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安顿好了,苏宛都没有从神医大发雷霆这件事中回过神来。
樱花园并不大,他们住的小楼就位于樱花园中。小园子虽取名为樱花园,却并没有栽种樱花,此间没有任何花俏的花树,而是一个小型的药园子。看得出日常被打理的很好,各种苏宛叫不出名字来的药草生机勃勃的迎风舒展。
领着他们过来的小厮名唤甘草,是个沉默少言的人。苏宛问了他几个问题,他要么不回答,要么不知道。
过了一会,有人送了早饭来。
熬得软糯烂熟的菜干肉骨粥晶莹剔透,样式精致小巧的烧麦馒头,一碟酱瓜一碟酸辣萝卜丝。
送饭来的是厨房的婆子,苏宛笑着道了谢,也就不再纠结神医那奇奇怪怪的火气与态度,招呼小诺坐下吃饭。
吃好饭,沉默的甘草端着托盘进来了。红漆木托盘上头放着一只细白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汤药。
苏宛皱眉接过碗来,一鼓作气将那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小诺见她喝了药,忙将备在一旁的蜜饯罐子抱过来,拈了一颗蜜饯杏仁塞进她嘴里。
苏宛压了压口中的苦味,觉得稍微好过了些。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着,忍不住还是开口询问收拾托盘准备离开的甘草,“神医现在在忙什么?”
说真的,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生活,她真的非常不自在。
以前她是很羡慕有钱人的奢靡生活,除了吃饭上厕所,别的事都不用自己干。可真轮到自己了,她却又不习惯了。
暗叹一声,她苏宛就是没有安然享乐的命啊。
甘草垂着眼皮说:“少爷在忙。”
也没说在忙什么,苏宛也不好继续再问。
无所事事的与小诺楼上楼下逛了一圈,这座小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是待客的花厅与饭厅,楼上是绣房与卧房。
绣房向南,光照很好。临窗处摆着一个绣架,苏宛走近了看,发现是一副还没完成的早春图。
崎岖高耸的山头笼罩着迷迷蒙蒙的薄雾,山势蜿蜒曲折,连绵起伏。山脉高险奇特,怪石林立,古墓参差,飞瀑流泉,宛若桃源仙境。山间有清泉,流水潺潺。冰雪消融,树木葱翠,春光盎然。
苏宛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绣布上那扑面而来的春意。
小诺也偏头仔细看着,半晌摇头:“娘,没有你绣的那副好。”
苏宛心虚的拍了拍小诺的头顶心,“这话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
要她缝补衣服她还勉强拿得出手,这么精致的绣活儿,打死她她也绣不出来啊。
会绣比这更精美的早春图的小诺的娘可不是她苏宛。
出了绣房,就是两间比邻的卧室,都已经收拾整理过。屋里挂了青色幔帐,床铺亦是青蓝之色,与那间绣房的十足女气不同,很明显是新近才换上的。
西侧的偏间是一间小书房,出乎苏宛的意料之外,这书房并不是个摆设,两排书架子堆得满满的,书案上头亦是杂七杂八的摆着几摞半人高的书籍手札,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苏宛好奇的走近一看,书案上的澄泥砚池还有尚未干涸的墨汁,桌案上未收起的宣纸上头,墨迹还是新的。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伸手取过那张纸。
首先让她惊叹的是白纸上那一手端正的小楷,其笔锋初看锋利,细赏透着一股子洒脱不羁,她忍不住赞道:“好字。”
“好在哪里?”
苏宛猛地回头,便见早间还板着脸的楚之晏此刻正笑眯眯的负手站在门口。
她眨眨眼,瞧着丰神俊朗的楚神医,有些傻眼。
这个人是在跟她玩变脸咩?一会怒一会笑的,让人家怎么适应得了?
当然苏宛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为什么一会怒一会笑,神医心情好了,想来就不会出现误诊误治的事了。
“我也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一看就觉得这字好。”苏宛笑着,想要将纸张放下。
楚之晏走进来:“看得懂吗?”
他问话很随意,然而那双盯着苏宛的眼睛却是凝定认真。
苏宛并不知道他从小诺口中已经套出了小诺娘识字这件事,但她也并不打算当个文盲——虽然一个村妇会识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略识得几个字。”
楚之晏笑了笑,这笑与他之前那些都不同,不是轻佻,不是魅惑,也不是无赖,这笑容很宽厚,很放得开,明亮洒脱,一点也不刺目。
让人觉得舒服。
“你手上的脉案能看懂吗?”
