两条腿耷拉下来,晃晃悠悠像没熟透的果蒂。她认真地咬着指头,白瓷似的脸蛋上总是晕着病愈的桃红,竟似润在皮肤里的胎记。
她真像一枚才结了花苞的果子,诸葛乔想,他见那小女孩儿盯着他目不转睛,脸又红了。
“这是乔哥哥。”黄月英轻轻地推了推诸葛乔,又指指诸葛果,“这是果妹妹。”
原来她真的叫果!诸葛乔惊喜起来,他礼貌地称呼道:“果妹妹。”
诸葛果瘪着嘴巴,她不肯喊哥哥,翻翻眼睛,木头似的噗通倒在榻上,黄月英一把将她提起来:“真失礼!”
诸葛果却耍赖似的卧在黄月英的怀里,从母亲的衣襟背后悄悄打量诸葛乔,看久了,还吐出舌头做鬼脸。
黄月英无奈道:“她被她父亲宠坏了,真不懂规矩!”既提到诸葛亮,便不得不解释一番,“你二叔事务忙,晚些才回来见你。”她也没有改换称呼,顾虑着孩子需要一个适应阶段。
她将诸葛果抱下地,说道:“你这一路一定累坏了,我带你去房里,先好好歇一歇。”
诸葛乔唯唯地答应,他又随着黄月英走出去,这一次却还跟着一个诸葛果。诸葛果一只手牵着黄月英,一只手却淘气地去扯诸葛乔的腰带,每当诸葛乔回过身来时,她又若无其事地缩回来,等诸葛乔转过背,她又在腰带上攥一下。
诸葛乔的房间到了,两个侍女正在屋里收整,见黄月英来了,停了手躬身行着礼。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黄月英说。
诸葛乔暗暗看了看,里外两间,用屏风隔断,很干净整洁,家什不多,甚少富贵之气,像一方刚凿好的松木匣子,还存留着淡淡的木香。
黄月英和蔼可亲地一笑:“你先歇着吧,晚膳时我再来叫你,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一定别客气。”她其实看得出孩子的拘谨,想先给他卸下一些负累。
诸葛乔又是唯唯应承,他像温顺的羊,一声驳议也发不出,只是同意。
黄月英牵着诸葛果出去,诸葛果走在门边,还回头翻眼皮,诸葛乔不生气,他反而以为有趣。
“公子要歇下么?”侍女柔声道。
诸葛乔听着她软绵绵如羽毛的声音,便想睡着了,他打了半个呵欠,慌忙解释道:“我不睡,不睡……”
可不睡觉又的确无事可做,他便坐在书案前,案上放了几卷书,他翻了翻,想认真读上两行,注意力却总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线牵去了别的地方。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简,简上无字,光滑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哥哥诸葛恪送给他的留念。竹简为诸葛恪亲手所削,诸葛恪说,若是将来诸葛乔不愿意待在荆州,就把这竹简寄回来,他收到竹简后,一定想方设法接走弟弟。
为了他过继给诸葛亮的事,诸葛恪曾和父亲吵了一架,脸上挨了父亲一巴掌。诸葛恪挨了打还不肯认错,口口声声说要率军扫荡荆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来,父亲只好把诸葛恪锁在屋里,逼着他面壁思过。
临别前,诸葛乔给父亲母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想哭,可父亲不准他哭。父亲谆谆地告诉他,这一趟去了荆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二叔二婶,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断断不能存了见外的心思,我们诸葛家风气醇厚,可不能让你败坏了。
话说得很重,诸葛乔不敢不答应,他把脸压在冰凉凉的地板上,眼泪全压了上去,抬起脸时,泪已半干了,地板上却余留着深色的水痕。
他于是告别亲生父母,乘着船溯江西上,一阵江风被抛去船尾,又一阵江风扑向船头,一行行飞鸟掠过江面直入云天,那飞天的痕迹像留恋家园的柳枝,努力地牵着游子的心,却牵不住游子渐行渐远的脚步。
天黑尽了,苍穹间星河闪耀,冰轮清冽,诸葛亮终于回来了,那时诸葛乔和黄月英母女待在一块儿,娘仨正在闲话。诸葛果对诸葛乔很好奇,像对待刚进家的小猫小狗,想亲近又怕被伤害,便躲在母亲身后一面打量他,一面拨弄他,不是伸脚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带,拧他的衣袖,惹得黄月英又是拽又是训。
门开了,诸葛亮站在那一束明亮的月光里,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里朦胧的倒映,仿佛薄雾里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诸葛乔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心里是一个称呼,唇齿间是一个称呼,彼此纠缠在一起。
“乔,是么?”诸葛亮温和的声音被月光染了亮泽。
诸葛乔想起自己竟还傻坐着,他慌忙起身要行礼,却被诸葛亮摁下了肩膀。那柔软的白羽扇拂在脸上,像午后的微风,凉丝丝的。
“爹爹!”诸葛果扑入了父亲怀里,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两边脸上分别亲了亲,“有没有惹娘生气?”
