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莲灯的小丫头们越走越远,直到影子再也看不见了,灯里的光圈也随风化成了影影绰绰的朦胧星火,夏京传才把他的妹妹从走廊暗处扶出来,向外靠了靠:“你别怕啊,照着哥的计划去做,明白吗?这几年,他们夫妻……。”夏京传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在这里,陡然提起穆先生那对儿,本来就是忌讳,他再张狂,也不得不收敛着:“他们夫妻一向不睦,穆枫心里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啊?”他用手扯了扯夏芊衍的胳膊,压着嗓子,余光四下漂移,小心翼翼地说道:“妹子,还没试,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机会?”
“可是……你也听到了,”夏芊衍看了一眼提灯小丫头们走远的方向,“几天后的生日宴会,穆先生多重视!连水脉河道里的每一盏莲灯,都要亲自检视!褚家的女儿做了穆氏当家少奶奶,眼红的小族小姓不少,可谁也没有能耐取而代之呀,是不是哥?”
“你别泄气,那个褚莲能有多大的能耐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夏京传冷笑:“要是褚家的小丫头真有能耐,穆枫也不会两年不去她那个院子!”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夏芊衍跟前,那神情,好似要吐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以为穆枫这两年外面干净?我听说不久前还惹上了一个俄罗斯长腿女人,肤白腰细,男人嘛,都是一个德行!那我们的穆氏少奶奶呢?妹妹,你大了,有些台面上不能说的话,我现在都可以说些让你警醒,”他的鼻子里发出很不屑的一声冷哼,“褚莲,是嘛,褚家真有能耐,养出这样的女儿!胆子大的包了天!”
夏芊衍听她哥哥在说起褚莲时语气很是不屑,不禁好奇道:“哥,褚莲……她……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穆枫平时厉害的很,在这一件事上,真是吞了憋屈的王八龟孙气!”说到这里时,竟连夏京传都为穆枫忿忿,大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男人在面对这样的话题时,总是自行代入,感同身受。
她哑然:“那……穆先生居然也……也能忍?”
“那大概就是穆先生能做‘穆先生’的原因,”夏京传话里虽有调侃,却并没有半分讽刺的意思,他对于穆枫一向的行事作风,是真心服的,“反正搁老子身上,老子忍不了!”
听他说话溜转好玩,夏芊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哥哥只能给穆先生打下手。”
“哥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大出息,等妹子出息了,做哥哥的,也好沾点光……。”他一高兴,说话就没边没际:“现在给穆先生打下手,以后给我们家小外甥打下手呀!妹子,你争气点,褚家有一女得道,全家鸡犬升天!你看穆枫这么多年收拾了这么多残滓,敢不敢动褚家一分一毫?枕边风吹吹,到底还是有用的。”
夏芊衍握紧了双手,有些紧张,帷帐之内,戏曲终了,里头姨母婶婶要是心情好,可能还会点出戏接着,要不然,就该散场了,他们站在这里,实在太醒目。
她扯了扯夏京传的衣袖:“哥,要不有事以后再说吧?我看表姨母兴致也到了,可能要叫散场……。”
“哥跟你说的话,你都要记着,”夏京传看了眼里间通天的灯火,面有忧色,“你是我亲妹子,我怎么舍得把你往火坑里推?你的前途,全家人都在着急都在计量,现在可是天时地利啊,万一褚莲生出个男孩来,我们怎么办?”
她狠一狠心,终于点头:“哥为我好,我知道。”
夏京传脸上愁云顿散,笑眯了眼,眸子里喜色流转,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眼,从里衣口袋中掏出一封蜡封的信笺,悄悄递到夏芊衍手里:“收着。”
夏芊衍瑟瑟缩手,有些不知所措:“哥,这……。”
“收好了,到时候用的着,你一切行事都照哥的吩咐,保证不吃亏。”夏京传压低了声音,眼神警惕,不时观察着周身的动静:“回头把这封信交给刘玉婷,她知道怎么做,怎么帮你。”
“刘玉婷?”夏芊衍大惊:“那不是少夫人身边的……?”
“放轻松点儿,天塌了都有哥给你顶着,”夏京传眉峰一转,“穆枫身边我要是不插几个人,老子能活到今天?”
