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穆家孩子们开蒙,必请谢师宴,只有旧家族还秉承着这样的传统,侍师贵乎礼,学年的第一天,必然由当家主母领着全家族的孩子们赶了起早地沐浴焚香,开堂拜文殊菩萨,再拜塾里请来的国文教师,一应节礼,俱是民国遗风。
如今穆家最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风”字一辈寿数不长,穆枫堂族夭亡太多,孙辈们更是凋零,他目今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孩子“静姝”,穆家虽盛况比此前更隆,但就子嗣而言,实在是每况愈下。现在已经看不到旧日大家族开堂拜师的盛状了。
只有这一天的传统还被保留着,作为当家人的穆枫不管多忙,到了这一天,都会陪穆老夫人好好地吃一顿便饭,看一出折子戏,周全地伺候着。作长揖,感念当年母亲的教养之恩。
在这座隔绝时光的大宅子里,裹挟着民国的旧光阴,谁又能够想到,这里是大西洋那一头的圣弗朗西斯科呢?
穆老夫人今天心情不错,所有的女眷都齐聚一堂,陪她吃饭听戏。她平素就很喜爱女孩子,这次趁了办儿媳妇生日的机会,把堂族亲眷家的女娃娃都拢了过来,天天在她眼前晃荡,她愈看心里自然愈欢喜。
这日便饭,也不知是她忘了还是怎么,亲戚朋友家的女孩子都聚在饭桌上,脂粉香气弥了满室。
穆枫自然还是要来的。见了外客,他当然不自然,只怕那些女孩子们更会吓的不轻。他不爱笑,管着三藩这么大块地盘,平时一皱眉一瞪眼,手下人早已哆嗦不止,不喜温柔的穆枫,怎么习惯和这群不太亲近的堂族外戚家的女孩子一起吃饭?
这天,他反常地对着满屋外眷发了一通大火。
又是为了室内不见人的穆太太,当年的小丫头片子褚莲。气的老夫人直呼“这对儿冤家,讨债来的!”
老太太当时正请着女眷,阖室欢宜,穆枫没防备,还和往年一样,带了几个随行的人便走进来,刚跨过门槛便想抽脚,老夫人眼快,忙拦住:“不妨事的,孩子,来了还跟以前一样,陪妈妈吃个饭,过午看出折子戏……要在更早些年啊,这一天可是要开堂拜老先生的,那可是大事!”说到这里,不免又有些伤感:“穆家如今子息薄弱,你下面,只有这么一个可怜丁丁的妍妍,堂族几支……又是这样凄凉的光景……。”
见老夫人心下又难过开来,他不忍甩手走,只好入座,顺席陪在老夫人身边。
那几个与他形影不离的长衫黑衣人也顺次坐下,这阵势很招摇,内眷年轻轻的女孩子很少见到这样的架势,今天见到穆枫,个个侧目,心里又怕又敬,不敢看他,又淡淡地迎着,好奇着。
“穆先生不长三头六臂的,你们只管瞧!”老夫人兴致颇高,打趣儿道:“要是把我儿子瞧出个洞来,那也不叫你们赔!”
女眷们这时才稍稍放松开来。
他入座时,眼角分明从期待转为黯淡,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乍然不见时,那种失落感蒙上心头,他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唯有一件事,只此一件,心头大恨。
她不在。
所有女眷都在的场次,她却不在。
老夫人见过的世面大,瞧过的人心个顶个的晶透,从小养大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会不清楚?明明心里想的紧,却偏偏不动声色。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别扭。
“你们只管吃着,吃过了饭,陪我老太婆去瞧出折子戏,”老夫人饭桌上拿捏很得当,迎向女眷们微笑,“穆先生要是手头事儿不紧,陪着么,我老太婆心里也开心的。孩子们都在,我心头欢喜……。”
“婶母,嫂子不是不在么?”叔家的小女儿穆林到底年轻,说话不过大脑,大家族的事,她也没个数儿,张口便点了那个顶顶要紧的人:“好想念莲嫂子,小时候还带我玩儿呢,那时还是褚家的大小姐,想不到过了几年,倒成了穆家的媳妇了……我出去念书这几年,嫂子把妍妍小宝宝都生了,本来想着都是一家人,回来后更热闹更亲密,谁想到九哥把嫂子当宝贝似的藏着,穆家的当家孙媳妇,竟然连面都见不着!婶母,你说九哥是不是太小器啦?”她声线好,年岁又小,这几句看似抱怨的话,一经她口,倒像是软语的撒娇,早就温了人心。
