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
苹洲外,山欲暝,敛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这首《水调歌头》的作者是南宋末年一位着名的诗人、词人,姓方名岳,字巨山,自号秋崖,安徽祁门人。方岳为人刚直不阿,不畏权贵,敢于斗争,仕途坎坷,一生多次被劾罢归,但始终不屈,与权奸冰炭不容。他生逢乱世,忧国忧民,所写的诗词,借景抒怀,清健天然,风格近于苏轼、辛弃疾,为当世人所称道。1262年,方岳病逝于家中。十四年后,随着陆秀夫在崖山背幼主赵昺投海自尽,南宋也彻底灭亡。
如今已是民国四年乙卯(1915年)深秋,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当年不可一世的蒙古铁骑也在五族共和的旗帜下归并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而在江南大运河中的一艘小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位少年,正低声念诵这首词。
深秋的江南,太阳显得十分无力,懒懒地照着这条缓缓向南流去的大运河。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袭蓝衣,身形修长,眉清目秀,望着手中握着那枚紫玉丁香耳坠,脸上笼罩着一股哀伤的神情,显得十分落寞。
一阵秋风吹来,带着丝丝寒意,那少年恍若未觉,只呆呆地望着河水。船舱中传出个声音:“起风了,元之你快进来吧。”那少年听了,却头也不回:“袁大哥,你别管我,就让我再站一会儿罢。”
船舱的帘子掀处,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站定在那儿,盯着少年的背影看了许久,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怜惜,还带着点儿心疼。
这孩子,一定又在想他的爷爷了。也难怪,以他这年岁,怎担得起如此沉重的生离死别,背井离乡?
想到此处,他上前轻拍少年的肩膀,用半命令半亲切的口吻对他说:“你若着凉生病,我一个大男人,粗枝大叶地,哪会照料你啊?快快随我进去,你不是想听故事么?我就给你讲一个仙窟的故事。”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加之这少年本就是个喜欢新奇事物主儿,见有故事可以听,便不再坚持,将那耳坠仔细收入袋中,和那年轻人回到舱中坐下。年轻人这才道:“传说这个世上有一个仙窟,只会对有缘人打开,那里遍地都是珍珠宝石,每一棵树都是长着一片片翡翠叶子,开着一朵朵黄金的小花,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水晶的果子;小溪中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醇美的仙酿;就连河滩上的鹅卵石也都是一粒粒温润的白玉……这样的地方,进去后随手抓一把,就是无数的钱财。”年轻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那少年:“元之,你可喜欢钱财?”
“钱财?”少年不置可否,“说实话,袁大哥,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们崔家当铺开了几十年,我看过的摸过的金银珠宝可能比袁大哥你吃过的饭还多呢!这钱财对我来说可算不得什么。”言语中透着一股得意劲儿,不过他眼神中的光彩马上又黯淡了下来:“钱财再多有什么用?那仙窟再好再美,也换不回爷爷的命。”他轻轻揉了揉眼睛,问道:“袁大哥,你真的进过那仙窟?”
这个被叫做袁大哥的年轻人看样貌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可是鬓间却已是星星斑白,清癯的脸庞,唯有那双炯炯有神眼睛,让人觉得充满了神秘。他就是曾经被誉为“江湖术学第一传人”的袁度,但那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初出茅庐的袁度才十五六岁,跟着修建京张铁路的总工程师詹天佑先生,一起在京郊的山中勘测,踏遍了居庸关与八达岭。那里层峦叠嶂,石峭弯多,自古为重要长城的隘口,史称天下九塞之一,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唯有从山中开凿隧道,铁路方能通过。詹先生设计了数条穿山路线,但又怕被小人向老佛爷上谗言,说胡乱开凿泄了军都山的地气,连动损坏京城的风水,因此犹豫不决,夜不能寐。袁度知道后,亲自又去八达岭勘测了数十回,翻遍了每一座山头,终于采定了居庸关、五桂头、石佛寺、八达岭四条隧道的精确走位,更以“堪舆第一世家传人”的身份,巧妙堵住了小人的嘴,使得工程可以顺利进行。而后又有权贵以掘坏祖坟风水为由,率众闹事,阻挠施工,命令铁路改道。幸亏有作为风水师的他从中斡旋调度,为那些权贵的祖坟重新布风水局,铁路才得以按计划修建。袁度也因此获得慈禧太后御赐的“神机妙算”玉牌,一时风光无限。可是就在他名动天下的时候,却悄悄去了苗疆,然后便失去了消息。直到最近才被发现,这十年来,他一直隐居在一个江南的小镇上,但此时的他已非昔日的模样。到底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恐怕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民国四年乙卯,因为分水墩上的一颗宝珠得而复失,又加上放走了被镇压的恶魔修罗影,袁度只好结束了他的隐居生活,再一次踏入了风起云涌的江湖,此刻跟他在一起的只有身边的这位少年崔元之。
崔元之是镇上当铺老板的孙子,从小父母双亡。很偶然也很幸运,他无意间成为了峨眉派天释真人的关门弟子。自从当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毁后,他便成为了孤儿,只有按照天释真人所说的,跟着袁度,去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峨眉山认派归宗。一路上为了排遣崔元之心中的悲伤,袁度只好给他讲一些故事,却引来了他不住地追问。
袁度靠在舱壁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对崔元之说道:“是的,十年前我进去过,但是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是个仙境,而是一个非常可怖的地方。如果有能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决不会再进去了。”
“那仙窟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呢?像十八层地狱一般么?”少年又好奇地问道。
“元之啊,将来如果你也有机会站在仙窟的门口的话,听我的,千万不要进去,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袁度按着崔元之的肩头,郑重地说道,“一定会后悔的!”
