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之拿起桌布,走回门口,用布裹了手,捡起那半截长剑,包裹好了,交给了袁度。袁度见他谨慎,点了点头,以示赞许,才接过细看。原来那并非是两面开刃的剑,而是短刀,只有一面有锋,也不甚利,刀身笔直,与常见的弧形短刀不太一样,上面却没有喂毒。袁度轻轻在刀的侧面上弹了一下,“宕”的一声,十分清脆。袁度用布包了手,从板凳上拔下一个十字镖,轻轻地从刀刃上擦过,悄无声息地那镖便分被成了两半。“好刀!”袁度不禁赞叹道,“百炼成钢,削铁如泥,能造出如此好刀的人,当今世上已不多见了。不过你的赤心珠更是厉害,连这样的宝刀都能打断。”
“那也不一定啊,祝姐姐的宝剑我就打不断,难道她的剑比这把刀还要坚硬不成?”崔元之问。
“此刀虽然锋利,却也是件凡物,怎能和神女宫的神兵相比?神女宫相传有四把神剑,也以风霜雨雪命名,四大弟子各有其一。祝姑娘手中的那把长剑,显然正是其中之一,自然可以与你的赤心珠一较高下了。”袁度将手中的半截刀放下,拍拍手道,“好了,刺客一击不中,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早点休息去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也活不过今晚,自有人会收拾他。”
“谁?”崔元之有些好奇。
“当然是那个救你的人啊。”袁度笑道。
崔元之诧异道:“刚才不是袁大哥你……?”
“这等高明的暗器手法我可不会。”袁度指着外间道,“你自己出去看看那些镖吧。”
崔元之走出房间,见板壁上钉着那些刚才无端在空中转向的十字镖,借着房间里射出的灯光,他发现在每一枚镖的中心,都有一丝闪着光的东西。他走近细看,原来那是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正钉在十字的中心。
“真的是她……”崔元之心中猛地颤动了一下。
天色十分暗,云层将月亮遮盖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亮光。在西湖边吴山上的一片树林中,急速地奔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忽然,他停了下来,回转身,沉着声音,用怪异的语调说道:“你的,跟了我时间很久,速速现身吧。”
树林中一片寂静,除了间或有几声猫头鹰的怪叫。灰衣人手中早已捏好了数十枚十字镖,只要对手一现身,便可以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就算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绝难躲过。可是对手却没有现身,在他面前依然是沉沉的夜色。他知道每一棵树后面都可能藏着那个敌人,这个敌人出手救了那个少年,并且从离开客栈起就开始跟踪在他身后,一直到了这里,一个没有人烟的小树林,倒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地方。
背后似乎有衣袂飘动的风声,灰衣人头也不回,双手交替往后挥出,无数银光星星点点,像下雨一样撒向他身后。“噗噗噗”,密密麻麻地都是打在木头上的声音。灰衣人心中一颤,敌人竟躲过了自己的暗器,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头领父子才有这般本事。到底对方是什么样的身手,是何方神圣?