苏宛还没从楚之晏那明亮的没有丝毫杂质的笑容冲击下回过神来,闻言愣愣的低头去看。
“患者男,年七十,大便艰涩难排出,腹中冷痛,面色口白,四肢不温,畏寒喜暖,舌淡苔白……”
楚之晏眨眼,那宽厚明亮的笑容又被促狭所取代:“行了,我只问你能不能看懂,可没叫你念出来。”
苏宛脸上有些红,也有些恼。
她会失态还不是他,无缘无故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早上的药已经用了?”楚之晏瞧见她红透的耳根,难得好心的放过了她,没有拿来调侃戏弄。
苏宛深吸口气,将懊恼抛到脑后,抬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嗯,已经服用了,多谢你安排的这样周到。”
“我可是要收报酬的。”楚之晏一副不肯吃亏的模样。
苏宛笑道:“这是应该的,楚兄有事但请吩咐。”
楚之晏朝她身旁的桌案努了努嘴,“虽然有识字的小厮,可他们总是粗心得很,整理这些脉案一点不上心,到最后还是要我亲自整理。”
他故意顿住,苏宛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接口道:“若楚兄信得过我,这些脉案就交给我来整理,可好?”
楚之晏连假意推辞也不曾,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当然信得过的。苏小弟啊,这些脉案都是我积年看诊积累下来的,其中有许多的疑难杂症,于我是很重要的东西。”
苏宛只好保证道:“楚兄放心,我必定尽心尽力,不会误了你的事。”
楚之晏面上满意更甚,走到桌案前坐下,示意苏宛在他对面坐了,“手。”
苏宛知道他这是要给自己搭脉,忙将手放到桌案上的脉枕上。
楚之晏取脉时表情认真,甚至凝重。他严肃的抿紧了嘴角,美丽的近乎妖艳的脸庞有种利落的坚定感。
眉目疏朗,眼神沉静。
“你可知你这病是如何来的?”半晌,楚之晏收回手。
苏宛只知道自己得了一场风寒,其他的她哪里知道,便诚实的摇了摇头。
“前不久得了一场风寒吧。”楚之晏肯定的说道。
苏宛点头,眼神热切的盯着楚之晏。
“病根儿却不在这场风寒上,你可知七情致病?”
苏宛皱着眉头点头:“听说过,怒伤肝,喜伤心什么的?”
楚之晏点头,“忧伤肺,恐伤肾。你这是积年的思虑劳顿、忧悲恐惧导致肺腑俱伤,五脏郁结,气血不顺,又常年营养不良,未曾好生养过。这病自然就缠绵成了顽疾,便是没有这场风寒,平日里是不是也总是神思不继、头晕乏力?”
苏宛哪里知道从前是什么光景,不过自从她变成了这副身体的主人后,确实是挺容易累的,一累就容易头晕,她一直以为是长期吃不饱而造成的低血糖的缘故。没想到根子上竟是什么思虑劳顿、忧悲恐惧?
原主到底是个什么人,又经历了些什么,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多思虑忧悲的?
“这病很难治吗?”苏宛不由得有些担心。
楚之晏察言观色,将她迷茫担忧收在眼里,道:“五脏损伤最为厉害的便是肺,肺气抑郁,耗散气阴,是以一场风寒就引发了咳血。知道了病因,这病倒也不难治。除了汤药针灸,还需调整你的情绪,这个却是我无能为力的。”
他打量苏宛几眼,“我观你性情,很是乐观豁达,便是有些损伤,也不该如此严重才是。”
苏宛苦笑一声,又不能跟伟大的楚神医实话实说,只好支吾着敷衍道:“唉,人生不易。从前我颇多想不开,如今才想得通透了些。”
她不想说。
楚之晏目光微闪,却也不再追问。
醉墨提了个雕花小匣子进来,“少爷,东西给你拿来了。”
“放下吧,带小诺出去玩会。”
正在一旁翻书的小诺闻言,征询的看向苏宛,见苏宛点了头,他才跟着醉墨出去了。
“针刺穴位需要除去衣服,你介意吗?”待醉墨将门从外面关上了,楚之晏才抬眼望向苏宛。
他没笑,神情寡淡而严肃,极度的认真仔细,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苏宛却笑了,“我要活命,所以别的,我也顾不上了。”
什么名声,什么清白,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
她本来就不是食古不化的将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古人,因治病而脱衣服,有什么好介意的。
楚之晏神色稍缓,瞧着苏宛非常明亮清澈的目光,缓缓勾了勾唇,“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可以喊个小丫鬟来陪你。”
“不必。”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苏自强是一个女人,“楚兄磊落君子,济世为怀,我自然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