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上面穿梭着许多船只。主要是黄沙船。黄沙船排成一排,前面有一只机动船开足了马力拖着这十多只沙船。机动船和沙船之间有一条足足三十米长的绳索联结着。我们喜欢游到那根绳子边上,用手攥住绳子,于是我们就被机动船带动着往前冲,水流就会冲击到我们的头上,我们有一种像毛主席诗词所写的“浪遏飞舟”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会爬到沙船上,和那些船工聊一会天,再跳到江水之中。
在我们南方,炎热的日子总是十分漫长。夏季变成了秋季,对岸的西瓜变成了豌豆。但气温依旧很高。我们称这样的日子为“秋老虎”。我们继续干着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当然这种事被我们改装成为深入敌后的英雄行为。这样搞来的豌豆我们不能拿到家里去,那等于给大人们一个揍我们的机会。我们没这么傻。我们从家里拿来铝锅,从四周捡来枯死的芦竹,然后把豌豆烧熟。吃起这样的野食来,我们总是格外地津津有味。
开始有了潮水。某一年的假期,我去曹娥江下游的外婆家。我的小舅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在正午时分带着我去沙滩。外婆家离海已经比较近了,所以,海水通过潮水会倒灌到曹娥江里。小舅告诉我,海水会带着梭子蟹来到沙滩上。我们在正午时分耐心地等待着潮水退去。
一会儿潮水就退去了。沙滩上会出现一个一个的水潭。平常,梭子蟹是不多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四五只。但有一次出现了奇迹,沙滩的水潭中到处都是梭子蟹,搞得小舅和我都觉得像是在梦中。这些蟹有巴掌那么大,它们的壳刚刚脱换,摸上去非常柔软,因为柔软,这些蟹不像平常那样凶猛,行动也很笨拙,它们几乎在温暖的江水中睡着了。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捉住它们。当时,我们带去两只大的鱼箕,都装了个满。我们好不容易才搬回了家。因为这种蟹要在海水中才能生存,到了岸上马上要死的,所以,我们赶紧烧了吃。柔软的盖下面,蟹膏是多么的黄多么的厚啊。我们把肚子填得圆圆的。太奢侈了。
在田野和河流里,还盛产毛蟹。这种蟹一般钻在很深的洞里面,很难捉到它们。但我的小舅是捉毛蟹的能手。
根据我小舅的经验,捉毛蟹得在中午,烈日当头,四野寂静,鸟鸣与蛙声零零星星,这时毛蟹在河畔浅水处的那些泥洞中打盹。用一根软竹篾片伸进洞去,伸到洞底,轻轻捅几下,然后抽出竹片,一会儿,毛蟹便会爬出洞来,只要动作迅速便可以捉到它。在我小舅的指导下,我成了一个捉毛蟹的高手。
我和鱼没有缘分。那时候,我经常在江中钓鱼。我先把钓钩挂上诱饵,趁着黑夜,放到江中,但第二天早上收钓时,往往一无所获。但我同毛蟹的缘分很好,捉毛蟹从来不会空手而归的。我曾碰到一件神秘的事情。那是一个大雾天的清晨,我起得特别早,来到江边收钓,突然,我看到一只毛蟹飞了起来,它满嘴泡沫,足足飞了十多米,我赶紧跑过去把它捉住。毛蟹会飞我百思不解。后来学了物理,知道有个阿基米德浮力定律,想也许是雾天空气比重大,毛蟹吹的气泡轻便上浮了,于是毛蟹难得有了坐飞机的感觉。
味道最美的毛蟹我们叫它“老铁锈”,凶猛、张扬,壳坚硬异常,有类似铁锈的斑点,蟹钳的毛像森林一样地浓密。这样的毛蟹吃起来香气扑鼻,那膏嫩而肥美,真是回味深长。
有一次,我和冯小强一起去捉毛蟹。我就捉到一只这样的“老铁锈”。拿在手里炫耀,但他木然着脸,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多么想他能表示一下羡慕啊。过了很久,冯小强才不经意地说,他想看看我的“老铁锈”。我很高兴,把蟹取出来,递给他。冯小强看完后,又放回我的鱼箕中。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回到家,我发现我的“老铁锈”自杀了,一只蟹钳插在蟹脐中。我知道是冯小强干的,我非常愤怒。
我和冯小强的战争就是这之后开始的。每天放学,我们俩总是最先走人。他走在前头,我紧跟着他,相距不到两米。他一定感到了我的威胁,他就站在村边的那座小山脚下等我。然后我们就打起来。这家伙的鼻子容易出血,没打多久,他就会血流满脸,但这不会使他屈服,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玩命,扭打在一起,直到筋疲力尽。我们谁也赢不了谁。力气恢复过来后,我们无心再战,嘴巴当然不能示弱,相互骂骂咧咧,然后回家。因为山脚下都是石子,所以,我们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我们的皮肉都擦出了血痕。汗水一浸泡,皮肤有点儿痛。我们谁也征服不了谁,但谁也不会言败。
这之后,我们几乎每天要打一架,像一对冤家。
班里的孩子都是村里人。放学后,经常在一起玩战争游戏。我和冯小强当然也加入了这个游戏。玩战争游戏得分成两个阵营,我和冯小强不会分在一起。因此,这不但是两个阵营的较量,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战争。我们经常玩的游戏就是打泥仗。这个游戏是这样的:划两块阵地,相互用泥块攻击对方,只要有人冲到对方阵地就算赢得战争。
在那些战争电影中,等待发起总攻的我军将士,他们的头上总是插着树枝做成的掩饰物。想起我们是在战争中,我们当然也得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我们一般用河边的柳枝编扎。太阳依旧在头顶,我们戴着柳枝编成的掩护帽,感到很清凉,同时因为这个道具,使战争的气息更为浓烈。