“嗖嗖嗖”,风中传来轻微的声音,像是虫子在飞舞。灰衣人只觉得肩膀、膝盖、手肘、脚踝等关节处一阵刺痛,登时全身酸软无力,缓缓躺倒在地。一声娇叱,从树上扑下一个白色人影,长剑银光闪烁,刺穿了灰衣人的咽喉。灰衣人尚未看清楚对手的样貌,便已砰然倒地。
那个白影将长剑入鞘,月亮从云层的空隙中露出了一小部分,清光正照映在她的脸上,正是神女宫弟子祝飞雪。她看了看灰衣人的尸体,掏出一张黄符,手一挥,黄符无火自燃,片刻便化为了灰烬。“算时间师姐妹们也该下山了,希望能及时通知到她们。”她又朝山下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也算是报过了你的救命之恩,我要赶去嶂山。下次再见面时,我必定会拿回我要的东西的。”
一夜无话,清早崔元之醒来的时候,若不是那些十字镖,他还真的以为昨晚只是做了一个梦。看看已近巳时,他打坐运功完毕,前去找袁度,两人用过早餐,收拾好了行李,便退了房,向西走到涌金门,一路沿西湖而行。
涌金门边就是西湖着名景色——柳浪闻莺,只不过此刻秋风萧瑟,柳条上光秃秃的,很是肃杀。再行得片刻,远远便望见那高高的雷峰塔了。那雷峰塔始建于北宋初,是吴越王为妃子庆生所筑,因在雷峰之上,故而以山为名,与北山的保俶塔隔湖相对,后在嘉靖年间被倭寇所焚,仅剩塔身,通体赤红,一派苍凉,故古人曾有“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之说。但是崔元之更感兴趣的还是《白蛇传》里的雷峰塔,他自小在镇上茶馆里听评弹,这《白蛇传》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甚至能接着台上的先生往下续唱。他一见到雷峰塔,不由得摇头晃脑,哼唱了起来。袁度听得他唱什么“你在塔中受尽千般苦,但不知你何日方能出牢笼……”,只觉得好笑,也不阻他的兴,由得他去。那雷峰塔对面就是南屏山,山下有净慈寺,相传为济公圆寂之处,向来为西湖边一大名刹,香火鼎盛,可如今也是冷冷清清,可见世道之艰难。崔元之望着残破的山门,不觉叹气道:“连着千年古刹也落得如此模样,更不要说学堂了。”
袁度见他感慨,怕他又难过,忙打岔道:“这净慈寺中有一口古井,相传是济公运木之井,那巨木从四川千里迢迢运过来,在此井中出现,乃是佛家神通。时辰还早,你可要进去随喜一番?”
崔元之素来听过《济公传》的评弹,自然也想看看那运木井是何模样,便和袁度入寺观览。那井在大殿西侧,名为“醒心”,两人走近,见到井边站着一人,正探头往井中看。
崔元之迫不及待跑上前去,见那井中黑黝黝地,水面之上果然露着一截木头,合抱粗细,杵在井中。崔元之看了会,向袁度道:“这木头竟能从井里出来,倒也奇怪得紧,真是佛法无边啊。”
袁度尚未答话,边上那人却道:“这也不是什么佛法无边,这古井之下自有一道暗河,名叫大禹水道,乃是上古遗迹,沟通九州,济癫禅师自四川化得巨木,本想沿长江而下,但又恐江中老龙前来攮夺,故使此暗渡陈仓之计,从水道运送木材至此,遂成此井。”这人声音又清又脆,听上去十分悦耳,只是有些尖,像是童声未退一般,倒是崔元之的声音要低沉得多。
袁度听见“大禹水道”四个字,心中猛地一动,此人竟也知道大禹水道,很不简单。他抬眼细细打量,见那人年纪很轻,比崔元之大不了多少,戴着一顶小帽,相貌俊美,清秀闲雅,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嘴角微翘,似带着些嬉笑,但眉头稍皱,又仿佛透着些矜持。
崔元之见那人穿着对襟的皮袄,外面套着一个貂皮坎肩,下身着一条缎子长裤,蹬一双皮靴,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那少年腰间佩着一把入鞘的短剑,剑柄中央端端正正地镶嵌着一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崔家也算是小镇上的富贵人家,崔元之平日所穿衣服,所用器具,自然是极为精致的,宝石珍珠也是时常能见到,但与眼前这位少年身上之物相比就黯淡不已了。他朝着那少年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有这番缘故,这位兄弟见识广博,佩服佩服。”
那少年嘻嘻一笑,也回了一礼道:“算不上什么见识,只是从书上看了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胡诌一下罢了,见笑见笑。”
袁度朝少年腰间的佩剑又看了几眼,问道:“看小哥这等装扮,像是江湖中人,敢问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那少年忙回道:“不敢不敢,在下李丘南,家师久居山中,名讳却不能说,还望先生见谅。”袁度点头道:“世外高人,不惹红尘俗事,自然令人钦佩。在下杜原,这位是崔元之,今日能在此遇上李兄弟,也算是有缘。可惜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就此别过吧。”说完,便拉着崔元之急急而走。
崔元之见袁度神色有些异样,也不多说,跟着他出了山门,这才问道:“袁大哥怎么了,那人是不是有些古怪?”