诸葛果仰起脸:“我很听话!”她凑近了父亲的耳朵,悄悄道,“爹爹,家里来了一只小羊!”
诸葛亮被她逗乐了,他对诸葛乔柔和地一笑:“还惯么?”
诸葛乔结结巴巴地说:“惯,惯……”
孩子的紧张像温水上开出的白泡沫,却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可爱,诸葛亮和气地叮咛道:“既来了这里,便如在自己家里一样,若是有什么不妥当不舒坦,尽管说出来,不要生分才好。”
诸葛乔诺诺地说了一声“是”,果然像一只温柔的小羊,诸葛亮瞧着这个男孩,温润得像个女孩儿,很像诸葛均小时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黄月英问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诸葛亮摇摇头:“没有,我不能待久,军务紧急,我是抽空回来看看,累你多照拂乔儿,我立时便要走,他们还在等我。”
黄月英又是无奈又是疼惜:“真是劳碌命!”她抱过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诸葛亮对家里人微微笑一笑,也不停留,转身出了屋。
这一来一去仿佛眨眼之间,诸葛乔甚至觉得诸葛亮根本没有来过,刚才那一幕只是瞬息幻象,他发懵似的看着门后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一缕风在门轴上缠绕,听见黄月英说道:“你以后得习惯,他太忙,三五日不归家也是常事。”
诸葛乔也不知自己要不要习惯,和继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还来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驹过隙。
但他却从此刻知道了,他日后的父亲是个忙碌人,忙碌是诸葛亮灵魂里深刻的烙印,催迫着他的生命像御风般飞快度过。
诸葛乔想出了神,没提防诸葛果在背后抓他的腰带,他猛地一回头,假装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诸葛果被吓住了。
“小羊发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亲,却仍不舍地对诸葛乔眨眼睛。
诸葛乔瞧见妹妹的顽皮,露出他离开家后的第一次微笑。
强攻雒城刘备失策,入援益州孔明定计
春风拂过葭萌关的城楼,吹响了一面面彩旗,城关上却阒静无声,像被加了盖的深井。偶有士兵从城堞之间探出一颗头颅,显出这座城池硕果仅存的人气。
汉中张鲁遣来的军队便驻扎在葭萌关城外,和紧阖的城门遥遥相望,葭萌关守将不出城破军,张鲁的军队也不攻城,双方像神交许久的陌生朋友,维系着古怪的气氛,两边的士兵私下甚至玩笑,说这是为对方当守门侍卫。
