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之追问道:“刚才诸葛前辈说大禹水道有神力加持,怎么还会被震裂呢?”
袁度却道:“地震乃自然之威,神力也不可挡。况且年深日久,当年禹皇刻下的符箓也逐渐失效,这水道总有一天会被流水破坏殆尽的。”他探头看了看四周,点头道:“这个石室应该不是自然形成的,乃人力所为,地震的裂缝恰好将这通道底部与水道打通,也算是给大禹水道制造了一个半天然的出入口。”
崔元之听见是人力所为,忙问道:“是什么人挖了这个洞?深居地下,到底有何目的?”
袁度仔细看了看,轻声道:“像是一座墓,且往前再行。”
两人轻手轻脚沿着通道向上走去,不一会儿面前便出现了数条分岔。“往哪边?”崔元之望着面前四通八达的通道,不知道该走哪一条。
袁度也犯了难了,诸葛清源所给的地图上只标注了有条石缝可通外间,但却并未说连通的是一个如此巨大的地下工程。如今这里通道十数条,均是石砌拱门,外观一模一样,究竟该走哪一条呢?若是选错了,这里多半是机关重重,危机四伏,难以应对。而如果再退回大禹水道另找出路,则小筏已失,在水中更是寸步难行。这可如何是好?
崔元之见袁度也直发愣,心里也知道这下有些难办,便胡乱指一条说道:“生死由命,我们就撞这把运气吧。就走这条!”说完也不等袁度答应,就朝里走。
袁度一把拉住他道:“且让我卜一卦,让天意来定我们走哪条。”说完掏出三个银洋,起了一课,得了个地火明夷之相,用罗盘定位后,恰好也正是崔元之选的那条。
袁度笑道:“你倒是个吉人,随手便指出明路了。”崔元之当先,袁度紧跟其后,两人便走入那条通道。
那条通道一开始还斜斜朝上,但接着便往下而行,愈来愈低,愈来愈窄。“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崔元之有些迟疑起来。
“按卦象指示,应该不会错的。”袁度宽慰他道。
“这条不太像,我们还是回去另找一条吧。”崔元之再也不想走了,赌气一下坐倒在地上。
袁度也不知这条通道通往何处,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拉起崔元之道:“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我们会找到出口的,你爷爷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
“嗯。”想起了爷爷,崔元之又恢复了些信心,他望着通道深处,自言自语道,“爷爷你一定会保佑我们的!袁大哥,我们走吧。”
两人再往前走,通道陡然开阔了,原来两人又来到了另一个地穴。突然,走在前面的崔元之停住了脚步,尖叫了起来。
袁度抢上一看,也是毛发直竖。这个地穴极为广大,足有几亩,其中堆满了骸骨,里面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使得扑面而来的全是死亡气息。
袁度还兀自保持镇定,“这像里是一个殉葬室,这些应该是参加修建的工人的尸骨。”
崔元之第一次与死亡如此贴近,森森白骨堆砌在他的面前,使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袁度叫了他许久,他才有点反应,望着袁度,呆呆地说道:“袁大哥,我们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袁度见崔元之受惊过度,神志已有些不清,忙遮了他的双眼说道:“自然不会,我们现在安全得很,且看看有没有别的通路出去吧。”
“要从这些骨头堆里面行走么?”崔元之依然有些惴惴。
“他们生前也不过是些普通人而已,你怕他们做什么?”袁度当先带头,走入白骨堆中。崔元之见袁度前行,也只好壮起胆子跟随。
袁度知道崔元之心中还在害怕,一路上便不停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适才诸葛前辈考我那道题目你可曾解得?”
崔元之摇了摇头:“什么大斜小斜的,听不懂。”
袁度笑了笑,又问道:“你在学堂里学算术么?”
“当然,学的是《算术驾说》与《几何赘说》两本。”
“好,学过几何就好。适才诸葛前辈说沙田具三斜,就是说有一块三角之地,问它的面积有多少。”袁度解释道。
“这个简单啊。底与高之积的一半,也就是老师说的‘半广以乘正从’。”崔元之最得意的便是几何这门课了,是他在学堂读书时成绩最优的一门。
袁度点头笑道:“果然聪明,知道《九章算术》的解法。可是诸葛前辈所给的小斜、中斜与大斜指的是三角之地的三条边,分别为十三、十四和十五步,求面积。”
“啊,这个……”崔元之挠了挠头,“若是勾三股四弦五我倒会算,可这三个数字不成勾股,老师倒没教过知道三边求面积的方法。袁大哥你是怎么算的呢?”
