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知道你也是上过新学堂的,也沾染些个自由恋爱的念头。”张元旭笑道,“也罢,只要门当户对的好女子,爹爹我自然是答应的。你且去罢。”
张恩涪这才舒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忙向父亲道了别,便折向西,从石牌坊后面的小路转走霅溪浜岸。那霅溪是车溪的一条支流,水甚浅,行不了多远,便望见对面岸上的植材学堂了。张恩涪下到溪边,踩着几块高出水面的垫脚石过了溪。
到了校门口,张恩涪便看见一个身穿蓝印花布手拿包袱的年轻女子站在那边,正是张元旭所说的,西栅裁缝店陈老头的女儿的陈招娣。
“招娣,你找我有事啊?”张恩涪笑问道。
陈招娣看到张恩涪,喜笑颜开,将包袱递到了他的手中说道:“是啊,张先生。我帮你做了条长衫,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啊。”
“没有啊。我爹爹一直说要谢谢张先生,我弟弟今年考上了崇德师范学堂,多亏张先生的教导啊。”招娣忽然低声道,“张先生在镇上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当然要多照顾你一下了……”说到此处已经低下头去,声音悄不可闻,双颊绯红,显得十分害羞。
张恩涪望着她娇羞的模样,不觉心中一动,忙收敛心神,暗暗责怪自己道:“你是要担当天师之职的,若对男女之事把持不住,将来怎么能成大事?还是早早打发她回去,免得多生事端。”想到此处,他正色道:“多谢招娣了,改天我一定登门,谢谢陈老伯这几个月来对我的照顾。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陈招娣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张恩涪捧着叠好的长衫,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也是矛盾万分,他身为龙虎山的天师之子,婚姻历来都是由天师指定,他又自认胸怀大志,万不肯在这儿女私情上动一丝念头。但自从来到这小镇,第一天遇上陈招娣后,这个天师传人便渐渐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陈招娣是西栅陈裁缝的女儿。据说陈裁缝婚后一直没有子嗣,夫妻俩十分着急,常常去附近的白莲寺求子。后来受到老方丈指点,拜了一尊珍藏的缅玉观音,结果回来立刻就有了身孕,但却是个女儿。好在头炮打响后,源源不断,连着生了两个都是儿子。陈裁缝才算是遂了心愿。
那招娣虽说是乡村女子,却也是小家碧玉,出落得玲珑剔透,样貌也是极标致的。可惜天妒红颜,上天造出这等美貌女子后,偏要毁坏一些方才甘心,招娣左边额角上有一乌墨胎记,有半个手掌大小,样子像一朵菊花,从发际一直展到眉梢,镇上的人都唤她“墨菊西施”。招娣也知道自身面相上的缺陷,便留着长长的刘海遮掩,即便如此,“墨菊西施”的绰号传遍了周围村镇,因此一直到了十八岁,镇上也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眼看大姑娘快要变老姑娘了,她爹陈裁缝去修真观高香不知道烧了多少柱,天天在家对着观音菩萨念叨,一心盼望来一个不挑拣的男子将这个女儿娶了去,了却心中最大的一桩心愿。
其实去胎记也并非什么难事,中国自古就有金饰可以磨去胎记的说法,只是陈裁缝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不了几个钱,哪来的金戒指金项链供女儿磨胎记?只好盼望着能有个多金的佳婿能帮女儿恢复容颜。
张恩涪想起招娣曾经跟他提起过金饰去胎记的做法,如今父亲说起的那颗太白珠是金母,自然比一般金饰好上千倍万倍,说不定就可以清除招娣脸上的胎记。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又朝招娣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心道:“等我拿到了太白珠,定会帮你恢复容颜,也算是报答你对我的一片情意。”又想到招娣若除去胎记后,模样是何等地美,若娶了她当龙虎山天师夫人,到时候金童玉女,才子佳人,是何等的美事?至于父亲所说的门当户对,亦不是难事,只要如此这般,必定能瞒天过海。想到江湖中人是何等的羡慕这对神仙美眷?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张恩涪不禁飘飘然起来。
回到自己的房中,张恩涪又接着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做了一个决定:“若不趁今晚天黑,去分水墩上探探,若被我拿到了太白珠岂不是美事一件?若妖怪厉害,凭我现在身手应该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只是爹爹那边,若得知我私自动手,必定会大怒,认为我有叛逆之心,到时候万一将天师位传给了二弟可就糟了。”只得暂且将那心思放下,可转念又想,“虽说爹爹更喜欢我,也愿将天师位传给我,但我必竟是庶出,龙虎山历来是传嫡子,还未曾听说过有庶子掌位的。爹爹如今答应的事情,保不定将来会变卦,大娘又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和爹爹成亲前是峨嵋的俗家弟子,是道圆师太的师妹,也就是说二弟背后将来有峨嵋撑腰,而我娘只不过是龙虎山角下普通村姑,论身世论势力,我哪点比得上恩溥。况且爹爹如今正当壮年,算他再活上个二三十年才仙游,到时候我都不惑之年,二弟正逢而立,年轻力壮,我又如何争得过他?若是大娘再联合正一道和峨嵋,乘机逼爹爹立了二弟,那我岂不是吃了个空心汤圆,白白等了那么久?”
