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纯均挣扎着又跪倒在地,泣道:“晚辈听说前辈有一盆人面菊能降妖除魔。晚辈自小父母双亡,是舅舅抚养长大,舅舅对晚辈恩重如山。况且那妖怪屡兴洪水,危害极大,求前辈看在这江浙百姓的身家性命上,除了此妖,晚辈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当报答前辈的恩德!”说完便连连磕头。
袁度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叹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那我就去试一试吧。”然后走过来,将许纯均扶了起来,缓缓道:“我们袁许二家本是世交,我只不过比你痴长了数岁,只能当你兄长,叫我大哥便是了,可别叫我前辈。他才是真正的前辈。”一面说,一面指着张元旭。张元旭微微一笑,缓步走了过来。
袁度细细打量了张恩涪一会,笑道:“张公子不愧为天师传人,器宇轩昂,真乃人中龙凤。只不过面带杀气,看来是出手太重了些,怕将来会有些果报。”
张恩涪脸色一变,心道:“难道我点李二的事他也知道,果真当得个神机妙算,只不过他说的果报会应在哪里?能不能躲过去。”
袁度像是知道张恩涪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张公子切莫逆天行事。我有两句话可以赠给张公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恩涪闻言点了点头,也不言语。袁度然后对张元旭道:“天师父子来此小镇,自然也是为了这太白珠而来。不知天师可有何良策?”张元旭道:“那妖怪持有金母,非异种菊花不能收服,这就极难了。王道长苦心栽培的帅旗尚不能够,我又有何宝可用啊?犬子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见过你有一盆人面菊,难道子超你培植此花不是为了那妖物么?”
袁度点了点头,也不回答,却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风水墩上楼阁的来历?”
许纯均恭敬地答道:“舅舅跟我说过,此阁建于明代。据说四百多年前元末明初之时,这里居民常常受洪泽之苦。某日有一位风水高人经过这里,本镇官员便求其望气,那高人指着镇北河中土墩说,此处地为两镇之尾闾,须设关拦以固风气,于是镇上便集资在分水墩上修建了文昌阁。镇志上对此也有记载。”
“不错,”袁度点头道,“那高人便是诚意伯刘伯温。他指点建造了文昌阁,但也推算出分水墩将来会被妖物盘踞,祸害一方,所以留下了一首诗指点后人,那诗也记载在了镇志上。”接着便随手折下一根桑枝在地上写道,“尘满珠黯月昏黄,火金降耀共神光。温氲残阁水澹澹,人面菊望待秋凉。”
众人看了几遍,均不甚解其意。过了半晌,张恩涪才尝试说道:“这第一句,仿佛是说分水墩将来会为妖物所占?”
许纯均也道:“这第二句或指那妖物乃禀火金而生,第三句说形容的是今日分水墩荒芜的情形。这第四句……”
袁度指着第四句道:“这句指明了降妖之策。乃秋凉之时,用菊花可镇之,王道长也是从镇志上看到此诗,因而苦心培育帅旗,他认为用水土之花便能克制那火金之妖,可惜却误解了‘人面’二字,以为只要是有人便可,这就入了歧途,命丧于妖物之手。也因他当年引发洪水之举,虽说无心之失,毕竟有干天和,当有此报。”
“舅舅一心为民除害,却形神俱灭,上天真太残忍了些!”许纯均怒道,“天地不仁,如此报应,善恶颠倒,真叫我们修道之人寒心……”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呜咽。
张恩涪见许纯均情绪激动,怕他又勾起伤心事来,忙转问袁度道:“那袁先生的意思是,人面菊才是那妖物的克星?”