袁度先回头看了看,见那李丘南未曾跟来,这才悄悄说道:“那公子是术派中人,刚好在此出现,我怕他和昨晚那刺客有些关联。”
崔元之想了一想,小声说道:“说的也是,那人早就候在井边,又故意与我们攀谈,似乎早有准备,的确有些古怪。”
“还不止这些,”袁度一边走一边又道,“进寺观览只不过是我临时决定,那人却能早候在井边,也就是说……”
“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崔元之也想到了此节,不禁低声叫道,“天呐,我们竟丝毫没有发觉。”
袁度脸色愈发凝重,望着西湖道:“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这李丘南是敌是友尚未分明,我们须得更小心才是。”他轻轻拍了拍崔元之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莫要耽搁了时间。”二人便不再停留,急急往南而行,到了钱塘江边六和塔下方稍作休息。袁度的心始终都是提拎着,见那人似乎未曾跟来,这才稍稍放了些心,去江边码头雇了艘小船,两人乘舟沿着钱塘江溯流而上,经富春江抵桐庐,一路上山水风光,美不胜收。富春江流过的地形属江南丘陵,向来有“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之称。崔元之身处水乡,平原广袤,更无丘壑,几曾见过如此秀丽的山水,一路行来,竟看呆了,连晚上都在观赏富春夜色,一夜不寐。
第二日傍晚时分,船抵桐庐,两人下了船,就见到埠头上站着一人,锦衣貂裘,正是净慈寺中见过一面的李丘南。他一见到袁度和崔元之,便迎了上来,笑着说道:“没想到在此又遇到两位了,真是有缘啊。”
袁度眉头微皱,不过还是点头答道:“实在是巧极。李公子是在此等人?”
李丘南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也是刚好到这里,想找个客栈落脚,这不正找人问路呢,恰好遇到你们。”他看了看崔元之,指着远处的集市道:“刚才我打听好了,由此往西有一家东河客栈,不远,两人想必也是要去那儿投宿的吧?”
袁度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说道:“也好,那咱们就去那儿吧。”李丘南便在前带路,引着两人往镇上而去。
崔元之见李丘南在头里走,忙悄声问袁度道:“会不会是陷阱?”
袁度摇了摇头道:“说不准,咱先过去看看,到时再见机行事,你且跟紧我。”
崔元之见袁度似乎有所把握,便不再多问。三人来到东河客栈,去柜台上取了钥匙,小二领着三人上楼而去,那楼板年岁已久,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断裂一般。那客栈甚小,楼上不过五六间房,李丘南住在东首第一间,袁度和崔元之的房间却在西首。
两人进了房间,小二泡好了茶,交代了几句,便告退了。崔元之见小二一走,忙忍不住问道:“袁大哥,我们真的要住在这里?”
袁度看了看四周,笑道:“姓李的公子后发先至,反倒在我们前头,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
“可是……”崔元之有些发急。
袁度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可是了,好好睡一宿。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否则在净慈寺里就可以下手了,何必到现在?”
“说得也是!”崔元之想了想,同意了袁度的看法,又问道:“那我们还有几天路程才能到兰溪?”袁度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答道:“我们明日换小舟沿兰江而上,大约一日水程便可到,然后便可去找大禹水道的入口。”
“那袁大哥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崔元之继续问道。
袁度点了点头:“大禹治水,工具有限,全靠人力,若要凭空开凿万里地下水道,尽天下所有人之力都不可成。应该是大多利用天然潜水,后用人力开辟沟通洞渠连接而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在兰溪东郊的六洞山,那儿有一条天然地下河,据《徐霞客游记》所载,徐霞客曾入内一探,有所得,故我推测那儿会是水道的入口,再不济也会是一个气口。说什么我们也须前往一看究竟。”
“那要不是入口呢?”崔元之又问道,“我们该往何处去?”
