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哥,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呢?”崔元之望着黝黑的洞穴深处,脸色都变了。
袁度也是一脸不解,皱着眉头想了会,说道:“这里身居地下,怎会有婴儿?多半不是什么善类,不要理睬。”
两人正说间,婴儿的啼声又近了几分,听得更加清楚了。
“那孩子在朝我们爬过来了。”崔元之一把抓住了袁度的胳膊,声音也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袁大哥……怎么办……?”
袁度也是神情紧张,盯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将手中的玄天黄符慢慢举起。
黑暗中慢慢爬出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头部扁平,一张大口,就像是壁虎一般,只不过身形要大上许多,足足有一丈长,四只脚掌间还带着蹼。那怪物通体黑色,中央有一道红线从头一直延伸到尾部,它趴在岸边的石块上,将头微微昂起,口中发出如同婴儿啼哭一样的叫声。
见到怪物显露真身,袁度反而松了一口气,笑着拍了拍崔元之的肩膀道:“别怕,这只是一条娃娃鱼罢了,这东西肉质鲜美,满汉全席上就有它做的一道菜,属于海八珍之一。它虽说是食肉,但是只吃鱼虾蛇蛙之类,我们自管过去便是了。”
“天下居然有叫声这么像婴儿啼哭的动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崔元之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不料话音刚落,远处突然又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就好像有人遇到了很伤心的事情,在痛哭一般。
“袁——袁大哥,”崔元之又紧张了起来,“有没有什么动物的叫声是像大人哭的呢?”
话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变成了哈哈大笑,只是笑声有些古怪,不像是高兴,仿佛是苦中作乐,充满了无奈一般。这下就连袁度也变了脸色:“是人!大禹水道里有人!”
能进得了大禹水道的绝非一般人,而且听那人又哭又笑,不像是正常之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手是友是敌未辨,若是对头的话,实在是大大的不妙了。
袁度壮起胆子,朝着黑暗处大声问道:“是何人在此?”他的话一说完,那哭笑之声戛然而止,再也不发出半点。
两人不明情况,只好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我不是人,我是一个冤鬼……”
“哎呀!”崔元之当先叫了起来,“鬼,真的是厉鬼!”
“啐!”袁度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后脑,低声道:“对手在石洞深处,声音能传到此处,功力如此深厚,怎么会是鬼呢?况且鬼魅无言,只能与你心意交流,何来对话之声?”他又抬头朝那边朗声道:“晚辈袁度,身边是峨眉崔元之,敢问前辈是哪一位高人?”
“啊?”那声音听见袁度的话后,很是惊讶,竟叫了起来,“你姓袁?你可认识袁清乾?”
“正是家祖,已于二十年前仙逝了。”袁度恭敬地答道。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复又朗声道:“区区小子,冒充袁家传人也未可知。老夫虽小清乾兄二十岁,却是平辈论交,从未听说他有个孙子。”
袁度见他不信,想了片刻,问道:“敢问前辈最后一次见家祖是在何时?”
“同治元年,我与清乾兄在京城作别,那时他刚而立,成亲不满两年,儿子还尚在襁褓之中,你怎么是他的孙子?明明是在骗我!”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恼怒。
“同治元年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就算是襁褓之中的婴儿也已是年过半百,若是在一般人家早已是四代同堂,颐养天年了。”袁度答道。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信:“自我们分别后就再也未曾见过面,后来我遭人所害,被困于此,那时是庚子年,——如今皇上是哪一位?”
“早没皇上了!”崔元之大声道,“现在已经是民国四年乙卯了,北京城里坐的是袁世凯大总统!”
“皇上没了?庚子到乙卯,我在此幽居已有十数载了?唉,不知外间风云如此变化,真是孤陋寡闻了。”那声音叹道,很是无奈。
“前辈是被困于此么?”袁度问道,“我们借路大禹水道,地底行舟,可将前辈救出去。”
那声音忽道:“且慢,你既说是清乾兄的孙子,自然家学渊源,我有一题,想问你一问,可否?”
袁度恭敬地说:“晚辈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前辈出题吧。”
“你且听好:有沙田一段,具三斜,小斜一十三里,中斜一十四里,大斜一十五里。里法三百步,亩法二百四步方,为田几何?”