袁度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肯定,只是从字面上推测,或许人面菊对此妖有克制作用。此菊只产于苗疆一处仙洞中,苗人传说是帝喾高辛氏之女泪水所化,有神奇的致幻能力,摄人心神,故苗人视之为妖花。昔年我入苗疆之时曾有奇遇,得以进入那处,偷得一株幼苗。带回江南后培育了十年,本株倒是长得很大,可居然未曾开过一朵花。”
“此处气候与苗疆略有所不同,难道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许纯均问道,王玄一培菊之时,他曾侍立在侧,因而他对莳花之道也略知一二。
“那仙洞中气候不冷不热,四季如春,故奇花异草甚多。江南气候冬夏分明,又有梅雨,的确与苗疆不同。但若是水土不服之花,其症状应是植株细小,叶片黄弱;而人面菊却是植株挺拔,长势颇为茂盛,到了立秋过后也有若干花蕾长出,叫做胎菊,但一到开花时节,就纷纷落下,没有一个能留住。”袁度继续说道,“所以我推测在花季时,此花需要一种特别的养料方能长成。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了方法。”
“那袁大哥你是如何使得人面菊开花的?”许纯均问。
袁度却不再回答,只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低声说:“今晚三更我在分水墩那边等你们,到那时人面菊是否真的有用就知道了……大家且回去准备吧。”
三人见袁度如此说,知道凭着他的个性,不能说的肯定问不出结果,也就心中揣着疑问各自散去。
这边厢袁度回到他简陋的草屋中。小屋就像十年的时间它初造时的样子,或许经过这十年的风霜雨雪,显得愈发颓败了。去年冬天是江南百年一遇的严寒,镇上的流浪汉和乞丐都去了白莲寺,福严寺的智南大师每年都会在那里开设避寒所,向所有流浪乞丐开放,提供热气腾腾的白粥和睡觉的通铺,虽然条件并不算好,但却是那些人在这冰天雪地中唯一能够栖身的地方。袁度却不想去那里,他宁愿缩在这小屋中,听着外间呼啸的寒风,裹着稻草入睡。雪簌簌地从顶棚的空隙中落下,屋里冷得连火都生不起来,就连酒也被冻在了杯中……他最终还是去了白莲寺,或许是因为智南大师几次让寺里的小和尚来请自己过去避寒,这份慈悲之心令他着实感动,又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
来年春天,从白莲寺回来,他见到小屋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竟颇为心疼,仿佛自己背叛了一个共同落难的兄弟一般。怀着愧疚之情,他忙了好几天,总算把小屋整修一新,还特意在顶棚上厚厚地新加了一层稻草——他就是这样一个重情的人。
袁度走到酒缸前面,将手中早已空空如也的酒瓶从缸中满满灌了一瓶,看见缸里的那条乌梢蛇,嘴角不觉微微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这蛇其实是他悄悄放进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赵老板那里不花钱拿到这么大一缸酒喝。自从十年前离开了他不想离开的人后,袁度从未离开过酒,酒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伴侣。若不是囊中羞涩,他袁度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骗酒喝。
袁度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包袱,轻轻打开来,里面东西很多,最上面是一本小小的册子,封面上题写着《如是我见》四个字,袁度将册子放在一旁,底下却是几件旧衣服。他将手伸到衣服下面,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杯子来。
那个杯子是用纯银打造,呈八角形,制作工艺十分精巧,八个棱面上雕着几只小鸟,鸟背生蔓,蔓头长鱼,鱼口吐枝,枝头绽花,繁复而又充满生机。杯耳也被打造成一只小雀的样子,活灵活现,就连一片一片的羽毛纹理也清晰可辨。由于年代久远,银杯上多处已经泛出黑色。袁度用袖口仔细地将杯子的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然后倒满一杯,面对西南,举杯祝祷道:“十年养兵,今朝用兵。希望上天可怜我这一片苦心,祝我成功!”祝毕,将酒遍撒于面前地下,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眼眶儿早已红了。
另一边,张家父子回到观中,只见张元旭落座在一把紫檀太师椅中后就一言不发,只顾自沉着脸。小心翼翼的儿子张恩涪不知父亲为何闷闷不乐,只得试探地问道:“爹爹可是担心袁度也降服不了那妖物,落得和王玄一一般下场?”