虽然张恩涪极受父亲器重,尽得真传,但他内心始终因自己是庶出而耿耿于怀。对于平日最喜欢的二弟恩溥,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隐隐觉得这个聪明可爱的二弟是将来对他接任天师最有威胁的人。
“罢罢罢,管他将来谁做天师,我只尽我力便是了。如今首要之事便是抢在王道士和袁度之前帮助爹爹拿了那太白珠。”想到此处,张恩涪朝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就算当不成天师,一样可以降妖除魔,造福苍生,方不堕我们龙虎山的名声!”
忽然,张恩涪的耳边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无量天尊!张公子如此胸襟,实在令贫道佩服啊!”那说话之人应该在室外,但听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说话一般,这份功力着实了不起。
张恩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猛地蹿到窗前,一把推开,只见王玄一笑吟吟地站在窗外。张恩涪强装笑容,问道:“王道长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王玄一笑了笑道:“今晚月淡风轻,再过几日便是菊花节了,张公子可有雅兴和我一同去分水墩一游?我那本上好的帅旗,正想请张先生品评一下呢。”
张恩涪听到分水墩,心中不免一动,很想去见识一下,但又怕父亲知道,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按捺住道:“明天早上我还要上课,今晚想早点休息,赏月品菊之事恐怕不能参加了。”
“张公子休要瞒我了,其实老道我早已知道张公子的来历,堂堂龙虎山天师公子居然来这个小镇上当教员,呵呵,真的好安排啊。公子是怕修真观中的天师知晓吧?他此刻正在房内入定,没有两个时辰不会结束,如今正好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下老道种的帅旗和分水墩上的……”王玄一说道此处忽然闭口不言,只是望着张恩涪。
张恩涪不知道王玄一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本已是心痒之极,既然行踪已被他看破,索性说穿了罢。王玄一名为邀请自己,实则有胁迫之意,再推脱反而令事情变僵,只怕到时候动起手来,未必是这个老道士的对手。如今也只能暂且答应前去,趁机也可见识一下分水墩上的妖物,也可以探探王玄一的实力。于是只得应允,锁了门,和王玄一往分水墩而来。
那分水墩位于大运河中,原为水中高地,因此处乃三水之汇,又是两省、三府、七县的分界处。明代当地官员在此建起一座三层楼阁并石栏石埠等,以固风气,并做分水界标之用,如今兵荒马乱,自然少有人问津。二人来到运河边,见王玄一早已备下一条小舟供渡河之用,舟上站着一黑衣人,手撑竹篙。
那人见王玄一,道了一声“舅舅”,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王玄一点了点头,和张恩涪上了舟,那人竹篙在岸边石上一点,已轻轻地将小舟推开,往分水墩而去。
其时月明星稀,清光一片,将分水墩映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座三层砖石楼阁,翘角玲珑、雄伟不凡。那三层从下往上依次变矮,最上一层止得一人来高,最下一层却有两丈高,六角飞檐用十二根石柱撑定,气势不凡。周围均是平整的泥土,片草不生,光秃秃的,自然是受到金气侵蚀的缘故。
王玄一指着分水墩道:“那是万历年间所建,下面供奉内河水政的萧龙王,上面则是文昌帝君,因此又叫作文昌阁。如今龙王文昌等像早已坍塌,此处便成了废阁,致使妖物盘踞于此。”
张恩涪定睛望去,只见文昌阁顶塑有一斗,上有铁条旁护,围成篱笆状,斗内一道白气冲天而起,此中果然有异宝。这种望气之术只有修道之人才会;若以常人看来,那文昌阁破烂不堪,说是垃圾场也不为过,怎会有宝物。
不一会,小舟已驶到分水墩下的石埠边,黑衣男子先将舟停好,又从船舱中取出一盆用黑布遮盖的花卉,跟着王张二人上岸来。
王玄一神色郑重,低声道:“我用这本帅旗引阁上妖物下来,那妖物最喜菊花,尤其爱各种异种,那宝物就在它腹内。只是那妖物十分狡猾,稍有异动便跑回巢内。我已经抓了它六年,每次均无功而返,希望今日这本帅旗可以勾住它。”
“王道长为何不上斗里去抓呢?非要如此劳师动众栽培名菊?”张恩涪不解道。
“不可不可。”王玄一连连摆手,“分水墩事关两省、三府、七县的气运,此地的风水万不能破坏。宣统元年我初来此,见阁上有妖,却并不知此间的利害,贸然登阁降妖,结果那妖物逃入河中,金生水,造成洪浪,席卷江浙,死伤无数,当地遂有‘宣统元年,水没廊檐,苦如黄连,豆腐过年’之谚,如此有干天和之事,至今令我后悸,怕将来有十倍报应于我,如今哪敢再造次?只求今日能成功捉住此妖,了却我的心愿。”他昂首向天祝道,“无量天尊在上,全真弟子王玄一当年觊觎太白珠,致使酿成惨祸,七年无日不诚心忏悔,今日弟子想灭妖以自赎,望天尊助弟子旗开得胜!”