崔元之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拿眼角瞟袁度,看他如何回答。
袁度仰面向天,口中喃喃,似乎在心算答案,过了片刻,放下头来,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晚辈已算得,此田积共三百一十五倾。对否?”
“呵呵,果然是第一术学世家,奇门遁甲精熟,这等算术自然不在话下。你们且往前五丈,石顶有窍,我便在此处,可你们是救不了我的。”那声音指点两人前行。
袁度用竹篙轻轻点开筏子,即顺流而下,约摸过了五丈远后再用竹篙撑住石壁定好位置。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头顶的石壁上有一个两尺方圆的小孔。袁度抬头道:“前辈,我们已经到了。”
“真没想到袁家后人已经那么大了,更是如此一表人才,英气逼人。想我那小女儿应该也同你当龄……可惜你爷爷已经不在了,否则咱们倒是可以攀个亲家!哈哈哈哈……”
那石孔中忽然探下一个脑袋来,倒把两人吓了一跳。崔元之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只见那人头发和胡子极长,却是根根乌黑,将脸遮掉了大半,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只是觉得似乎不太老。袁度也很是惊讶,问道:“前辈怎么会在这里面,且退开些,待我将石孔开大些,救你出来。”
那脑袋狠命摇了摇,说道:“不成的,这里是大禹水道,有神力加持,你看着石壁受数千年流水冲刷,可有丝毫侵蚀?要是普通的石头,我早就出去了。那害我之人要慢慢折磨我,故将我关在此处,上下不能。”
“前辈究竟是何人,怎会遭人所害呢?”袁度又问道。
“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不是被人觊觎家传的《金篆玉函》,我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呢。”那人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袁度闻言却是大惊,追问道:“前辈也有《金篆玉函》?莫非——前辈是诸葛世家的?”
“不错,老夫便是诸葛清源。”那人接道,“我知道袁家也有一部分《金篆玉函》,是唐朝袁天罡所留,我诸葛家的《金篆玉函》残本是三国武乡侯诸葛孔明所传,更接近上古的原本。那年在京城,我才十岁,却能与令祖互相交流参照,各有所得。袁家的那本胜在一个多字,乃是唐前历代各朝所收集的各种《金篆玉函》残片的集合,各种术法均有记载涉及,但多不全,有所缺失。而我诸葛家那本胜在一个精字,虽篇数少得多,但是均为全本,缺漏极少,比如《奇门遁甲篇》、《飞廉令》等诸篇,均是世上独一无二,乃我诸葛家不传之秘,就连令祖都未曾全部看过。更有一篇《寻龙补》,是容成子所写,可补《寻龙谱》之阙,弥足珍贵,就连令祖也向我请教过。”
袁度闻言,暗暗心喜。袁家家传的《寻龙谱》他早已研读千遍,但其中多有脱漏之处,因此疑问颇多,如今听说诸葛清源手中竟有一篇《寻龙补》,自然心动不已,忙问道:“那前辈那本《金篆玉函》可曾被敌人拿走?”
“怎么会!”诸葛清源摇晃着脑袋道,“我和清乾兄交流过后就把我那本给烧了。那人屁都拿不到一个,哈哈……”
“烧了?”崔元之大惊,“那也太可惜了。”
袁度却微微一笑道:“也对,藏在心里的书谁都拿不走,那是最安全不过了。”
诸葛清源看着袁度,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问道:“怎么?你也想跟我交流交流不成?”
袁度点头道:“晚辈正有此意,因为那《寻龙补》关系着晚辈一生的命运,所以……”
“好说,好说。”诸葛清源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反正你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出去,那我们现在就交流吧。”他忽然停了停,和蔼地问道:“你们都吃过饭了吧?”