“这倒不会。”张元旭看了一眼张恩涪,摇了摇头道,“以袁度的心性,必定是要十拿九稳才肯下手。他既然答应出手,想必是胜券在握的。”
“那爹爹还在担心什么?”张恩涪不解地问。
张元旭仿佛没有听见,只摩挲着椅子的扶手——那是王玄一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家具,如今自然是被张元旭拿来享用了。张元旭想了一阵,问道:“梅生,如果袁度真的拿到了太白珠,我们该怎么办?”
张恩涪一愣,这个问题他还未曾想过,想了片刻,答道:“那要看爹爹更看重哪个了?是太白珠,还是真龙气?”
“这正是我为难之处啊。”张元旭叹道,“若把太白珠让给袁度,这个人情给他,他便不好拒绝我们的请求,替我们寻找那真龙之气。可是那太白珠也是一等一的至宝,就这么拱手让人,我实在不甘心啊。”
张恩涪沉吟了一下,说道:“依孩儿之见,这利有大有小,就像鱼和熊掌一样,两者不可得兼之时,自然舍小利而趋大利。太白珠虽说神奇,但也是个死物,怎能和真龙之气相比?爹爹你说过那真龙气可以改形换命,要是能找到真龙气的话,对咱们龙虎山有天大的好处,难道不比拿一颗太白珠强么?”
张元旭点了点头,也笑道:“不错,为父我糊涂了,这点都没看开。呵呵……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父子两个相视而笑,自然都知道对方的意思,决定了该怎么行动。
张恩涪忽地想起袁度所说“果报”之事,忙道:“孩儿还有点事情要办,要回学堂一次。”张元旭点头道:“那你速去速回吧。我正好打坐片刻。”张恩涪告辞出来,回到学堂,见天色已渐渐变黑,忙换好了夜行服,往西高桥而来。原来那无赖李二的家正住在西高桥堍,两进的小房。张恩涪寻摸到卧室后窗下,听得里面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李兄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高手?以至于背上的灵台穴被封了?我的针灸恐怕通不了。”听口气像是个大夫。
李二的声音十分弱,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了,今天只有那个姓张的点了一下我的背,想不到他娘地是个高手。我要是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他!”
那大夫又扯了几句方走,张恩涪听得房门一关上,悄悄地推开了后窗,翻了进去。李二听得动静,侧身看见是张恩涪,刚想大叫“救命”,嘴巴一把被捂住了。张恩涪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狠狠地说道:“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再得罪招娣姑娘,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手指伸处,已将封印的穴位点开,但转念一想,又伸手点了他胳膊和腿上另几处穴道,看到李二惊恐的眼神,张恩涪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险的笑容:“你放心,我点的不是死穴,只不过你的经络已经被我戳断,以后手无缚鸡之力,再也不能作威作福,祸害乡里了!”李二闻言,也不敢再多说话,怕惹怒了眼前这人招来更大的祸,只是恶狠狠地看着张恩涪,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张恩涪也不理他,照旧翻窗而走,回修真观去了。
当晚三更时分,张元旭准备停当,便带着张恩涪来到了运河畔渡口,只见袁度和许纯均早早等候在那里。许纯均依然是一身黑衣,腰束孝带,一脸不成功便成仁、预备赴死的坚决神情。倒是袁度依然是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平静脸孔,他的腰间还挂着那个酒瓶子,还有一个布囊,双手捧着一盆花,用一块红布遮好,应该就是那盆奇花人面菊。
兴许是白天太嘈杂,无法仔细将他看清,借着水乡夜晚的皎洁月光和河水的波光映照,张氏父子都暗自想把他仔细打量一番,好一探这位江湖传诵已久的“第一术学世家传人”的真实样貌。
