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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笔生意,多少要靠点运气(1)

古平原一睁眼,发觉身边一片漆黑。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翻身爬了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床栏。他抬眼向四周辨了辨,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但不知是在何处。还好门脚窗缝都有微光透出,古平原借着这点光推开门,才知道天已经全黑了。他踉踉跄跄走到院中,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哪!”

“哟,爷您醒了?您等着,小的给您沏壶茶,透个手巾板。”随声跑进来的是个店伙计。

“这是哪儿?”古平原喘着粗气急问道。

伙计笑了:“瞧您问的,还能是哪儿?连福客栈哪。”

“我还在京商的客栈里……”古平原自言自语,随即一抬头,“去把那个张广发给我喊来,快去!”

“嗬,这个小的可办不到,张掌柜带着商队早就出关了。临走多结了一天的房钱,说您吃醉了酒,嘱咐小的让您睡好,谁也别来打扰。”

古平原还没听完,就已经冲了出去,留下伙计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怪了,都说了房钱已经结了,跑什么呀?”

古平原冲出客栈,沿着道路向着山海关大门撒腿如飞。边跑边听见打三更,心里一凉,眼瞅着天都要亮了,距离城门关了已经有三个时辰了,京商的车队只怕是早就走远了。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到关门前,向守夜的士兵一打听,果不其然,京商的车队早就扬长而去。

“张广发!”古平原终于爆发了,他冲到关门口用力擂着大门,“开门!我要去找人!”他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把士卒都吓了一跳。

士卒们哪能由着他这么闹,一回过神来就捂嘴的捂嘴,捆人的捆人,把古平原捆翻在地。守夜的小头目从关墙上下来,寻问是怎么回事,手下如实禀报,问他如何处置。

这个小头目人还算不坏,想一想叹了口气:“放了吧,要不然明早一起来,曹守备知道了又是一条命。这些日子死的人够多了,就算做做好事吧。”

说完,他蹲下身,对着嘴被堵住的古平原道:“小子,你要不是疯子就眨眨眼。”

古平原依言眨了眨眼,小头目接着说:“今儿算你运气好,这就把你放了。可有一宗,你要是再闹,皇天老爷也救不了你。乖乖回家睡大觉去,甭管什么急事,天明之后开关再来。为这点事把条小命搭上不值当。”

说完了,他吩咐士卒们放开古平原。

古平原一时情急,事到如今也慢慢平静下来,知道这件事也怨自己太大意。听那小头目说让开关之后再来,心里更是又苦又酸,自己是个流犯,牛马都能从山海关过去,只有自己不能。若说要等到五年之后刑满释放再去京城找张广发,一是实在等不了这么久,五年,只怕人都要等疯了。二来那张广发到时候还会不会在京商里做事,也是两说。还有那个李钦,装得可真像,说什么做保人,自己刚刚救了他,他就和张广发联手唱了一出“鸿门宴”,小小年纪,心肠可真毒!

古平原心里的火一股股地往上拱,双拳攥紧,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肉中,竟也不知疼痛。他漫无目的地走回镇上,走到来福记客栈前,与几个车伙计擦肩而过,听到这样一句话。

“你说这常老板也真有意思,前几天急得火上房,昨儿又出昏招,说是要把盐卖了换鱼。这一来二去,不净是赔钱的买卖吗?”

又一个声音道:“你管他那么多呢,咱是伙计,听喝的命,让咱干啥咱干啥。再说什么都不用咱们干,白放一天假,你不想想去哪儿喝酒,操那份闲心干吗?”

“啧,是这个理儿,这么着,街底那家广记合子铺,大家凑份子?”

几个伙计哄然而去。古平原听到这儿便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山西商人常四,敢情他还没走呢。再顺理一想便恍然,常四的商队是临时雇来的,自然不像京商那般令行禁止,为防伙计出首告密,准备的时间必定要长,反倒是京商雷厉风行,一日之间便可乔装过关。

古平原站在街边想了想,觉得眼下只有一条道可走了。于是转到客栈后身,踮脚扒着矮墙看了看。果不其然,后院里常四老爹放风,旁边一个黑大个赤着上身,热汗直流,正一铲铲地把盐往水车里对。

古平原怕常四老爹看见,赶紧蹲下身,心中举棋不定,想了好久,终于一咬牙,站起来翻身越过了矮墙,“咕咚”跪在了地上。

前日常四老爹与古平原分别之后,回到客栈把这条好计以及与古平原相遇一事说与干儿子刘黑塔。父子二人不敢轻信他人,所有的事情都是两个人亲力亲为。原打算今天一天将盐水准备好,明儿一早出关,不料正在此时居然有个人翻墙闯了进来。常四老爹吓得眼前一黑,差点心疾发作。刘黑塔更是将铁铲一举,瞪大双眼护在老爹身前。

“是你?古老弟。”常四老爹稍微缓过神来,一眼就认出了古平原,赶紧叫刘黑塔把铁铲放下,过来搀扶古平原。

怎奈无论他怎样用力搀扶,古平原就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

“唉!”常四老爹一看这情形便明白了。其实他这两日何尝睡好,闭上眼睛就想起古平原期盼的目光,只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心里不时发痛。现在古平原找上门来了,常四老爹绝不认为他是有所要挟而来,看那样子必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走投无路才来求自己。

