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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坐看云起王摩诘

就诗而论,唐朝诗人里李白第一;就才华的全面性来比,唐朝诗人里王维第一。你拿枪顶着我我还是这样说。用钱砸我?咱俩坐下来商量商量。

先说王维的诗——诗至盛唐众体皆备,王维于各种诗体无所不长,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论五、七古以王维为名家,五、七律和五排、五绝以王维为正宗,七绝以王维为羽翼。王维可以说是盛唐各种诗体的集大成者。如果愣要给唐诗人弄个排名,王维第三名是跑不了的,前两名是谁自己想去。

再说王维的画——王维创“破墨法”写山水云石,后人推其为南宗画派之祖,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绘画理论作品《山水诀》很有点武林秘籍的意思,被后世画者奉为圭臬;王维唯一遗世画作《雪溪图》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右上角有赵佶题字“王维雪溪图”,如果拿出来公开拍卖,梵高的《向日葵》要靠边站。

三说王维的音乐造诣——玉真公主家宴上王维一曲《郁轮袍》弹得风生水起,大有司马相如奏《凤求凰》的风采,玉真公主如闻天乐;有人拿《按乐图》给王维看,王维说:“图中人在弹《霓裳》第三叠最初拍”,此人不信,找人弹《霓裳》到此处,果然如画中姿势,我想现在没有哪个音乐家能做到吧。

现在喜欢拿“实力派”、“偶像派”来给明星归类,像王维这样“实力派”、“偶像派”集于一身的天皇巨星,中华上下五千年确实不多。后人形容王维的长相“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这可比贾宝玉的“色如春晓之花”有气质多了,和李白的“神游八极之表”有的一拼。帅哥才子王维不光是死后有名,在当世也享有盛誉——《新唐书》本传称其“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唐代宗曾誉之为“天下文宗”。做人做到如此地步,让我们这样的俗人还怎么活?生子当如王摩诘。与兄弟们共勉!

观王维,相貌俊俏清雅,精诗画,擅音律,性情冲淡平和,生活作风正派,家有“辋川别墅”,官至尚书右丞,简直就是个十全钻石好男人。这样优秀的品种,自三十一岁丧偶,直打光棍到死,中间无任何花边新闻,别说在今日,就在唐朝也可当“圣洁”二字。如果换作元稹,不知道多少姑娘要遭殃。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王兄,你就是传说中的“玉树临风胜潘安,一枝梨花压海棠”。

王维出生于公元701年,李白也是这年出生。不知道当年的司天监有没有夜观天象——文曲星接二连三坠落地球,太诡异了吧!《唐才子传》记王维“九岁知属辞,工草隶,闲音律”。没有工业污染的唐朝,遍地是神童。

王维十五岁就名动长安,是王公贵族的座上嘉宾,其中的岐王举荐王维不遗余力。王维参加科考前,岐王带上王维先去拜谒了玉真公主,于是就有了前文王维弹琵琶的故事。唐朝公主大都权势显赫,马周、李白等都通过公主入仕。本来科试状元已经内定,风流倜傥的王维实在太优秀,公主改变主意,二十一岁的王维状元及第。唐朝民风开放,很多公主都喜欢俊男,也以争相“宠幸”为荣。王维风采绝伦、才华横溢,想来公主也是有这个心思的。但愿是我等龌龊揣测,王维并未遭此毒手。

风流倜傥的状元郎当的第一个官是“太乐丞”,一个负责官方乐舞教习与管理的小官。乐舞中有个舞黄狮子的节目,伶工私自受大臣所邀,出演此节目为其家宴助兴。事发,王维以管理失察之罪,被贬往济州管理仓库。这仓库管理员一当就是五年。这样一个才貌双绝的状元郎,孤零零地将青春岁月磨损在一个仓库里,其中的郁闷可想而知。这也许是王维萌生归隐之意的第一个起因。

张九龄任中书令后王维一度被提拔,王维那段时间在政治上积极要求有所作为。开元末年,有“贤相”之誉的张九龄被李林甫取代。李林甫任中书令,这也是玄宗时期政治由较为清明而日趋黑暗的转折点。李林甫任相十九年,之后又由杨国忠继任,浩浩大唐难怪至此气势衰微。

“安史之乱”王维被擒,服药下痢,佯称喑疾。安禄山爱其才,仍被送往洛阳,署以伪官。王维无奈,悲愧下赋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安禄山兵败后因有此诗为证,加之其弟王缙愿削官赎罪,朝廷并未严责王维,仅降职为太子中允。而其他被安禄山署以伪官的就没这么好运气了,砍头的砍头,自尽的自尽。将此事引为平生之耻的王维萌生退隐之意,买下终南山辋川别墅,自此后半仕半隐,参禅礼佛,六十一岁卒于尚书右丞任上。

与白居易一样,因政治原因,王维诗歌的风格、情调前后期有明显的不同。王维前期好写边塞任侠,意气风发、豪情壮志。

任侠诗有《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边塞诗有《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简单的十字组合,勾勒出一幅气势博大、情感苍凉的场景,让人仿佛置身于天苍野茫的苍穹之下。如此神来之笔,我只能仰望。

另一首边塞诗《陇西行》虽没有《使至塞上》有名,我个人认为整体诗境上比后者要强。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

这首诗妙就妙在收尾的戛然而止。就像一招绝妙的“天外飞仙”,你本以为会有绚丽的剑花,飞舞的剑气,孰料剑光瞬间隐没,两人电光石火地交错而过,安静伫立,一缕青丝飘落。世间飞雪吟唱,桃花翻转。用卖弄一点儿的话说,就是“突兀的起结造成了饱满的张力”。

王维很少写相思别情的诗,偶尔为之却使世人惊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相思》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杂诗》

两首诗语言自然清新,朴素如民谣,背后却蕴藏无尽情思、多少故事。后世应用“红豆”、“南国”两词甚至超越男女相思之情,外延到对故国的思念,可知此诗影响之深远。

转入正题。以上所作对王维来说都可谓信笔涂鸦,真正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是他的山水田园诗。王维之前擅写山水诗的是谢灵运,田园诗的大家是陶渊明。王维采二人所长,以画家的视角,融入恬适冲淡的性情,开创山水田园诗一派。自此“鸟生鱼汤”,千古传唱!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田园乐》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辋川别业》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书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山居秋暝》

这样空灵脱俗的画面在王维的诗里比比皆是,苏轼赞王维“诗中有画”,概括得精辟。

王维的“诗画”里我最爱的还是《送元二使安西》,少年时琅琅的读书声将它铭刻在心底。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一场晨雨后,柳色青青,鸟雀呼晴,酒旗轻拂。客舍下离人白衣葛巾。饮吧,再饮下一杯浊酒,阳关外家国万里。只要汉字没有消亡,这一瞬间会亿万年地被后人忆起。这样的淡语,这样的情深,仿佛看见一个清癯的身影,长亭外折柳相赠。

王维诗里这种节制的哀伤,还有《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后人还誉王维为“诗佛”,读王维的诗,就像品一杯淡苦清香的茶,是远离万丈红尘的静谧,是参透世事变幻的安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非大智慧者不能语。《鸟鸣涧》就是这样的一杯清茶: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如果去解释这样的天籁,简直就是亵渎,这已经是语境的极致,任何说明的语言都是多余。施主,随缘吧。

《唐才子传》载王维临终:“表宅请以为寺。临终,作书辞亲友,停笔而化。”

尘世间纷纷扰扰,你终于归去,那个月静山空、鸟鸣桂落的清凉世界。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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