原本,照传说中那样一个法术精湛的人,少说也应将近半百,但其实袁度尚未到而立,以这样的年纪,却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可见此人天赋一定极其出色。张元旭看着他,再想到自己壮年已逝,不禁有些凄然。但看他鬓边已是星星白发,怕是他成天酗酒伤情的结果。他为什么要隐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潦倒度日呢?如果说是为了追寻真龙气,那此人的野心想来不小,要小心提防才是……张元旭突然想到以袁度的聪慧,察言观色的本事怕是比自己强,忙闭了此念,怕被他看穿心事。
和父亲相比,张恩涪在细看袁度后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感觉:两人其实年纪相仿,袁度只比自己大几岁,算是同龄人。因为自己从小过的日子还算是养尊处优,现在也收拾得颇为讲究,所以要显得年轻得多。但和袁度相形之下,无形地,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要说相貌,我堂堂张家长子也玉树临风,白净、英武,从不缺姑娘们的垂青;而那袁度,身形和自己差不多,甚至还没自己挺拔。但最让人不敢多看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虽不大,但天生的就极深邃,也或许并非生的深邃,而是他的眼光太深……张恩涪无法分辨,只觉得那双眼睛背后有着他无力去探知的世界。他因此而生出些怨气来,觉得自己轻易就被那双眼睛比了下去。再看他的脸,和自己优雅圆润的轮廓不同,袁度显得格外清癯,还因为酗酒和生活落魄的缘故更添了沧桑的味道,但那沧桑却掩盖不住他身上透着的那股气场……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人敬畏又想走近,让人不敢深究又无法无视,让人心动又无法言说。
四人乘坐小舟来到岛上,只见石板上留有焦痕,是那日降妖的留迹。许纯均见景物宛在,人已杳杳,不由心中又悲痛起来。
袁度将花放下,解下酒瓶,先喝了一大口,从怀中掏出一沓黄符,对张元旭说道:“还请天师等下布下北斗玄枢阵,以防妖物逃走。”又拿出一颗丸药对许纯均说:“许家的玄天阵是第一降妖术,但需要强大的法力配合,你修为尚浅,这颗九阳丹能在一个时辰内暂时提高你的法力,应该可以镇住妖物。”又道:“等下催开人面菊后,我自会护住此花不被妖火焚毁。”
张恩涪见袁度分配得井井有条,唯独没有分派给自己任务,忙问道:“我需要做些什么,请袁先生吩咐吧。”袁度望着河边说道:“我推算会有妖人来捣乱,张公子家传紫电青雷,自然可以抵挡。”
月近中天,分水墩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已做好了准备。袁度将人面菊上的红布揭开,只见植株上只有一个白色的花蕾,有拳头那么大。袁度正色道:“等一会儿人面菊开放,便有各种幻音,诸位一定要收敛心神,不要被其所惑。”说完,将酒瓶放下,咬破中指,把血滴在了人面菊的花蕾上。
张恩涪记得袁度说过人面菊需要用特殊的养料方能开花,没想到居然是人血,只见那血一滴一滴渗入了花中,很快整朵花都渐渐变成了红色,花托也渐渐向上扬起,花瓣微微颤动,眼看就要绽放。袁度从腰间的布囊中取出了一支乐器,整个儿用白玉雕成的,尾部是一根很长的管子,前端胀大,就像一个小小的葫芦,葫芦肚子上面环插了七根长短不一的玉管,乍一看极像是一个很大的水烟斗。张恩涪和许纯均都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乐器,均感疑惑。张元旭捻须道:“这叫做‘葫芦笙’,古称‘瓢笙’,是南诏国的乐器,也就是如今云贵一带的少数民族。子超当年去过苗疆,会有这乐器也不足为怪。”
袁度将吹管放到唇边,那玉笙发出的声音旷远清亮,婉转飘逸,悠悠然,空空然,给分水墩平添了许多神秘的气氛。此时月明星稀,分水墩外水面波澜不惊,乐声响起后,渐渐地有轻烟自河面升起,氤氤氲氲,团团转转,将整个分水墩围绕了起来,再看那人面菊,已完全张开,红色花瓣中现出一张人面,双目紧闭,眼耳口鼻无一不具。
袁度忽地变调,乐声更加缠绵,又带有柔媚之声,听得张恩涪面红耳赤,只想手舞足蹈一番,幸好以毅力克制住了。只见人面菊的花瓣也跟着曲调的节拍轻轻舞动,如活物一般。此时分水阁顶斗中白光冲天,红气缭绕,那怪眼看便要出来。张天师将黄符按照北斗方位布好,许纯均也是三宝在手,全神贯注,只待妖物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