“呵呵,我用的是秦九韶的三斜求积术,当年我读过的算学着作足足有两个你那么高,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点而已,你既然学过勾股之术的话,自己也可推出这个方法来。”袁度笑着说道。
崔元之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着袁度,“扑通”一声跪下说道:“袁大哥你好厉害,我干脆拜你为师吧,你多教教我。”
袁度赶忙将崔元之搀起,口中连连说道:“这个我可不敢当,尊师天释真人比我高出许多,我怎么能当你老师呢。我送你到峨眉后,你就归宗峨眉,我们就算是交个朋友好了。”
崔元之见袁度推辞,也不好勉强,只得悻悻站起,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香味,夹杂在尸骨散发出来的臭味中,十分突出。袁度也闻到了,用力地嗅了几下,皱了皱眉头说道:“这里怎么会有香味呢?真是奇怪。”
两人顺着香味的来源一路往前,在白骨堆中绕来绕去,忽地眼前一亮,在白骨堆的中央有一片方圆一尺左右的空地,上面长着一株小小的植物,一尺来高,翠绿的茎干,没有叶片,唯顶上开着一朵小小的红色花朵,十分妖艳,整朵花大约只有拳头大小,那香味正是从花心中散发出来,将周围气味全都掩埋得干干净净。
“这是地下,没有阳光,怎么会有花朵开放呢?”崔元之一面问,一面回头去看袁度。
袁度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那朵小花,口中喃喃念道:“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袁大哥,你怎么了?”崔元之见袁度失常,不仅有些害怕,连连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袁度却毫不理睬崔元之,反而一步步朝那朵小花走去,跪倒在它边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花瓣,口中叹道:“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他喃喃地说着,眼中忽地流下泪来:“云儿,云儿,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崔元之隔得远,见袁度状若癫狂,仿佛是中了什么邪一般,心中大是担心,便急速地跑过去。甫料刚跑出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骷髅,顿时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这一喊不要紧,那朵小花忽然猛烈颤抖了一下,花瓣纷纷坠落于地。崔元之只觉得香气陡然浓了好几倍,顿时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昏睡过去,耳中最后听见的是袁度的惊呼——似乎还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叫声……
且不说两人在地底的经历危险重重,就在几日前,远在上海的天师府邸,也是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张天师夫人从峨眉回来,发现最最心爱的儿子张恩溥竟然留书出走,顿时勃然大怒,连声责骂管家与下人未曾看管好少爷。
这位张夫人原姓万,闺名秋华,乃峨眉道圆师太座下弟子,祖上是明朝大臣之后,世居四川。这位张门万氏夫人虽说美貌,可自小脾气急躁,冲动易怒,又善妒,不许张元旭娶妾。偏偏张元旭在婚前已是有过风流孽债,与龙虎山下村姑私生了一子张恩涪。婚后,张夫人一直无子息,张元旭便乘机假借上代天师张仁政的命令,将张恩涪母子二人接入天师府中。张夫人虽火冒三丈,但又因为无后,只得听之任之,但与张元旭约定,名分只能给子不能给母,天师位只能传嫡不能传庶。张元旭都一一答应,张恩涪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龙虎山上住了下来。张元旭十分疼爱这个庶长子,对他的照顾竟极周到,还亲自传授武功术法,甚至连只能传给下任天师的紫电青雷也都倾囊而授。张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整日里唯有变着法儿刁难张恩涪母子二人,幸好张元旭看在儿子面上,一般都故意偏袒帮衬,张恩涪无病无灾地度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年。
可是到了光绪三十年,张夫人十分幸运地怀上了第一胎,而张恩涪的母亲却因为操劳过度,撒手人寰,享年还未到四十。因为天师夫人有孕,见不得白事,再加上张恩涪的母亲无名无分,天师府只找了一口薄皮棺材,将其草草葬于龙虎山山脚。其时张恩涪只有十一岁,只能在自己房中点两支蜡烛,烧些纸钱祭奠,偷偷哭上一两声,生怕惊动了大娘,闹将起来,又要惹父亲头痛了。
张夫人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一日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张夫人腹痛难忍,张元旭着人请来了稳婆,心中虽然着急,却也只能呆在堂上,坐立不安,张恩涪侍立在侧。忽然门房来报,门外有一老道人求见。张元旭不知是何人,忙请客入,只见那道人童颜鹤发,两目炯炯有神,身穿青布道袍,腰系丝带,足踏芒鞋,从大门一路走进来,刚到堂前,暴雨顷刻而止,竟现出一轮红日,后堂丫鬟来报,夫人诞下麟儿。
张元旭想看娇儿,又有客在堂前,不好离开,正为难间。那老道捻须笑道:“贫道刚到堂前,公子即降生,足见贫道与公子乃前世有缘,天师何不把公子抱来让贫道一观?”
片刻后,丫鬟按吩咐把婴儿抱到堂前,张元旭捧子在手,喜不自禁。不料,那老道突然伸手从张元旭手中接过婴儿。说也奇怪,原本大哭不止的婴儿到了老道怀中,居然停止了啼哭,破涕为笑。那老道细细端详一会儿,忽然对婴儿说道:“汝为何来此,还记得否?”
那婴儿呆了一阵,竟缓缓点了点头。张元旭心知此子定有来历,便想问那老道。不料那老道却问道:“公子可曾有名字?”
张元旭摇头道:“之前拟了几个,均觉不妥。仙师既然与犬子有宿世之缘,还请仙师赐名。”
那老道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张恩涪,问道:“大公子何名?”