我从小有着一意孤行的气质。我很勇敢,往往在对方的炮火最为猛烈的时候,就冲锋陷阵。那些泥块会像冰雹一样砸到我的身上和头上。一般来说,我们都主张用比较软一点的泥块,禁止用石块。但有一次,我的额头被一块坚硬的东西砸中了,血马上流了下来,我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大大的口子。我当即愣掉了。我站在那里,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阵地。他们看到我头上的血水都惊呆了。双方都安静下来。我一直瞪着冯小强,目光锐利,我怀疑是冯小强挟私报复。但冯小强没看我一眼。我想,我不会放过冯小强。我一定要查出那个砸我的人是谁。如果是冯小强,我要以牙还牙,用石块砸破他的头。
转眼就到了9月。台风季节来了。同台风一起来的往往是狂风暴雨。暴雨过去后,洪水跟着就来了,曹娥江水就会上涨。这时,这条江会变得十分暴戾。不断会有附近的村庄决堤遭受水灾的消息传来。那些洪水的日子,我们就会坐在高高的大坝上,看江水湍急地向北流去。江面上会漂来一些木头、家具、牲畜还有尸体。如果见到了尸体,村里的人就会把他捞上来,停放在岸边。这时候,我们会感到这世上有某种不祥而怪异的气味。我们觉得这世界因为死亡而变得不真实起来,变得安静起来。
那些日子,我和冯小强之间的战争停息了下来。
关于冯小强,我还想多说几句。长大后,他非常讲义气,有很多小兄弟跟着他。后来,他因为参与团伙盗窃,被抓去坐牢了。但他没供出一个同伴。从牢里出来后,他的朋友把他当成英雄。他成了核心人物。后来,他就去城里发展了。有一次,我回乡,他刚好也在乡下,还特地来看我,非常友好,讲起过去的事,他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神色。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瞎混。他抽的是中华烟。我说,你混得不错。他笑笑。
我的邻居,那人家的老二回到了部队。有一阵子,村子里的姑娘们都像没头苍蝇一样,神情迷茫。那个军人走后半年,我们村出了一个桃色新闻:老根家的闺女怀孕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那军人留的种。因为,军人探亲那会儿,他整天和老根家的闺女混在一起。
这件事让我们十分震撼。我们觉得那个军人特别流氓。我们无法接受一个英武高大的军人干出这种“猥琐”的事情。在我们的感觉里,只要是正面人物,是没有这种七情六欲的,电影里的英雄从来就不谈情说爱。当然也不会把姑娘的肚子搞大。那年月,在我们的词典中没有爱情这个词,有的只有阶级斗争。我甚至认为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单身汉,稍大一点,当我知道国家领袖也有妻子时,非常震惊,也非常困惑,一时难以接受。
我们感到四周突然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原来完整的世界,一下子显得有点支离破碎。这个带着深邃、神秘气息的事件把我们的思想击中了。我们发现,除了战争以外,这世界还有一些隐秘的事情,也一样是激动人心的。我们满怀好奇,开始把目光投向成人。
在父母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父母们似乎总是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从家里翻出几本书,那是关于马王堆出土文物的画册,在这些书中还有一本手抄本,是郭沫若写的,郭沫若通过汉墓中出土的一粒西瓜籽推演了一个关于女墓主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口气把这手抄本读完了。我感到时空倒转,空气也同往日不一样了。我像是进入了幽深的历史之中,特别是女墓主的爱情故事,被郭老写得缠绵悱恻,把我看得柔肠寸断。那段日子,我感到我的胸腔中似乎晃荡着一些温暖的水。
温暖的叙事就这样降临到我的生活中。这故事把单调的日子填满了,好像这天地之间因为有了这些故事而变得充满了芬芳的气息。那个手抄本开始在同学之间流传。那些日子,我们的眼睛发亮,觉得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向我们打开了。
故事自然也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目光。比如,我们投向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的目光有了复杂的羡慕的成分。我们感到时间变得分外地漫长,觉得自己似乎已停止了成长。我们恨不得自己快快长大成人。
70年代有限的电力在支撑着城里的工业,乡村老是停电。在煤油灯下那些比我年长的似乎见多识广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会打情骂俏,偶尔他们会谈论一下他们从书上看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与战争有关,常常是一些传奇。战争造就了故事无限的可能性,在我听来,这些故事浪漫、温暖。当然,油灯下正在滋长的爱情也让我们感到浪漫和温暖。
一本手抄本出现,另一些手抄本跟着出现了。这世界就是这样,只要某一扇门打开,就会向你展示一个前所未有的幽深世界。不久我们搞到了第二本手抄本《一双绣花鞋》,这本集侦探、爱情、革命、凶杀于一体的手抄本,一样让我如获至宝,读得如痴如醉。
手抄本都是“非法”的,通常的说法是,这是“黄书”。因此,读这些书,我们有一种越轨的快感。我们的传阅完全是秘密的,不会让老师,也不会让家长知道。
