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谦益明早抵达加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
很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试探。他伸手,粗糙的指腹贴着窗花,很没所谓地剥剥弄弄,余光里,映着她的影子。
她不说话。
空气冰冷。就算是许谦益,也引不起她的一点兴趣。
许先生是世家兄长,作为五大世家代理人的褚氏,与许家也关系匪浅,褚莲小时候在伦敦待过一阵子,和许先生很熟稔。
他终于受不了,手很欠,掐下半片窗花,边揉搓着蜷成一团,边踱步到她跟前,拖了张红木椅子,很无奈地坐下:
“为什么不肯吃饭?”
她仍旧不说话。空气瞬间凝固,四周静的能听见尖针掉地的声音。
“饿坏自己,很好玩?”穆枫眼睛里蓄着一场风雨,眸色深沉,只差那么一个点,击中了他,他便随时可以爆发。
褚莲终于抬头,淡淡看他一眼:“穆先生,我想象不出,睡在我枕边的人,该有怎样歹毒的心肠,才会对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得力手下,下这样的毒手!”
穆昭行吓的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真想赶快找个借口开溜算完,省的看着这两位天天言语磕碜的冤家没完没了,搞不好又是一场大风暴。
穆枫很明显脸色有变,手关节轻轻一捏,几乎能听到骨骼脆响的声音。意外的是,他却并没有生气,眼底竟藏着淡淡的笑意:“我睡过你几次?”他改了改姿势,伸手,托住褚莲的下巴,逼她对视自己:“枕边人?你是不是快忘了,你的枕边人,到底姓张还是姓穆?”
穆昭行眼看着情况有变,悄悄后退,准备先全身而退,再去搬救兵。岂料这些小动作尽收穆枫眼底,他大手一揽,喝住穆昭行:“先生,你是替我做事的,还是替太太做事的?”他半开玩笑:“还是太太厉害,大门不出,整天在家给穆先生惹闲气,我身边的人却处处向着太太……。”
“你放手,穆先生。”很轻的几个字,透着淡淡的厌烦。
他恨极了褚莲的冷淡,也许这份天生清清冷冷的样子,才是她的“原本”。前几天,褚莲也会对他温柔,褚莲也会笑,他以为,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的忍让和疼爱终究化了她的心肠,现下看来,前几天才真是苦了褚莲,耐着性子曲意逢迎,为一个自己从来不肯正眼看顾的男人。——很不幸,况然这个男人,还是她的丈夫。
他的眼睛里充盈血丝,一抬头,眉角依然透着些许憔悴,他把碟子里的小点心递到褚莲眼前:“你吃不吃?”
她看一眼,很倔强地撇过头:“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受了多少苦?你,你怎么下的了手?”
“我们不谈这个。——你吃饭和这个话题有关系?”穆枫蹙眉。
“我只是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像魔鬼一样可怖冷血。”
他终于暴怒,反手掀翻了餐桌布,满桌的碗碟落了一地,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啷声,食物和七零八落的碎瓷片混杂在一起,一地狼藉。
“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吃饭!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想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休想比我先阖眼!不吃饭?那就慢慢拖着,吊营养液挂葡萄糖,你看我敢不敢做!”
褚莲微微撇过头,眼一眨,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拂袖走了出去,只跨出了门槛,站在门外长廊上,负手背立,天外彩云消逝,一层一层的碎金涂抹着蜜汁似的云糕,雁群掠过,卷来一阵呼啸的嘈嘈音律。
穆昭行心下踌躇,终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少夫人,穆成的事……其实也不能怪穆先生,他怕你知道难过,这事是压着的,不让我们在你面前提一个字。穆家规矩森严,不知……少夫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她低头,嘴巴轻抿:“你们要知道干什么?不要再怪无辜的人……这总是事实。”
她的话,软软糯糯,声音可辨,清清楚楚地传进不远处穆枫的耳朵里,他微怔,却始终没有说话。
远外有天,天外有云,很开阔的视线,他站在这里,就像十九岁接手穆氏时那样,锐气非常,手段毒辣,回头时才发现,高处不胜寒。其实他也会冷,也会孤单,偌大的穆家,偌大的三藩,好像从来找不到属于他的栖身之所,就连褚莲,也时常把他残忍地推出怀抱。直到他终于放下身段,回身去抱她,才发现,褚莲的心里,藏着一个永远抠不下的影子,他可以背城与世界为敌,却真的,斗不过褚莲心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溪口张氏,对穆枫而言,并不止限于家族内部的忌讳,“小野狼”心里也有愈不合的情伤。
他听见穆昭行在叹息:
“少夫人,穆成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才逼的穆先生不得不动手。——当年褚家也是五大氏族势力之内的家族,老一辈的规矩,少夫人应该都懂。华人团体对涉毒一向痛极,如果是家族内部的人碰了毒品生意,更没有不严惩的道理。——即便穆氏想放水,其他几大家族也会插手,合拢追伐,绝不姑息!”