张恩涪还没反应过来“大公子”说的就是他自己,竟摇了摇头。一旁的张元旭代答道:“犬子名恩涪。”
老道摸着婴儿的脑袋道:“那二公子就叫‘恩溥’,溥者大也,《礼记》有云,‘溥溥如天’,是个好字。”张元旭忙点头称是,命人记下了。老道又往下摸,当摸到婴儿背脊之时,脸色忽然一变,细细摩挲了一会儿,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到底还是伤了筋骨,坏了身气。”接着将张恩溥高高举起,口中吟道:“一道灵符万种情,鱼龙交错日幽明,同根萁荚不相属,七九传胤享太平。”说完便将婴儿交还张元旭手中,转身向府门扬长而去。
张元旭来不及挽留,那老道就已出大门,了无踪影,唯有那几句隐语却始终萦绕在天师心头。后来张夫人听说此事后,特意回山问了师父,江湖上可有这么一位高人。道圆师太根据张夫人的描述,猜测那老道像是和合门的黄龙真人。黄龙是和合门的前任掌门,常常云游天下,颇具侠义心肠。在光绪十年的时候,据说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带了人上镇龙山踢门,连伤了和合门中佛道两宗共十名高手,弟子死伤无数,黄龙真人也身受重伤。正好此时有一对夫妻路过,仗义出手相助,竟不弱于那个对头。那对头见来了厉害的帮手,只得恨恨退去,这才保住了和合门。但经此一役,毕竟元气大伤,黄龙真人也生死不明,自此江湖上就极少看到和合门的人行走了。
张夫人回到龙虎山后,把师父所说的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了张元旭,知道了那老道不是邪魔外道后,天师才打消了心中的担忧。后来民国建立,江西都督逼宫,天师府移居上海,张元旭又想起那老道的四句诗来,特别是最后一句,“七九”是六十三,难道是指天师只能传六十三代?张元旭自己已是六十二代天师了,膝下唯有二子(后一共育有六子),莫非天师子嗣竟要断在自己孙子一代?因此上对两个儿子更加留意照顾,张恩涪刚一成年便急着帮他寻找合适的女子,均被张夫人给阻挠了。
张夫人却是另外一种心思,想到的是“同根萁荚不相属”,当源自三国曹子建的《七步诗》,是否意味张氏兄弟日后必要反目?虽说是当年约定天师位传嫡不传庶,可这几年张元旭疼爱张恩涪她是看在眼里的,怕将来张元旭不顾约定,她要确保接掌六十三代天师位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张恩溥,为此便要加大张恩溥这边的筹码,同时也要尽量减少张恩涪在张元旭心中的重要性,绝对不能让张恩涪早早便成婚生子。故张夫人的枕边风吹得十分起劲,一直到张恩涪都二十好几了,还未娶妻。眼看再熬两年,张恩溥也要成年,只要自己儿子比张恩涪早有孙子,那么张元旭一定会看在“六十四代天师”分上,让张恩溥接掌天师位。
张夫人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千算万算,却万万想不到此时儿子、丈夫还有张恩涪会一起失踪,没有丝毫消息。顿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她嫁入天师府二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却进展甚微,依旧是个火爆急躁脾气,若不是看在老管家从张元旭父亲就开始伺候天师府的面子上,早就劈头盖脸打将上去了。
正闹间,门房来报:“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张夫人喜道:“什么?回来了?那么老爷呢?”
“不见老爷。”
张夫人忙跑出去迎接,见张恩溥脸上脏兮兮的,衣衫撕破了好几处。边上的张恩涪却是眼睛受伤,一个乡下丫头搀扶着。
张夫人一把将张恩溥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大哭了起来,把张恩涪和招娣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哭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抹着眼泪问道:“你爹呢?怎们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张恩溥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他看了看边上侍立的下人们,朝张夫人使了个别样的眼色,故意提高了声调,“总之爹现在安然无恙,娘你就放心好了。”张夫人知道儿子这样说必有原因,于是便不再追问。
这边张恩涪已是习惯了被大娘的无视,自顾让人去安排招娣的宿处。
“等等!”张夫人听见张恩涪吩咐管家让招娣住客房,忙起身阻止道,“我们天师府的客房是招待上宾的,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乡下丫头?”她看见招娣额角上的菊花胎记,又冷笑道:“何况是个丑丫头。就安排去下人睡的地方,给她腾个铺就行了。”
张恩涪听的张夫人安排招娣和下人睡,急道:“大娘,这位招娣姑娘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是爹爹指的婚,还是安排一间客房吧。”
张恩溥也说道:“是啊,大哥眼睛受了伤,看不见。招娣姐姐一路上照顾,很辛苦的。来我们天师府就是客人,娘你要好好招待姐姐啊。”
张夫人听见儿子这样说,低声骂了句“胳膊向外拐的小东西”,面无表情地张恩涪说:“天师不在,这里我做主,客房是万万不能睡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拉着张恩溥上楼细细询问去了。
张恩涪呆了半晌,对招娣说道:“我大娘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别见怪。我让管家带你去另外的地方住。”说完叫了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有些迟疑,也低声道:“天师要怪罪的,老头子可担当不起。”
“没事的。”张恩涪道,“爹爹也是很喜欢这位招娣姑娘的,他会同意的。”管家这才过来带着招娣去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