“古老弟,你先起来,先起来!你是我家的恩公,怎么能跪着说话呢,你是不是想让我老头子也给你跪下?”常四老爹颇重感情,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叫过刘黑塔,两人一边一个把古平原搀了起来。

古平原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来自己无偿献计,洒然而去,现在却出尔反尔,就是这么一跪,已然让人家万分为难,自己所求之事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故此他虽然站起身来,仍是怔怔地默不作声。

常四老爹虽然是个实诚人,但一辈子做小买卖,什么人没见过,在心里品了品,就明白了古平原此刻的心情。不仅他明白了,就连刘黑塔这粗人都看出古平原必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他肚子里藏不住话,一开口便道:“爹,咱们就把这位古大哥带出去吧,好歹这计也是人家想的。一条计活两家,岂不是好!”

“你先别插话。”常四老爹摆摆手,转而对古平原和颜问道:“古老弟,那日你只说了半截话,这流人逃亡一不小心就是死罪,你干吗要冒此大险呢?”

“我……唉!”古平原提到此事,心情复杂,他与张广发之间的事情与常四老爹毫无干系,贸然说了出来,又担心常四老爹胆子小会被吓坏。好在自己还有一个理由,便是当初要逃入关中的初衷,此刻倒不妨说出来。

想到这儿,他一声长叹:“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慈将我拉扯大。五年前遭此大难,从此与家中音书不闻。前月我听说洪逆的长毛军已经快要打到我家乡了,据说这长毛军十分凶残,交战之地人畜不留。”

常四老爹一抬手:“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去探望令堂。”

“对,听说当地的青壮年已经扶老携幼纷纷逃散。我母已年迈,家中弟妹尚未成年,不知能否逃脱贼手,我现下心中真是急得像油烹一般。”说着说着,古平原触了情肠,为人所欺的愤懑,加上思念亲人的悲苦,俱化作了眼中的热泪。

常四老爹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头一痛,想想自己也是壮年丧妻,因怕再娶不贤,恐叫独生女儿睡了芦花被,因此一直未续弦。吃苦受累将独生女儿拉扯大,那一份辛苦有时半夜想来都心酸不已。将心比心,这姓古的后生为人热诚,又重孝道,实在是个好人。纵然是流犯之身,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有罪谁没罪,又怎能分得清楚。

此刻他已是有七八分心活,试探着再问:“你说要混在车队中入关,自然已有了万全之策,不知是何好计?”

古平原听他问到此节,已知事情有望,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

常四老爹边听边点头,末了两手一拍:“好,好,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入关便是!”

古平原闻言,心头一震,他方才只是抱了个万一的希望,倒也没想到这位老爹竟是如此古道热肠。感动之余,倒头又是一跪:“如果能顺利入关,大叔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是不幸被抓,只说是我自己藏身车队,绝不拖累大叔就是。”

“起来吧。”常四老爹将古平原搀扶起来,一时间两个人心中都有感慨。原本是陌路相逢,几日之内竟然休戚与共,等于是把彼此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人世间的际遇原来竟是如此奇妙。

“大叔。”古平原叫了一声,常四老爹摆手道,“我身边的后生娃,都叫我老爹,你也这么叫吧。”

古平原依言改了称呼:“老爹,我这藏身之法更要隐秘,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常四老爹道:“这你放心。不密不成事,更何况这是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一定小心就是了。此事只有我们父子两个去办,好在所费工时不多,我恰又懂点木工,应该不会耽误明日出关。”

古平原又是一拜:“累老爹为我担这么大的干系,我真是……”

“莫说了,莫说了,别说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凭你如此孝顺,也不该窝在这关外等死。只是你现在便要藏身在这客栈吗?”

古平原摇摇头:“此时还不可以,我是随尚阳堡军营的军需官来此办差,虽说此处不似尚阳堡管得那般严,但若是天黑之时还不回营,万一追究起来,便会坏了大事。老爹只管放心去准备你那边的事情,半夜子时我一定前来与你会合。”

“好,一言为定,你自己也要小心。”常四老爹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

刘黑塔在一旁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一步跨过来,粗声粗气道:“这次要不是你,我们这趟买卖算是砸了。等入关之后,我替老爹给你磕头道谢。”

古平原知道他们爷俩要忙的事情还多,也来不及客气,拱了拱手,又从矮墙翻出。走到街上,远远望了望山海关那巍峨雄壮的楼门,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死活就是这一遭了。”他这才收拾心神,举步往住处去。

古平原回到“火房子”,一路碰到的流犯同伴都对着自己咧嘴笑,笑容极是古怪。古平原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道理。但他眼下没有时间理会,来到自己隔壁的那间房,挑开门帘向内一看,果然,自己要找的人正在其中,便招了招手道:“连材!”

