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无话,一时间气氛凝固。
小丫头心里面却在发笑,心想要你们这群姑婆多事,这下可捅了蜂窝了吧,惹到了九哥,吃不了兜着走!面上却仍是一脸文文弱弱的苦相,那泪欲流未流,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做戏给人看的,就要戏足料多。她人小,却精懂的很。
点到即止,穆枫不会不饶人,摆架子摆到了这个地步,再傻也知道教父对内室什么态度,还敢单枪匹马往枪口上撞?
这饭是吃不得了,穆枫起身,有规有矩地给老夫人行个礼:“母亲,儿子还有事,先退了。”
老夫人会意点头,摆摆手:“事儿是做不完的,你手下得力的人很多,未必需要你事事躬亲,依母亲看,”老夫人看了他一眼,“眼下顶要紧的事……接回妍妍才是正当的。两年了……阿季足不出户,妈说她不明事理,不懂体恤丈夫,可你呢?两年没跨进她那个小院子也是实情吧?”
老夫人这一番话,一面是为提点穆枫,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堵那帮闲太太的口。锡疼儿媳的心,做给外人看,叫他们知道当家主母是怎样撑穆少夫人的。
“母亲说的是,儿子本来就想去看看她……况且静姝也在她那儿,儿子这就去。”
穆枫挥手离开时,留了一席心脏骤停的歪歪肠子,真是吓的够呛!内眷穆枫不会擅管,当家人可全都是在穆家门下讨生活的,哪天教父迁怒起来,可当真不是说笑的。
穆林也跟了出去,一面抹泪:“婶母,林儿也不陪了,九哥还生我气呢,我不陪着道歉,他恐怕以后……再不肯理林儿了!”
老夫人火眼金睛,这兄妹两耍的什么伎俩,瞧的真切,当下便点头放人:“有什么要紧的,那孩子要是只肯有这点气量,也爬不上如今这个位子!林儿快别哭了!”
一语又惊了满座的人,明里是在对穆林讲话,实则是在提点各位姑婆,别摆错了自己的位置,这曲曲歪歪的三藩路子,穆枫才是领头人,谁要得罪了“教父”,她老婆子也是能翻脸不认人的!
散席时,老夫人对着贴身照顾的人笑道:“你们看这两兄妹,有意思的紧,一个疼一个的,这出双簧唱的好!”
屋里人懂老夫人的意思,笑着提醒:“老夫人不派人去风榭轩盯着?少夫人怄起气来可要命,小爷脾气又拧,两个碰一起,还不打了天雷了!”
老夫人微笑:“那是了,是要叫人瞅着,穆先生要是翻脸了,还得通知我这老婆子赶紧地去救场子……你说这两孩子,没结婚前如胶似漆地黏着,结了婚反倒叫人不省心!”
“九哥!”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穆林高跟鞋咚咚敲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穆枫停下脚步,眉眼带笑:“怎么,要跟九哥讨赏?”
“九哥的赏我可吃不起!和嫂子少闹几回别扭,倒是举了三尺高香了!让我们也不必带着操心!”小丫头嘟着嘴,在穆枫面前,什么都敢说,才走到跟前,便已经质问开来:“你倒是说说,上次嫂子去找你,你为什么闭门不见?”
小丫头热心肠,一副女侠的模样,很为褚莲打抱不平。
这一说,倒是把穆枫也给说怔了:“她……她什么时候来找过我?”眉梢却夹带着一阵不露声色的欣喜,刀枪弹雨里炼出来的硬汉,早已坐拥江山,有的是奇珍异玩,美人醇酒,却偏偏绕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乡,褚莲一笑,当真可倾城。
“嗳,”穆林一叹,“九哥还要赖账?那天,我和榕儿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把嫂子说通,我和榕儿陪着她一块儿来找你,谁知啊,穆先生在内室歇午觉,回了一声‘不见’,就把嫂子挡在门外。我眼看着嫂子眼睛发红,那泪水将将就要流出来了,她不叫穆昭行再通报,也不说走,就那样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站着,痴痴地盯了你那红木框门上的雕龙画凤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转身离开……。”
她说着,声线竟微有哽咽。
“那……那她怎么不跟我说?”穆枫嗓子本身就有旧疾,这回说话时,已经很沙哑。
“穆先生日理万机,九哥几时去找过嫂子?穆昭行那边得来的消息,穆家的守夜人日日要做汇报的,嫂子几时起床几时吃饭,玩了什么笑了几次,样样要过穆先生的耳。九哥,你这样有心,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穆昭行还对你说过些什么?”穆枫微微皱眉。
“那不是他说的,我瞎猜,风榭轩的鸟儿下了几个蛋,树上的鸣蝉叫了几声,想必穆先生都知道!”穆林调皮地吐着舌头,凑他的趣儿。
“小丫头!”穆枫脸上微有笑意,一颗心,早已跑溜到了褚莲那儿。
穆林在他身后小大人一样叮嘱一声:“九哥!去了可不许给嫂子吹胡子瞪眼,要不然,我给婶母告状去!”