张恩涪见王玄一如此郑重行事,心中却还有些不信。王玄一又道:“张先生莫要小看此妖,令尊就是在它手里吃的亏。还是待我引它下来再动手也不迟。”说完,一把揭开黑布。张恩涪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一本硕大的帅旗立在了他的面前。
帅旗为菊花中最名贵的一种,乃五大名菊之首,素有“菊中之王”的称号。相传南宋民族英雄岳飞,在戎马倥偬之际不忘赏菊,在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策马去池州翠微亭赏菊,写下《池州翠微亭》的动人诗篇。后人为纪念武穆精忠,将岳飞观赏过的大贡菊命名为“帅旗”,至今在菊花品种中独树一帜。
但这本帅旗还是和普通帅旗不同,花瓣如许多狭长的手掌,肆意舒卷,正面为玄色,背面为杏黄色,上面还有星星斑点,似乎还有些规律。张恩涪细细地看了会,不觉大惊道:“这斑纹,这斑纹是……”话未说完,王玄一猛地一拉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丈。
张恩涪抬头望去,只见斗内的白光中渐渐有红光现出,越来越浓,像是日出一般。接着,众人眼前一闪,一个鸡蛋大小的红球从文昌阁顶射出,穿过铁条之间的空隙,飞速地撞在了帅旗的花蕊上。那红光极为炫耀夺目,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一般,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张恩涪只觉得一股灼热之气扑面而来,再看那本帅旗,却无任何焦灼的迹象,反而变得更为精神。
王玄一念动法咒,帅旗花瓣上的斑点都射出了金光,花瓣慢慢收拢,将那红球包裹在其中。边上那黑衣人大喜道:“看来这次能抓住它了。”张恩涪却暗道不妙,若被王玄一拿到了太白珠,那自己岂不是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会,在金光的压制之下,红球已经缩为一点,如萤火虫般,但红光却更为炽热,王玄一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忽然,王玄一身子一震,像是支撑不住的样子,大声道:“均儿还不出手?”
黑衣人闻言,忙从身上取出一根细长的事物,似乎是一根竹简,又有一卷帛书,一根银针,将三件东西放在掌中,念道:“玄天无极,助我降妖!”顿时掌中三宝放出白色光芒,纵横交错,织成一张光网,将那帅旗牢牢罩定。
王玄一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气无力地说道:“唉,还好有均儿你在,没想到我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帅旗也困不住它。”
那个叫均儿的人连连摇头,低声道:“舅舅,只怕我也压它不住,外冲之力极大,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玄天大阵的灵气在缓缓化去。”
“竟会如此?要是你的玄天大阵都抓不住的话,那这世上还会有治得住它的宝物么?难道上天真要让此地遭受劫难不成?”王玄一望着渐渐黯淡的光网惊道。
张恩涪见那红球在光网中左冲右突,再看那本帅旗早已被焚成了灰烬。这才知道那怪物真是极厉害的。原来那本帅旗花瓣上的斑点是天然形成的天书符箓,玄色那边属水,可以克制妖物的火气;杏黄的那边属土,转火生土,可以减弱妖物的火焰之力,可保此花不会被烈焰焚毁。就张恩涪看来,要培育这么一本有法力的帅旗,所花费的功夫不知道要多少,因为花瓣形似大旗,法力催动时相当于数十面玉虚杏黄旗与真武玄色旗一同施展,即便是一般的修道之人,也难以逃脱。而现在竟轻易地被妖物所破,看来自己要独自降伏此妖真的是痴心妄想了。
王玄一见到玄天大阵眼看就要破了,忙喝道:“均儿,千万不能让它逃入水中,否则又将是一场浩劫!你我都要遭天谴的!”
“砰”地一声,白光向外一崩,三人都跌到在地,只见红球直飞冲天,往不远处的大水桥方向冲去,接着在空中一个回转,竟又朝分水墩飞来。
“糟糕!我们惹怒了它。快跑!”王玄一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