袁度呆了一下,尽管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证明水道入口必在兰溪,但,自己万一错了该怎么办?他袁度会犯错么?在他的记忆中,曾经只犯过一次错,而正是那次错,使得自己的命运发生了天大的改变,也使他走上了一条从未想过的人生之路。他摇了摇头,用一种很无奈的口气说道:“那我们只能走陆路,往西便是衢州,入江西湖南诸省,而后北上至重庆。唉,只怕到时候一路不得安稳了。那李公子现在虽不是敌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明日我们到兰溪后,自有打算。”崔元之见袁度脸色凝重,也不敢多问,乖乖地自去睡觉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鸡鸣,两人早早地起了床,也不去叫那李丘南,悄悄离店而去。在集市用过早饭后,袁度便去雇了一艘小舟,沿兰江而上,幸好秋风自东北而来,甚劲,逆水行舟倒也不难。又行了约百里之遥,已是夜已过半,方泊于兰溪。虽已是夜半,袁度见码头上虽没有人,但也不敢大意,拿出早上在估衣铺中购的两件杂衣,悄悄与崔元之换上,打扮成当地人模样,又抹了脸,相信已无人识得。挨到天亮,悄悄混在上岸采购的船夫之中进了镇,先在镇上兜了几圈,先出东门,再绕到镇西,往六洞山而去。
那兰溪为衢江婺江兰江三水交汇之处,自古属金华府所辖,六洞山在城西约十多里处,山中多溶洞多暗河,绵延数里,不知其源,或云与十数里外金华双龙洞相通。两人均是初次来此,不太识得路,在山中乱走了一番,翻过一道山岭,忽见树丛中有一地洞,脸盆大小,岈然下坠,洞口怪石犬牙交错,古藤纵横其上,袁度道:“这是洞窗,洞门离此不远,当往山脚处寻找。”两人又朝岭西而下,再转向南,崔元之已听见不远处水声潺潺,寻到一条山涧,奔流往西,两边不时有水汇入,渐行渐宽。袁度大喜道:“沿着水走,必定能到水源洞。”
既然找到了正确的方位,两人脚下便更有了力气,循涧而东,忽见一道石梁飞架涧上,后面是一个三角形的洞口,朝西,涧水便是从那洞中流出。袁度指着那水洞道:“我们到了,沿着这条地下河上溯,必能找到水道的入口。”
“可这洞口一半没在水中,我们又没有船,怎么进去呢?”崔元之望着从洞中不断涌出的涧水,很是为难。
“这不难。”袁度望着涧水远去的方向,“河中有鱼,必有打鱼之船,等我往下游去找找。”正说间,就听见铃声叮当,从洞中传出,一艘小竹筏从洞中缓缓撑了出来,筏上之人脸色黝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握竹篙,腰间挂着一个铃铛;船头站着几只黑色鱼鹰,项上套着皮圈,乖乖地站成一排。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袁度笑着道,“还真来了打鱼的。”他朝着那渔夫使劲招了招手。渔夫将竹筏缓缓靠岸,见袁度与崔元之眉清目秀,肤色白皙,虽然穿着农夫的衣衫,却像是读书人一般,于是便很是客气地问道:“两位相公,有什么事么?”
袁度指了指水洞说道:“我们想进洞去,能雇你的竹筏么?”
渔夫上下打量了袁度一番,问道:“你们想进洞做什么?里面可危险得紧。”
袁度笑了笑,指着崔元之道:“我是省城学堂的地理老师,这是我的学生,我们想进去考察地理的,又没有船,所以想请你当个向导。”
“原来是省城来的先生啊!”那渔夫听到是老师,态度顿时改变了。原来当地文风极盛,最是尊师重道,就连贩夫走卒,樵子渔人都无不将子女送入私塾学堂念书,故那渔夫听到袁度是老师,更是恭敬万分。但是他续道:“不是我不愿意,我在这洞源溪中打鱼已经几十年了,可这水源洞里我只进到前洞,至于更里面我却从未驶进去过,传说里面关着一头吃人的怪物,凡是进去的人一定是有去无回,给怪物当了点心,我看先生还是不要进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