崔元之听见诸葛清源这样问,忙道:“诸葛前辈您肚子饿么?我这里有些干粮。”
诸葛清源笑道:“这小孩子长的可爱,良心也很好,我喜欢。我在这里自有吃的。你们把小船撑开些,看我从这河道中取食。”
袁度闻言,将小筏又撑下了两丈,就听得诸葛清源叫道:“远些,再远些。”袁度只好又撑落三丈,距那石孔已有五丈之遥,且看诸葛清源如何取食。
诸葛清源只有一个脑袋探出石孔,连手都不能伸出,就算能伸出手来,可洞顶离水面也有两丈多,难道他能将脖子伸成两丈不成?就听得诸葛清源嘬口一呼,发出一阵清远悠长的哨声。
“袁大哥,前辈这样吹,能叫水里的鱼跳到他的口中不成?”崔元之大惑不解。袁度摇摇头,低声道:“且看看,前辈一定有办法的。”
诸葛清源呼了三次后,便不再发声,若有所待。接着整个河水竟微微抖动了起来,小筏也跟着一上一下颠簸。就见水中一条白线从远处飞奔而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水族在游动。那白线一直延伸到诸葛清源脑袋下方的水面,两人看的清清楚楚,水底下隐隐有白光,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像是一条巨蛇。
袁度低声在崔元之耳边道:“是应龙,前辈这招,有些像王玄一的豢龙技,难道也是《金篆玉函》上的法术?”崔元之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水面,脸上充满了惊讶而又好奇的神情。
水中猛然抬起一个龙头,就如水缸般大小,眼若铜铃,头顶生有一角,角上长着一颗鹅蛋大小的龙珠,灿然生光,正是看守大禹水道的神龙。那条应龙继续往上探,上半身也渐渐露出了水面,只见它背上长有一对巨大的翅膀,想必完全张开后整条水道的洞窟都未必容纳得下。那龙口中衔着一尾金色鲤鱼,足有一尺多长,递到诸葛清源口边,诸葛清源一口咬住鱼背,脑袋缩回孔中。应龙仰天叫了一声,回到水中,直朝竹筏游来,将身子盘着一圈,围住了竹筏,将大脑袋仰起,盯着袁度和崔元之。
“这下糟糕了。它要为我们杀的那条白特报仇了……”崔元之低声叫着,紧紧拉住袁度的胳膊。
袁度却毫不慌张,朝应龙行礼道:“神君欲为妖蛟报仇乎?白特睅然,不安谿潭,据处食人畜,以肥其身,种其子孙,游人不敢入洞,渔人不敢下网。吾今斩之,上应天命,下安黎民,神君以为如何?神君若执意杀吾,吾当引颈,但神君是非颠倒,阴阳相乱,非正神之所为也,有违禹皇之心,当请天诛之!”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那应龙也是一呆,就听见孔中诸葛清源笑道:“你这条笨龙,不管好自己的种,还不许别人来管么?”应龙听后,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将头对准袁度连点了三下,松开了小筏,潜水而去。袁度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暗道一声惭愧。崔元之见应龙退去,也一屁股坐到在筏上,叫道:“好险啊,多亏诸葛前辈出言训斥,将它说退了。”
袁度将小筏又撑回那石孔之下,抬头叫道:“诸葛前辈,诸葛前辈。”
诸葛清源又将脑袋探了出来,口中兀自还衔着一根鱼骨。
“前辈你生吃了这条鱼啊?”崔元之忍不住叫道。
诸葛清源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在这里有没有火种,只能吃生鱼了。还别说,这生鱼极味美,别有味道,你也想尝尝么?”他一面说,口中的鱼骨便掉了下来。
崔元之一面躲,一面连连摇手道:“谢了谢了,我还是吃熟的吧。”袁度却道:“请问诸葛前辈,我们如何才能救您出去呢?”
“出去?出得去么?”诸葛清源一脸无奈,“怕是我一辈子都要在这儿了。算了算了,我们快来交流吧。”
袁度正色道:“前辈被囚禁此处,晚辈怎能与前辈交流心得,这也是对前辈的大不敬。晚辈想把前辈您救出去,正正经经地交谈,这不光是为了前辈,也是为了《金篆玉函》这本神书啊。”
崔元之也在一旁道:“难道您不想找关你的人报仇么?让他也尝尝被关在这里的滋味,那叫自作自受。”
诸葛清源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娃儿想法倒很有趣。实话告诉你们,要救我出去,在这里是不行的,除非从上面,也就是把我关进来的地方。”诸葛清源将脑袋缩了回去,接着扔下一块布来,“这是这几十年来,我把神龙告诉我这里的地形画成的图形,你且看看,有办法回到地面上去么?”