寇连材正倚在墙角闭目养神,一听有人叫自己忙睁开双眼,见是古平原登时乐了出来,从炕上蹦下地,趿拉着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开口道:

“大哥,你去哪儿了,昨晚上险极了……”

古平原“嘘”了一声:“你屋里有人,我们外面说话。”

寇连材跟着古平原来到屋后的桦树林。“兄弟,你坐这儿,我和你说点事儿。”古平原指了指一处树墩招呼道。

寇连材半蹲半坐,不等古平原开口便道:“古大哥,你昨晚怎么不回来?点名的时候我说你去钵子街了,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还好是客栈的朱掌柜代点,要是许营官亲自来点名,那就糟了。”

古平原这才知道为何众人脸上带着那种笑容,自己是出了名的嫖赌不沾,这一次只怕人家都以为是妓院的姑娘给自己这雏儿塞了红包。

“大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要和我说什么事儿?”寇连材发觉眼前的古平原面色凝重,不似平日嘴角总带笑,不自觉地也敛了笑容,心里忐忑起来。

见古平原半晌不语,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大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上个月我们私自将罚没人参的参须拔下卖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古平原道:“怎么会?我用萝卜须子接上,不知有多像,就凭那群傻大兵,能发现就奇了。”

寇连材吁了口气:“我想也是,那人参接好之后,我这个亲手拔的人,都看不出动过手脚,别人又怎会看出。不过大哥,我看你愁眉苦脸,倒好像是做贼被人抓住了。”

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被抓住了我还能站在这儿?其实,我是来向兄弟你告别的。”

“告别……大哥你不是被判十年军流,今年才第五年,难道是托人在京上诉了?”

古平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兄弟,你还是太天真,做大哥的真是不放心把你一人留在这虎狼窝里。你想想看,像这种陈年积案,我们一不认识达官显贵,二没金银财宝,谁肯替我们翻案!”

“那我就不明白了……”

“也不必猜了。”古平原将昨天在京商客栈的遭遇以及方才去求常四老爹相助的经过简略道来,末了说了一句,“我是非逃走不可,不然的话,再等上五年这心火非把我烧焦了。”

“啊!这……这太危险了吧?”寇连材惊怔不已,早晓得这位古大哥与自己不同,虽然也是个读书人,却懂得顺势而为,兼之胆大心细,这几年就是在军营管带面前也说得上话,却不料他的胆子真的大到如此地步。要知道流犯私逃,第一次抓回来打八十军棍,其实这八十军棍就已经很少有人能挨得过去,立毙杖下是常有的事。第二次抓回来则在辕门立斩,朝廷专门在各个关口设了卡,关禁森严,加之山多猛兽,能从关外逃走的流犯少之又少。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带你走。”话一出口,古平原自己也是一怔,他本在心中琢磨如何对寇连材说自己要独自逃走,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入关的道路如何艰险倒在其次,他心中第一放不下的还是这位情同手足的兄弟。

寇连材默默叹口气,倒像是古平原的话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不自然地笑笑:“我身子羸弱,要像这般冒险入关必定会拖累大哥……”

“不!”古平原急急打断,“兄弟,你若是以为大哥怕受拖累那就错了。只是这一趟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能要你也冒此奇险?你且放心,只要做哥哥的一朝落稳脚,不管千难万难也要来接你。”

“真的?”寇连材在心中憋了半天,这时候才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胳膊,抽一抽鼻子,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兄弟。”古平原连忙止住他,“时间紧迫,要是别人回来了,你我就没了密谈的机会。你听我说,奉天大营的刘管带这几年与我交情不错,我走之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他应该能帮帮你。”

这对寇连材来说是个很好的安慰,他抹抹眼泪抬眼看着古平原。

“还有就是,我住的屋后有一株大杨树,那下面埋了十串铜钱和七八两散碎银子。原本我还想结束流放回乡的时候买点土货带回去,现在都留给你了。马三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不妨给他们买点酒喝,别和他们硬碰硬。”

寇连材强忍着泪水在听,想到古平原走后自己无依无靠,身子不禁微微发抖。

“兄弟,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总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万万等到我来接你的那天。”古平原拍拍寇连材的肩头。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等。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有盼头。”

“那好,快点回去吧。我今夜就动身,要是有人看见你我在一起,只怕对你多有不便。”

寇连材答应一声就要走,当他走到门边时,古平原忽然想起一事,又急急把他叫住。

“兄弟,你要是再上山,别忘了给那棵槐树浇点水。”

“是,你放心吧。”古平原这话里藏着一件往事,其中牵扯甚多,让他至今余憾不息。寇连材知道此事的首尾,一听这话,也不由得追忆起过往,想到要和这么一位待己如同亲弟的大哥分开,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眼泪又流下来了。他不敢久留,一扭头匆匆而去。

寇连材不敢就此回屋,否则有人见了问起来“小寇的眼睛怎么红了”,那就大大不妙,于是一个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散心。

安排好这件事,古平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但也不能歇着。此时该他准备的只有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能不能拿到,要到药铺去碰运气。

客栈旁边就是药铺,关外的药铺外面都挂着一支角旗,旗上画着个土黄色的虎撑。传说那是药王孙思邈的趁手家伙,药铺拿来摆在外面无非是往自家脸上贴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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