“到底袁大哥你看到了些什么?”崔元之愈发好奇了,对这个十六七岁,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没有什么比知道真相,满足好奇心更令人期待的了。
袁度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探头到舱外看了看,然后对崔元之道:“我们快到了渡口了,等下我去雇辆驴车,脚程快的话,太阳落山前就能到杭州城了。”
果然正如袁度说的那样,到的晚间,两人已经进了杭州城,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崔元之本已考上浙江高等学堂,只等过完年便可上学,如今来杭州竟是路过,转眼便要远走他乡,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他想要去学堂参观下,了却自己一桩心愿,又怕打扰袁大哥休息,便乘晚上,悄悄地提了灯笼,离开客栈,打听好了方向,独自前往。
原来那浙江高等学堂便是清末光绪年间开设的求是书院,在清泰门蒲场巷普慈寺旧址,离两人所住的客栈倒也不远。崔元之沿着贴沙河往北而行,没过多久便已到了蒲场巷。只见那一片黑黝黝地,没有半点灯光,蛛网遍布,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与自己在小镇时候想象的那种灯火通明,书声琅琅的景象迥异。再走进些,才发现路旁的界碑上贴了一张黄纸。他将灯笼举高,上前细看——竟是一张封校的告示。原来是因学堂师生反对袁世凯,因此被浙江都督朱瑞下令查封。那朱瑞本是袁世凯的手下,自然在对付这等事情上尽心尽力,只是苦了那些老师同学们,驱逐的驱逐,下狱的下狱,好好的一座学堂就这样给荒废了。后来一直到民国十六年(1927年)方始复校,改名为国立浙江大学,汇聚了竺可桢、苏步青、王淦昌、卢嘉锡、谈家桢、钱穆、丰子恺等一大批学者名家,遂以文理称雄中国,与当时的国立中央大学、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并称“民国四大名校”,一时极盛,此乃后话,略过不提。
崔元之站在学堂门口,想起拿到入学通知时爷爷欣喜若狂的样子,忍不住鼻子一阵酸楚。他抬起头,只见月明星稀,秋风萧瑟,四周更无半个人影。他走近学堂,轻轻摩挲着黑漆大门,那张小小的封条重若千斤,狠狠地阻断了他的求学之路。他又沿着外墙一路慢慢摸过去,雪白的墙面上写满了大字,都是师生临走前所留,大骂袁世凯和朱瑞的话。他走到一处,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一段墙上的字,那是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或在园中,拖出老袁还我国”,笔力苍劲,应该为学堂教师所写,其下有人续写:“余临道上,不堪回首问前途”,对仗竟极为工整,看那字迹稍显稚嫩,似为学生所写。崔元之望着那下联,心中不免隐隐痛了起来,如今天下前途未卜,自己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国人中的一员罢了,就如同学堂的师生一般,生于乱世,连一方书桌都求不得,自然都是不堪回首问前途了。
他又呆呆站了良久,这才返回客栈。一进房间便见袁度坐在桌前,正在一本册子上写些什么。袁度听得崔元之进来,头也不抬,一面写一面问道:“学堂那边如何?是不是被查封了?”
“袁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去学堂了?”崔元之有些诧异,“你又怎么知道学堂被查封了?”