我和海胖交上了朋友。海胖是我的同学,他也迷上了手抄本。他经常同我讨论手抄本里面的故事。我建议海胖去自己家里翻箱倒柜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海胖叫我一起去,我想了想,就去了。
海胖家属于深宅大院,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人家应该评上地主。他们家阴冷的气息和白屑如潮的墙壁同我想象中的地主庭院相符,更重要的是海胖家还有一位严肃的小脚奶奶,总是在每天午后开始念念有词。大人们说她是在念阿弥陀佛。这是封建迷信啊,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找她的麻烦。我对海胖奶奶念出的这种嗡嗡嗡的声音,心怀畏惧。我平时不太去他家玩。
海胖家看上去像是藏着一些封建糟粕,结果,那天一无所获。
一天,海胖终于搞到一本叫《白蛇传》的连环画。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仔细读了这则故事。读完后,我们开始争论究竟是白娘子可爱还是小青可爱。也许我们心里面觉得白娘子还是充满母性的,但我们一致认为小青更可爱一些,因为她性格刚烈,斗争性强,更有革命精神。
那段日子,我们显得有点鬼鬼祟祟。我奶奶火眼金睛,我们的古怪行为很快引起了我奶奶的注意。有一天,她把我和海胖拖进里屋,问我们在搞什么鬼。在她的高压政策下,我们只好把看“黄书”的事和盘托出。但奶奶的反应很快打消了我们的罪恶感。她说,这算不得黄,黄的还有呢。于是奶奶关起门,脸上露出诡秘的神色。
一会儿,她就拿腔捏调,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听的都是刚性的革命歌曲,乍一听这种软绵绵的音调,真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感到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好像这世界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好像随着那些唱腔,周围开出了花朵,暗香浮动。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越剧。
我们总是缠着奶奶唱戏。我们还听了《西厢记》,听了《钗头凤》,直到奶奶翻不出什么花样为止。我慢慢对这种调子熟悉起来。我觉得这种剧种,这种唱腔,确实十分适合儿女情长。奶奶的故事令我们目光恍惚,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童年无知,那时我一直把梁祝故事叫成《两只爱司》,多年后,我才知道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梁祝哀史》。
我觉得儿女情长也是件不错的事。我重新读了一遍《白蛇传》。读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同许仙谈情说爱的不是白娘子,而是小青。为什么不能有既有战斗性又具有温柔情怀的女子呢?我还希望许仙最好像革命者洪常青那样坚强。我希望这出爱情故事可以改编成一出革命的浪漫主义故事。
这些故事令我满怀伤感。我开始变得安静起来,不再热衷于战争游戏了。我和海胖经常坐在江边,看对岸公路上的汽车。这些故事改变了这个世界,使世界更为广阔。我开始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而公路就是一个象征,它一头连着遥远的地方,一头连着我们村庄。我们的目光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公路上的汽车一直在变化。早几年前,公路上出现的是笨重的苏式卡车。后来,国产的“东风”卡车多了起来。但现在,公路上会突然出现一辆漂亮的日本车。真的很漂亮,小巧,光滑,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就像昙花一现。虽然这种车非常夺人眼目,但我们还是给它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叫“日本矮子车”。
我们听说,我们已经和日本人和好了,据说这些车是日本人送给我们国家的,这些车就是和好的见证。我们也听说美国总统尼克松也来北京讲和了,我们的敌人现在都想成为我们的朋友。这令我们非常困惑。我想起我看过几十遍的《地雷战》、《地道战》,想起电影里那些操着古怪中国话的可恶而倒霉的日本鬼子,竟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突然发现战争似乎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遥远得我这一生都够不着,只能是一个巨大的背景。
现在想来,童年时期,我想象里的战争没有邪恶的一面,那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具有精神的特质。我甚至想,那时对战争的怀想一定是全民的精神生活。战争让我们想起延安、革命和共产主义这些词语。
1949年以前,我的家乡也有过几次战争,这在临江那座山上深浅不一的战壕里可以寻见当年的蛛丝马迹。有一段日子,我和我的伙伴们开始拿着锄头铲子去扒战壕,希望发现一颗子弹或一枚炸弹。我想,我们当年的劳作与一个诗人的创造有共同之处:激情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