袁度接住了那块布,是一块方方的蓝布,是从长衫上撕下来的,带着霉烂的味道,上面有些发黑线条。他细细察看了一番,抬头道:“多谢前辈,我已找到了上去的通道了。但不知上去后如何救您出来呢?”
这次诸葛清源没有再探头出来,只听见声音从孔中传出:“往兰溪西十数里,有一八座小山,围成一谷,名叫八隅,乃是我诸葛族人聚居之地,我就被关在那不见天日之处,到那里你自会知道。”
袁度拱手道:“那就请前辈暂且忍耐几日,我们即刻启程。”他将竹篙一点,筏子沿流而下。
诸葛清源见小筏去远,这才又伸出头来,笑嘻嘻对着石壁说道:“这袁度心肠甚好,聪慧过人,处变不惊,确是侠义中人,难怪你中意他。”
石壁上慢慢亮起一团光晕,显现出一个人来,青丝云鬓,却是个女子,薄薄的黑纱蒙着脸,却也能看出她满脸通红,朝着诸葛清源嗔道:“你这老头,也来取笑我!小心我告诉师父去。”
诸葛清源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胡子也不住地颤抖,他望着她道:“你的心思,怎么瞒得过我?你师父派你下山,怕也是有牵线之意吧?”
“前辈你胡说什么呀!”女子的双颊愈发红了,“我只是按师父交代的做,岂会胡思乱想?再说这袁度比我大多了,我……我怎么会……”说道此处,一时间竟无词以继。
诸葛清源见她窘迫,知道不好再开玩笑,便正色道:“袁度虽说精通术法,怕也不是那人的对手,况且那人身后还有位苗疆妖人……”
那女子嘴角一扬:“前辈请放心,我已飞符传书,师父不日便会下山。”
诸葛清源叹了口气道:“适才是我说笑,姑娘你别见怪。不过我看袁度天生奇才,却是个伤情之人。我送姑娘你八个字: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可要记着啊。”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女子反复念着这八个字,心中起伏不已。
小筏悄悄往前而行,一路上水中不时出现各种奇怪的鱼,有长着像猪,布满了红色的斑纹;还有的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眼睛;更奇怪的还有的鱼一个脑袋十个身子。崔元之每看到奇怪的水族都要问袁度,好在袁度见多识广,都能一一回答上来:那个似猪赤纹的叫做飞鱼,吃了可以不怕打雷;那个六足四目的叫珠蟞鱼,吃了可以不得瘟疫;一首十身的叫做茈鱼,吃了可以不放屁……直听得崔元之一路上笑声不断。
行了不到半里,袁度将速度放慢,一点点往前行进,同时仔细看着左右的石壁,然后靠边停下,指着一处道:“我们到了,这里有个通道可以通往地面。”崔元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石壁上有道狭长的裂缝,黑黝黝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我们进去了,这筏子怎么办呢?留在这里一定会被水带走的。”崔元之望着那石缝,十分为难地说道。
“我们此行目的便是救出诸葛前辈,至于我们后面的行程再想办法解决吧。”袁度如此说,显然也很是无奈。
崔元之抱着一切听从袁度的主意,也就攀着突出的石块爬了上去,袁度背着包袱紧其后,两人先后爬到了石缝口,回头往下看,只见小筏早已被急水冲得无影无踪了。崔元之望着滔滔流水,心里不觉有些茫然。
“算了,往前走吧。”袁度在后头说道,“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啊。”说完熄了火把,往石缝中挤了进去。
那石缝颇为狭窄,两人侧身前进只觉得压抑得紧,就这样前行了数十丈,地势渐渐往上,也慢慢开阔起来。袁度掏出火石,又将火把点燃,只见两人处在一个较宽的石室间,石室的另一端有一条石甬道直往上延伸,没入黑暗中。
“这里怎么会有条通道呢?”崔元之有些纳闷,“不是说这里的大禹水道只有一个出口么?”
“水道大的入出口只有一个,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可是其他小的气口有无数,况且还有很多其他事情造成的孔穴,比如地震,就很有可能将石壁薄弱的地方震裂,就像刚才那条石缝。”袁度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