“信……是谁写的?”她惴惴。
“穆成。”
“穆成?”她听过这个名字,自然吓的不轻:“穆成不是死了吗?听说还是穆先生亲自动的手……。”
“是死了,死之前写的,你哥有本事留着它,就要让它给妹子带来最大的利益。”
戏曲终散,里间老夫人的小茶室开始有散场的动静,这里望过去,人影憧憧,脉脉月华倚着窗沿流淌。
她神色惴惴,往里面看了一眼,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
夏京传最后不忘叮嘱一句:“记得把东西亲手交到刘玉婷手里,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他盯着夏芊衍的眉心,突然笑道:“妹妹大贵。”
水莲灯在淙淙水脉间,又亮了一夜。
“穆先生不去风榭轩?”穆昭行有意笑问。最近穆家上下都在为操办褚莲的生日宴劳心,眼看着穆先生和少夫人打破了两年的僵局,日来亲密,他作为跟随穆枫多年的穆家老人,也敢拿捏着他们作玩笑。
虽然心知昨天晚上褚莲又和穆先生闹了些脾气,但穆枫回来后一整夜心绪不宁,穆昭行向来知道穆先生的心意,这下主动提起褚莲,也是为了给这位小爷一个台阶下。省的穆先生每时每刻劳神牵挂,嘴上又不肯说。
“你去……她那边传个话!”穆枫眉目清冷,说起“她”时,眼底却有温温暖暖的气息绕转,下面再说这话时,简直就是抹了炸药的糖蜜:“跟她讲,老子现在和俄罗斯美妞在一起!温柔漂亮,腿长肤白,今天就不去她那边啦!”
就像孩子闹脾气那样,穆枫向来严肃,善于收敛情绪,就算是在至信的人面前,也未必会开一丝半点的玩笑。今天这句赌气的话,实在连穆昭行也大感惊讶,他笑着提醒:“穆先生,三藩的夫人们向来厉害,这话要是代您去传了……。”
穆枫杵他一眼:“我还收拾不了一个女人是不是?”
穆昭行黯黯,心想穆先生高见,的确……是这样。
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好好地听戏说笑话,下半夜时,戏曲也散了场,他兴致正酣,两年来第一晚要在风榭轩过夜——老夫人敬业地宣传“螽斯”之道果然很有用处。
没想到褚莲又跟他闹了一场,躲在一边哭的梨花带雨,他不忍,终于劝道:“穆成的事你上回跟我提过,我也解释了,这几天不是过的好好的吗?阿季,怎么又想到了这事?”
她抹泪:“你这哪是解释,你这是搪塞。”
很小女孩的口气,要不是看她还在生气,穆枫真想笑起来,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想起小时候褚莲住在穆家的日子……
当然,也会想起穆成,他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可是,后来事出突然,他不得不做这样的安排,穆成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了。而阿季,他的阿季,却拿这一件本就让他痛彻心扉的事,拿捏他,不理他。
午间空气闷热,他事繁务冗,难得有了些许空闲,心心念念都记挂着她,才沏了茉莉花茶,准备喝完清了些火就去风榭轩看她。
……阿季很容易让人添火啊。
穆昭行脚下飘虚,急躁地跑进来,他抬眼一瞄,继续喝他的茶:“什么事,这么急?”
穆昭行喘了两口气,慢慢说道:“许家估摸着明天到,小许先生问候穆先生,这几天,指着穆先生盯紧点儿……。”
穆枫大笑:“许谦益是来看我笑话的?多大点事,在三藩的地盘上,我不信有人敢公然寻衅。你是怎么回他的?”
穆昭行也嘿嘿笑了起来:“我跟小许先生说,我们穆先生的话是‘——他敢来,老子就敢接待’……。”
“然后呢?”穆枫微笑,抿了一口清茶:“许谦益又呛我一声‘小野狼’?”他眯起眼睛,很有意思地回味往事:“往年围猎的时候,大雪封山,为活命,我撕了一头被他放倒的野鹿饮血,‘小野狼小野狼’,就被他调侃了这么多年……。”
桌上香盏袅袅运着檀香,很清静的午间,他半眯着眼睛卧在软塌上:“你这么急跑进来,就为了跟我说许谦益大佬明早到三藩?”
他太了解穆昭行,如果没有他眼里的急事,绝不会这样匆忙,脚不点地就闯了进来。
穆昭行一愣,低头:
“穆先生,太太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劝都不行,风榭轩那边的几个小丫头都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进退……。”
褚莲心思太重,褚莲脾气执拗,饿一晚上不会要紧,可是,她那意思分明是想绝食。
褚莲脾气和他太像,言出必行,有时候只怕是,言还没出,却已经行动起来了。
穆枫此时正弓着身子喝茶,穆昭行话音刚落,他便抬头,一双眼睛里戾气横错,骇的人不敢直视。他稍顿,突然扬手摔了茶盏:
“你们怎么做事的?!”
茶盏落地,碎成渣滓,进出的小丫头吓的腿都在抖,却不敢抬头。
这里是穆枫午休的内室,穆先生脾气,三藩皆知。
他突然向后倒下,整个人靠在软榻上,手轻轻揉着额头,终于说道:
“不怪她……穆成的事,我也很难过。”
这是自穆成被处决之后,他第一次袒露心里的想法。
不怪她。
真的不怪褚莲。她向来心软重感情。
如果,背后还有人挑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