袁度一面书写,一面说道:“你心中始终想着继续上学,这也是你爷爷的愿望。既然来了杭州,你即便上不了学,也要亲自去那边,算是到过了。学堂被查封的事情,传遍了大半个杭州城,我只需问下小二便已知道了。”他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走到崔元之面前,按住他肩膀,让他坐下,然后安慰道:“这也是天意,你与此地无缘。你若要上学,自然该去四川,四川省城高等学堂也不比这里的差。况且据我推算,若干年后,天下有变,文昌西移,魁星转南,位于觜参分野。你若在成都,正合其地。”——要知道袁度此言并非谵妄,后到民国二十六年,日寇侵华,为保存中华民族教育精华,全国各大高校多数西迁,除了位于昆明城闻名天下的西南联大外,还有在成都的华西坝,因汇聚了华西协和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齐鲁大学、燕京大学、中央大学医学院、东吴大学生物系、协和医学院等当时中国高校院系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前五所大学,故又称为“五大学时期”,一直持续到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为止,成为了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
崔元之听袁度如是说,也知道袁度的神机妙算当不会有错,方不再挂念此事,回到自己房中,倒头躺下,只觉得一天的疲劳涌了上来,不一会儿便已进入了梦乡。
袁度却回到桌前,继续在纸上书写,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搁了笔,将册子合上,放回包裹中,又拿了三个凳子摆在床前,也不脱衣,将包袱枕在头下,吹灭了灯。
其时已交三更,万籁俱寂。袁度躺下后不久便已呼吸沉稳,略略带点轻微的鼾声,显然也是有些劳累。
一阵秋风吹过,悄悄推开了虚掩着的窗。而在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灰衣蒙面,连脑袋都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手中闪着锐利寒光的武器。袁度此时已经睡熟了,根本没有发现闯入者已经慢慢地走近床前,他嘟囔着翻了个身,面朝里面,将背脊露给了闯入者。那个灰衣蒙面人伸手想要去拿袁度头枕下的那个包袱,当他的手碰到包袱的时候,袁度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翻转身过来。灰衣人大惊,手腕一抖,手中的剑直朝袁度胸口插落。
袁度猛地往里一闪,灰衣人收势不及,剑尖插入了床板之中,但他毫不慌乱,左手一扬,“嗖嗖”数声,打出了数枚奇形暗器。袁度在床内侧,无处可躲,竟全数中身,登时血溅当场。灰衣人手起刀落,将袁度头颅割下,拿起包袱便走。甫料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得背后有非常沉重的喘气声,如同老牛一般。灰衣人一惊,知道有变,挥剑护住身前,再转过身来贴墙而立,眼前看到的景象令他几乎站立不住。
只见倒在血泊中的袁度,虽然头颅已经被割去,但是双手还在撑着床板,竟在慢慢地站立起来,还爬下了床,一步一步蹒跚着朝灰衣人走了过去。袁度断裂的脖腔中鲜血不住地往外溅射,似乎无穷无尽,气管也拖出长长的一截,不住地一张一翕,牵动肺部的共鸣,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如同一个残破的风箱一样。灰衣人也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傻了,呆呆地一动不动,直到袁度的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才反应过来,忙低身缩肩,挣脱开去,剑尖从下往上划过,将袁度的肚腹完全剖开。
此时的袁度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怪物了,虽然内脏都脱出在了外面,却依然是力大无穷,伸手抓过血淋淋肚肠,一圈一圈地绕过灰衣人的脖子。灰衣人虽然双眼中充满惊恐,但还是在挣扎着。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将双手放在身前,急速地变幻着各种手势,口中大声念着奇怪的咒诀:“啉——比尤——透——呷——闿——噤——哉——曾!”一声大喝过后,眼前那个可怖的袁度“倏”地消失了。灰衣人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房间的中央,被三只小凳包围着,而袁度毫发无损,端坐在床前,冷笑道:“能破我的幻术,也算是不简单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灰衣人已是满头大汗,适才的幻象已使他心慌不已,他知道身处险地,不敢停留,急速朝门口掠去。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便见一人拦在面前。原来是崔元之,他在隔壁听见袁度房中有声响,忙过来查看,正好撞上要逃走的刺客。
灰衣人想都不想,一剑便朝崔元之心脏刺去,既准又狠。崔元之眉头一皱,竟不躲不避,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眼看那剑便要刺穿他的胸膛。便在此刻,一点绿光急速飞来,正打在长剑中央,就听见叮的一声,那剑竟断成两截,剑头掉落于地。
那点绿光自然是崔元之护身之宝赤心珠,行随心动,崔元之只念头一转,它便能自动飞出护卫。灰衣人兵刃已断,却应变极快,双手连挥,放出许多暗器,打向崔元之全身各处要害。那暗器来得极快,崔元之脑中一时竟空白一片。那赤心珠虽迅捷无伦,但终要靠崔元之心意驱动,此时竟也呆立不动,眼看着那些暗器便要尽数打在崔元之身上。
正在此危急刻,那数十枚暗器却在空中忽然齐齐转了方向,仿佛撞上了什么一般,都钉在了崔元之身侧的板壁之上。这下出乎灰衣人所料,他显然没料到对手如此厉害,而崔元之却也一脸莫名。灰衣人怕对方还有后招,掏出一物往地下一掷,“蓬”地散出一片白色的烟雾。袁度在屋里急叫道:“快屏住气!”
崔元之依言屏住呼吸,掩住口鼻,同时往后退,避开那一大团烟雾。等到烟雾散尽,那灰衣人已经消失了,地上只有半截被打断的长剑。崔元之担心袁度的安危,忙跑入房中,见袁度已点着了油灯,安然无恙,才长出了一口气。
袁度眉头紧锁,盯着床前的三只小凳子——有一只上面钉着数十个十字形的薄铁片,均开了极锋利的刃,上面还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显然是焠了剧毒。见崔元之进来,他收回目光,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感到不适?”
崔元之摇了摇头:“没事,那些烟好像没有毒。那个人是谁?”
袁度重重地摇了摇头:“是个男子,武功和术法都不是中原的,他目标明确,夺我的包裹,想必是冲着翡翠黄雀而来。此人功力虽弱,但所念的咒甚是古怪,居然能破除我的幻术,我们这一路上更要加倍小心了。你去看看那半截剑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