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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有不同

“我可不知道我指望过要造就什么人。”米兰达把奥里莉亚的信折叠起来,把它放在灯架的抽屉里后说,“我以为奥里莉亚,理所当然地,会把我们要的人送来。哪有像她这样硬把一个野孩子塞给人家的。”

“你记得吗,我们说过,在汉纳不能来的情况下,丽贝卡,甚至詹尼都可以来的。”简提出异议。

“我记得,我们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米兰达抱怨道。

“三年前,我们看见她时,她还是个小小孩子,”简鼓起勇气说,“这几年时间她会变好了。”

“只会变得更糟糕了!”

“那么,把她引向正道,难道不是一种特有的荣幸吗?”简胆怯地问。

“我不知道有什么特殊荣幸,只知道这是相当困难而又讨厌的工作。如果她妈妈现在还没能把她调教好,突然间要她改变是轻易做不到的。”

这种抑郁、沮丧的心情困扰着她们,直到有一天,事情揭晓:丽贝卡真的就要来了。

“要是她还是像没来之前那样多事,我们可就别指望有安宁的日子过了。”米兰达一边把洗碗毛巾晾在侧门旁的伏牛花丛上,一边叹气说。

“无论有没有丽贝卡,我们总得打扫房间,”简劝说道,“并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为那么一个小孩辛勤地擦洗、清洁、焙烤面包;也不懂为什么为那么一个小孩而买下沃森店里的、几乎全部纺织品的存货。”

“如果说你不了解奥里莉亚,我是了解她的。”米兰达答道,“我到过她家,看见那一大群孩子张冠李戴,衣服胡乱穿着,不管正反。我知道他们怎样吃穿度日,你也是知道的。要来的孩子,同没来的孩子一样,一大堆衣服都是从家里另外的人借来的。她将很可能穿着汉纳的鞋,约翰的衬衣和马克的袜子而来。我猜她手上从未戴过顶针,但是在我们这里住些时日,她就会感受到,戴顶针缝补是怎么回事。我给她买了块没有漂白的平纹细布和一块棕色方格花布,让她自己缝衣服,好让她忙活一阵子。当然,单凭她自己是学不会的。她也许没有见过女人在家里穿的防尘罩衣。要培养她有我们的习惯和生活方式,就像要改变一个异教徒一样困难。”

“她会有所不同的,”简承认说,“她会变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听话的。”

“不管她是否愿意听从,我们对她说话,她得注意点。”米兰达抖动了最后一块毛巾说。

米兰达·索耶当然是个有心的人,但她的心脏,除了为血液循环而跳动外,没有过别的用场。她是一个正直、谨慎而又勤劳节俭的人。她按时参加教堂和主日学校的活动,而且是国家传教士和圣经学会的成员。不过,在这些严厉的德行面前,人们总希望能找到一点温热的瑕疵,或者没有这样的东西,却有些可爱的缺点,以便能证实她全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她除了在附近地区学校读了点书,没受过其他教育,因为她的理想和抱负集中在打理好房子、农场和牛奶房方面。然而简,却上了专科学院,还上过女子寄宿学校;奥里莉亚也是这样。尽管多少年都过去了,大姐和两个妹妹在言谈举止方面,还是存在着细微差别的。

简也有值得珍惜的、有价值的哀伤,那不是因失去年迈的父母而产生的很自然的悲痛。对他们的谢世,她没有遗憾,但她有着更为深沉的悲哀。她曾与年轻的汤姆·卡特订婚,汤姆无力婚娶,这是真的,但他肯定是有能力的,只是时间迟早问题。后来,战争爆发了,汤姆首批报名入伍。当时,简用平静的朋友式的感情爱恋着他,但也以同样温柔的感情爱着她的国家。不过那个充满矛盾斗争、危险和焦虑的年代,也会给人们增添一股新的情感。生活不仅是一日三餐,忙于烧饭、洗衣、缝补和上教堂、做礼拜,村子里说三道四、流言飞语没有了。人们谈论重大的事情,不谈繁琐的小事。谈论妻子和母亲的忧伤,父亲和丈夫的悲痛,谈自我克制、相互同情及乐于为人分忧的新的愿望。在国家危难时期,男人女人变得诚实可靠了。简,也从暧昧沉闷的梦幻中醒来。现今,她赋予生活以新的希望、新的惧怕和新的目标。这一年中,无人不在担心害怕,不在对战争悬而未决的厌恶中,每天读报。一年的焦虑不安过去了,简盼来了一份电报。电报说:汤姆受伤了。没等向米兰达请假告辞,她就打好了行装,启程去南方了。她赶上在汤姆疼痛的时候,数小时地握着他的手。她第一次对他表白了一位端正、拘谨的、新英格兰女孩的心,一颗被爱情和忧伤之火点燃了的心。她用双臂把他抱在怀里,让他感到他到家了,死在家里。这就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全部,但这已经够受用了。