葭萌关的守将霍峻很清楚张鲁的心思,他听说刘备和刘璋同宗相斗,便遣兵南下,想趁着混乱分一杯羹,却又不愿意搅合进战争里,白白地浪费兵力,便打出了欲和霍峻共守葭萌,以为兄弟援助的光鲜理由,如意算盘拨得利索,但就是傻子也明白这险恶机心。霍峻纵是拼却这条性命,也不可能把城池交出去,刘备大军被困在雒城下,迟迟不能攻克,葭萌关是刘备的后方保障,一旦丢失,敌军便能长驱直入,杀向刘备的后腰,则刘备前有重关,后有重兵,便会陷入没有退路的绝境里。霍峻深知其中的利害,故而虽然城中只有兵力数百,他也仍然坚守不动,椎牛飨士,感激兵卒,势要奋战到底。
“头可得,城不可得!”这是霍峻告诉张鲁遣将杨帛的话,当时他们一个在城下,一个在城上,霍峻回绝的声音隆隆如春雷,震响了葭萌关的莽莽青山。杨帛和众将不由感慨,刘备选的守将,果然忠义凛凛,不可夺志。
杨帛不得已在城外安营扎寨,他还不死心,想看看霍峻到底还能支持多久,时间长了,城里粮草匮乏,士气涣散,纵算霍峻忠烈奋勇,也挡不住低落松懈的情绪蔓延,也许真能被他等到一个契机。
虽作出了围城的姿态,却像是观览风光的游客,不举一刀一兵。军队没有仗打,士兵无所事事,将领百无聊赖,日日置酒高会,喝得满脸通红地亮伤疤、数战功。搜罗来益州本地的俳优娼妓肆意纵欲,倒把一座军营变成了绮靡的风月场。
这一日,又是春光旖旎,杨帛照旧在营中欢宴,众将举杯相邀,喝到热闹处,一个接着一个说荤段子,说不出的便罚酒三爵,说得好的也赏酒三爵,一时醉意如火,在中军帐熊熊燃烧。
席间却寻来一个本地男优,生得唇红齿白,娇俏的好模样,故意着女儿装扮,抹了水红胭脂,唇点了朱,眉画了墨,活似生在水里的百合花,扶摇着水蛇腰,一步偏要走三步,时不时装出晕厥的无力模样,被早就心急火燎的武将抱在怀里,对个嘴儿。
正闹在欢畅,外边的铃下高声道:“将军,马将军押运粮草回来了!”
杨帛无限留恋地摸着男优的脸,半晌,才乜着醉眼说:“锦马超来了?”
营帐帡幪一掀,马超低头走了进来,明亮的光从他的身侧飞向身后,那俊美的脸被漂浮在光线里的暗黄尘埃融去了一些柔俊,显出一分不可逼视的凌厉之气。
他看见满帐不堪入目的狼藉,心底起了一层厌烦的腻泡,他看都不想他们,目光抛向杨帛脑后的兰錡,在一柄剑上深深嵌入:“将军,粮草已解运至营中,请将军案查!”
杨帛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看看马超,又看看男优,忽然噗嗤笑出了声,他也不提要去查点粮草,却招呼道:“孟起,来来,且饮一爵!”
马超其实想立刻离开,他早就受不得这帐内的乌烟瘴气,杨帛将那男优推了一把,男优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捧着酒爵挪至马超身旁,唇上的香气喷在马超脸上:“马将军,请!”
马超几乎想一巴掌把男优撂倒,但又顾忌着杨帛的颜面,只好接了酒爵,正待要饮下,杨帛却拍起巴掌大笑:“诸君,此可谓双绝也!”
喝得颠倒是非好歹的武将们愕然,再看那马超和男优并肩而立,两人皆为俊美男子,一人英武,一人娇媚,果是相得益彰,忽然都明白了,纷纷拍案狂笑,满口的酒气喷出来,更让那一帐的空气越加污浊。
马超紫涨了脸,手里的酒爵怎么也举不起来,浑身发着抖,牙也咬紧了。满耳的笑声像淬毒的刀剑,在他心上轮番砍刺,伤口很深,却都在暗处。
“当啷!”酒爵重重地摔下去,这一声响动吓住了满帐疯笑的武将,却见那马超一手按住佩剑,刷的一声,竟拔出一半长。
杨帛的脸色变了,奚落的玩笑退却大半,他瞪圆了眼睛:“马超,你想作甚?”