就好像是诸侯立国的古代,只要有一脉违背了君上的意思,其他诸侯,天下共伐。
这个她懂。只是略有惊讶:“你是说……穆成……。”
穆昭行点点头:“是,他碰毒,还沾了不少,带累了几门亲眷,穆先生如果不立威,怎么治家?”
她轻轻点头:“那不怪梓棠。”眼底却依然有些伤感:“只是……我没想到,穆成也会……也会这样糊涂。”
“少夫人别太难过。”
“但是,穆先生也的确太残忍了些,”她叹息,“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连全尸也不给留?穆成做的再错,他却要……却要把他的眼珠都剜出来……。”
褚莲抹泪,掏出一块手绢,轻轻拭干。
穆昭行立在一边,这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穆枫走了进来,军靴踢踏,很重的步子,很难不引人看过去。
她抬头,眼神短暂交汇,终于还是默声转过脸去。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脾气差,阿季,要不要穆先生斟茶道歉?”很软很宠溺的语气,穆枫为她,真是下足了身段,低到了尘埃里。
“穆先生去工作吧,不要理阿季。”
“不理?”他淡笑:“穆先生还有心思工作?”
从她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见穆枫侧脸的轮廓,逆着光,很淡的茸毛,很长的睫毛,就像一尊多了温度的雕塑。细致地勾勒,鼻梁是挺的,轮廓明显,穆氏在美洲几代繁嗣,很难准确地说到底有没有混了白种人的血,用一个最俗却也是最精准的词来形容就是,“英气逼人”,他和联邦政府很要好,挂了军队的闲职,平时和外宾接洽往来,通常都是用联邦政府授予的“身份”,美式军装,“英气逼人”,穆枫的骨子里,多了几分捉摸不透,像北大西洋季风里冲来的水一样,无从定性。
“要和解吗,太太?”他弯腰。
褚莲点点头。
“要我留宿吗,今晚?”他轻轻呵气。
褚莲……转过头,面容红透。
“我想吃,皮蛋粥……。”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几分淘气。
“好好,我叫人马上送来!”穆枫一愣,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穆昭行,快去,叫太太的小厨房马上开灶!”
夏芊衍刚走近小阁楼,便退了出去,屋子里溶溶的光线照着,能够看见两人侧对她的轮廓,穆枫脸上隐有笑意,平时那样高傲的人,现在,居然在用勺子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褚莲!
女主人小口吞着薄粥,有时还嫌烫,吐着舌头小心呼气,穆枫心疼不已,好似犯了错的孩子,小心地检查她的口腔,再喂一口时,吹了又吹,细心的完全不是男人应有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很讽刺,她来这里,是为了“安慰”褚莲,想必又和穆先生怄气,陪着褚莲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寻找女性的“共鸣”,可现下这样子……她要是再进去,怕是打扰了小夫妻款曲的情调。
她退后。
却突然被褚莲叫住。
“芊衍?”褚莲眉眼带笑,很热情:“找我有事?怎么不进来坐?”
她黯黯,收敛了脸上的惊惶,笑着走了进去:“老夫人叫我来看看你,说是自己家的姐妹,要多走动走动……。”
穆枫在,她自然拘束,轻轻颔首:“穆先生。”
穆枫微微点头,眼神却在褚莲身上流转,不舍离开半秒。
褚莲热情招呼夏芊衍坐下,叫人送了一盏茶过来,碟子里瓜果也摆开了。她轻轻拍了下穆枫的手:“为什么女眷都怕你?穆先生不爱笑,长了一张黑面神的脸……。”
穆枫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褚莲怕过我?即使,穆先生长了黑面神的脸……。”
夏芊衍顿住,吞下了一汪言说不清的泪水,眼前的两人,眼神契合与互相斗嘴的那劲头,分明就像热恋中的情人。要不是她早前亲眼目睹他们夫妻二人交恶,祸及池鱼,根本不会相信传言中的少奶奶和穆先生长年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