“你听听,儿子,小丫头抱怨她九哥呢……。”老夫人慈爱地笑。她心里真是极喜欢女孩子,喜欢儿孙辈的笑闹,自家的家宴不必太守规矩,就该像穆林一样,说说笑笑的,这饭吃着才舒心,才是天伦之乐。
大家族根基深,几辈蓄养,人口又多,老一辈守着旧规矩,全族孩子男女分别排行,数上早夭进祖祠的那几个幺孙,穆枫行九,一个家族里同辈比他小的孩子们,打小儿一块长大,都叫他“九哥”,他没结婚时,有时连褚莲都会凑着那几个女孩子的乐子,跟着她们一块儿喊他九哥。
穆枫瞪那小丫头,刚回来就敢给他揽事,穆林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躲了过去。她生的皮,像个男孩子,小辈里唯二不怕穆枫的,就数她和穆枫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穆榕。
“儿子,你别吓唬小丫头,本身就紧绷绷的脸,外事堂族都怕的,要是林丫头被你弄哭了,我可不肯饶的!”老夫人微笑,用筷子敲了一记穆林的手背,嗔怪那丫头不分场合开她九哥的玩笑。
“不敢,母亲。林儿皮实,换别人,我早不敢惹了!”像是玩笑话,穆枫言有所指,他这辈子唯一不敢惹的女人,躲在内室不肯亲近他。
一应都是亲厚的女眷,那么开开内闱的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夫人逮着了机会,便明里暗里地指示:“林丫头皮实,咱们且摆过不说,其他孩子不明就里的,还真以为三藩的穆先生,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会吃人呢!……且不知我们家枫儿,对待女孩子心肠最软,你看你们家嫂嫂,哭鼻子抹两滴眼泪,你们这九哥可就完全没辙啦!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赶紧儿摘下,巴巴地给阿季送去……。”
他一愣,埋头吃饭,脸上的气韵,却是柔和了许多。
开场话松了很多,那些三姑六婆的,也就有话头跟了上来。
原先穆枫娶了褚家的幼女,旁支眷属都颇为不满,穆家这样势大,谁不想攀上这门好亲事?况且穆九也不是个吃白饭败家子儿的,他开基拓业手段之狠完全不输先辈,论才论能,怎么说这都是个能让外家脸上有光的好女婿,他们攀不上,却平白给早已势弱跟错了主子的褚家捡了个便宜,心头憋着一股气,在穆家面前不敢表,背地里可是没少嚼舌根子。
后来穆枫和褚莲婚后这许多年,好容易才得了个宝贝疙瘩穆静姝,又赶上当年张家内情败露,小两口子为此一闹别扭就是两年,如今感情尚没有修复,那些三姑六婆的,更有舌根子嚼了,明里暗里都挤兑没有娘家倚靠的褚莲,谁都想把自家闺女推上穆枫床榻,要是得个一男半女的,穆家大半的江山都落入外家,脸上如何无光?
小算盘打的精准,算计到了喋血成性的穆家头上。老夫人虽爱男孙,但也明事理,懂得个中厉害,自然不肯受人摆布,抱孙的性子再急,也只做小两口的思想工作,断没有将外人引入穆家的道理。
但那三姑六婆各有盘算,背后都撑着各家的势力,将自家女儿送入穆家做小的心思定了就再没转过,这次在席上,见老夫人话头往褚莲身上转了,多事的人自然要暗呛几句。
穆枫对外狠,对内却不得不顾着大家族的礼教以及长辈的面子,褚莲是他自己都不舍得碰的肉,坐席上的三姑六婆呛话,他握着拳头都没处挥,老母亲在座,不敢造次,憋屈的很。
穆林很懂事,知道九哥的困扰,甘愿自己做炮灰,也要帮着九哥立威。
那女孩子起身夹了个菜,这动作,在长辈面前已算是冒犯,但是内眷的家宴,老夫人有话在先,规矩可以排在天伦后面,她嘟着小嘴儿,显是很不满的样子,寻了个空挡,就着三姑六婆的话头接了下去:
“莲嫂子做事就是不知分寸,我过来的时候,听内房小丫头说,嫂嫂把妍妍给抱走了!两年都没见的宝宝,这会子倒是要了!臊不臊?”
话一落地,整桌竟是悄寂无声。姑婆们的对话,对那褚家嫁过来的小丫头再不满,也是藏着掖着的,不想穆林胆子很大,赤裸裸地公然说白了话。这回老夫人面上挂不住,穆枫是什么反应,恐怕也料不准。
几个嚼舌根子的太太,这时才感到气氛不对劲。
果然,穆枫突然搁下筷子,脸一沉:
“她是孩子生母,她怎么不能带着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