马超死死地握住剑柄,掌心疼得像在淌血,他强迫着自己把剑缓缓退了回去,拱手道:“超请告退!”
他一眼都不看杨帛,转身便大步流星出了中军帐。
“自己亲爹都能出卖,会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一个声音故意拔高了。
马超停了一下脚步,脸颊上烧过一团火,火苗子窜入眼睛里,像要在灰烬里灼出水来,他强忍住了。
那屈辱之火却在心底噗噗地跳腾,他生到如今,从没有受过这般的羞辱。他是谁?他是威震西凉的“锦马超”,悍战的陇、凉羌戎听闻他的名头,便皆披靡,连曹操也敬他三分,在他纵横捭阖的戎马生涯中,只有别人向他俯低头颅,他只会骄傲地踏过他们卑微的失败,在胜利的祭台上接受失败者谦恭的献礼。
可那曾经火红的骄傲却在一夕之间如流风散去,自他兵败曹操后,不得已寄寓张鲁麾下,又不得张鲁重用,潦倒地成了他帐下讨食的清客。张鲁属下都看不起他,说他六亲不认,当年与韩遂起事关中,不顾身在朝中的父亲安危,致使阖门二百余口被曹操诛杀。后来寇掠凉州,为官军所破,危难之时又舍下妻子,其冷酷之心令人齿寒。像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禽兽,张鲁怎么会相信他,重用他,让他做门下食客也算是莫大的慈悲。
恶毒的非议太多了,以至于马超从起初的愤怒到如今的麻木,他成了一只刺猬,自己竖着不柔韧的刺,倔强地承受着世人的刀戟枪剑,既已是千疮百孔,也就不在乎更多的伤害。
他是太单纯了,当年因钟繇西征张鲁,乃至自疑朝廷有屠戮西凉诸将之图,原以为以兵威慑,则或可与曹操讲和,为凉州赚来丰厚的利益,没想到曹操竟下了毒手,倒让他背上了弃亲不顾的万世恶名。后来好不容易东山再起,西击凉州,本来可保西陲而成基业,又因为太过相信人,被一个杨阜骗得失了警惕心,害得妻子儿女陷没孤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身首异处,那一颗颗鲜活的头颅悬挂在冀城门楼上,风干的血在空中结出剪不断的菟丝花。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马家的第几颗头颅了,父亲马腾是第一个,然后是他的诸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儿女……太多了,每一颗头颅都在他心上烙下一个印记。
春风从远山的深处爬出来,暖意在经行中一点点被筛除,到达营垒时,已成了不可触碰的冰冷,马超觉得心里凉透了。
营帐内,马岱坐在地上半睡半醒,许是马超的脚步声太滞重,马岱忽地惊醒,睁眼看见马超来了:“大哥!”
马超没精神地站了一会儿:“小岱,”他像是连呼唤一个名字也没力气。
马岱没发觉马超的异样:“大哥,我听说大军要撤回汉中了。”
马超坐了下去:“我也听说了,刘璋遣了扶禁、向存由阆水而上,欲夹攻葭萌关,不能和他们正面冲突,自然要撤回去。”
马岱没所谓地说:“回去吧回去吧,在这儿也没意思!”
马超寂寂地说:“在哪里有意思呢?”
马岱愣愣的,他吐了口气:“都没意思。”他偏过头看见马超神情落寞,“大哥,你怎么了,又受他们欺负了?”
马超已不想去倾诉那屈辱,欺辱太多,成了一种悲哀的习惯,也就失了宣泄的力气,他苦笑了一声,却一个字眼儿也不吐。
马岱知道他心里憋屈,他悄悄地四处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大哥,我们离开张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