风榭轩是老宅子里一处僻静的院落,褚莲自生产之后,和穆枫关系一向不睦,一气之下索性抛了三藩豪宅的热闹,一个人住进了风榭轩躲清静。
穆枫大怒,抹不开面子,妍妍长到两岁,他都没有主动踏进风榭轩的门,和褚莲的关系,自然剑拔弩张。稍有和缓时,也是在外面见的面,有老夫人周旋,两年来,他们也时时打照面。分明是心头捧着的珍宝,夜夜想念,平素却疏离的叫人另作他想。穆先生这拧脾气连老夫人也掰不过来,只能暗暗忧心,整个三藩,整个美洲,想要爬上穆先生床榻的女人,何止千数?只要她睁一眼闭一眼,不消一年,就有身材凹凸肤白腿长的鬼妹抱着混血的奶娃子上门来寻亲。
身在这个高位,真是一点错处都寻不得。要是长子嫡孙混了血脉,或是原室无所出,穆枫只要踏错一步,穆家必大乱,三藩积蓄百年的地下秩序也将重新洗牌。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身处高位,自然不胜孤寒。疮痍累累的百年大家族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激荡。
幸好还有一人能栓心,老夫人的欣慰与担忧,都来自这个女人,自古红颜祸水多,月上穹苍时,老夫人有时也会临窗细想:当年让褚莲嫁给她这个心怀远志的幺儿,究竟是对也错也?
却也为儿子捏了一把冷汗,成,是这个女人,败,也是这个女人,江山与美人,穆梓棠从来逃不开这样的抉择。
他们的命运,从穆枫十三岁起,就紧紧连在一起。
三藩地下赌场,他不仅斩了半截手指,还掏了整颗心。
穆枫的突然到来,在这座沉寂两年的小院子里炸起惊雷。
几个护院警卫立的笔直,踢着正步收拢队伍;院里扫落叶的小丫头慌张地跑进内室通报,撞上赶出来的奶娘,惊了满怀……
还是老家人沉稳,范乳娘见穆枫站在院子里,点头招呼:“穆先生……。”
“静姝在这里?”
一语化解了尴尬,穆先生是冲着小女儿来的,与内屋的太太,无甚关系。若是为了女儿,化解了夫妻两的矛盾,和睦家室,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范乳娘很聪明,连连点头:“在屋里呢,和夫人一起睡着午觉,恐怕还没醒……穆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话刚说完,已经伸手相迎,让出了一条路。
黄蝶满地,随风翩翩飘起,他的厚底军靴踩碎了枯叶,沙沙作响。
坐拥三藩王国,他俨然就是杀伐果断的君王,不退,不悯,睁眼是血,闭眼是无边无界,蛛网一样延展的梦魇,操戈的手掌从来没有发过憷,抱着她的臂弯却会抖。英雄冢,黄土盖脸,就这样把自己埋了,褚莲一笑,当真倾国啊。他有时一闭眼,困在三藩穆氏掌位人的高座上,依然会怀念十三岁那年乌烟瘴气的地下赌场,他发狠剁了一根手指头,瘦弱的女孩抱着他哭,瑟缩在他身边,每一滴眼泪,完完全全地为他流。那时,溪口张氏仍然风光无限,褚家屏障高举,争一个小姑娘的心,他可以公平角逐,而不是现在,他做再多,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争不过,一个死人。
他们都说穆先生不怒自威,轻轻一跺脚,三藩地下城都要抖三抖。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穆枫温柔可善的一面,他也会说,绵绵不断的情话。
初成婚时,褚莲抱着他的手臂哭泣,吻那半截断指,眼泪漫过薄纱,新婚的太太哭的花了红妆。他揉她头发,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新妇的脸,他笑:
“阿季阿季,早断了空了,你亲它它也感受不到呀——不如,不如亲我有骨有肉的脸——”
“嗳——”
那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柳老的光阴再甜再腻,也腻不过新婚的——如胶似漆呀。
军靴踩过门槛。穆先生总是带着满路风尘,进了内室,墨色的瞳仁里依然掩盖不住戾气与憔悴。
端茶递水的小丫头见他进来,差点摔了水杯:
“穆……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