为了亲近汤姆的缘故,她在前线护理其他战士,劳苦地度过了几个月。回来后,她变成了一个更好的女人。在那以后的年月里,她没有离开过里佛巴罗。并且她仿效她的姐姐和所有其他深居简出的新英格兰老处女,但这只是一种假象,在她内心深处,那少女时代奔放、激动的爱情,还会在心中轻轻地回荡。在经历了激情、爱恋和痛苦的磨练之后,这颗可怜的、忠于爱情的心,依然长存。尽管,这段爱情只存活在记忆里,情感的表达,也大半都是隐秘的。

“你太温柔了,简,”有一次,米兰达说,“你总是很软,要不是我让你强硬些,往后你还会那样。我相信你的这种性格,会张扬出去。”

现在已过了科布先生的马车预定到大街上的时间了。

“马车应该到了。”米兰达第二十次紧张地望着那个很高大的钟说,“我想,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已经在她的洗脸架的背后挂了两条粗毛巾,在便壶下面铺了垫子。不过,小孩是非常不爱惜家具的。我估计,一年后,这栋房子会面目全非的。”

米兰达郁闷地预感到不祥的事将会发生。受她的影响,简的心情也自然地沮丧和忧虑。两姐妹对这件事,看法不同。米兰达怀疑她们将如何忍受得了丽贝卡;然而,简脑海中闪现的却是丽贝卡能否忍受得了两位姨妈。简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跑上后边的楼梯,把一个插着苹果花的花瓶和一个红的、少女用的针垫,放在丽贝卡的衣柜上。

马车带着隆隆的响声,来到了砖屋的侧门。科布先生像对待真正的女乘客那样,把丽贝卡请出。她小心谨慎地下了车,把一束凋谢了的花放在米兰达姨妈的手里,并接受了她的欢迎;要说这是接吻,也未免有滥用这么好的一个词语之嫌。

“你用不着这么麻烦带花来的,”这位和蔼、机敏的女士说,“季节一到,这园里是满园花香。”

简,然后像真正接吻那样,吻了吻丽贝卡,而不是像她姐姐走走过场,并且说:“杰里迈亚,把箱子提到门口,下午把它搬到楼上去。”

“索耶姐妹们,只要你们说搬我就帮你们把它搬上去。”

“不!不用了!不要耽误了你赶车。有人经过时,我们会叫他们进来搬的。”

“那好吧!再见了,丽贝卡,再见了米兰达,简。你们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我想她会成为你们最好的陪伴。”

听到把活泼这个形容词加在小孩前面,索耶小姐的身子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她认为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可以去看小孩子。但只要能避免,一定不要听到他们吵闹的声音。“我们不是很习惯吵闹声,简和我都是这样。”米兰达尖刻地说。

科布先生明白他说错了话,但是他太不习惯于辩解,不能即刻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所以他便赶车走了。但他还是在想找出一个比活泼更稳妥的字眼,来形容他有趣的小乘客。

“我带你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丽贝卡。”米兰达小姐说。

“随即关紧纱门,以免蚊虫飞进来。现在还不是有蚊虫的时候,但我要你马上就注意关门。把你重要的一些东西拿上来,你就不用总是下楼去取。多动点脑子,少跑点路。进门时,在门口草编地毯上擦擦脚,把帽子和披肩挂在门口。”

“这是我最好的帽子。”丽贝卡说。

“把它拿到楼上去,放在衣橱里。不过,我认为你在车上戴的这顶帽子并不是最好的。”

“它是我唯一的帽子。”丽贝卡解释说,“我平日戴的帽子不够好,不能带来。范妮快要把它弄得不能戴了。”

“把你的遮阳伞放在门口的壁橱里。”

“请问,要是我把它放在我房间里,你在意吗?我总觉得这样似乎更安全些。”

“这一带没有小偷,就是有,也不会偷你的遮阳伞。快走吧!记住,每次上后面的楼梯,我们不走前面的楼梯,因为铺了地毯。拐角处要注意,不要绊了脚,要注意靠右手边进去。梳洗之后,你就可以下楼了。不一会儿,我们要打开你的箱子,晚饭前要把你安顿好。你不是把衣服前后穿反了吧?”

丽贝卡的下巴往下拉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平整的前胸中间那一条淡黑色珍珠纽扣。

“前后穿反了吗?”“哦,我明白了。没有穿反,就是这样穿的,纽扣在前。要是你有七个孩子,你总不能不停地给他们系扣子解扣子,他们必须自己做这件事。我们家每个人的纽扣都在胸前。米拉才三岁,她的衣服扣子,也是在胸前,而不是背后。”

米兰达关上门,什么也没有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的表情比语言更有表达力。

丽贝卡笔直地站在房间中间的地板上,四下里看了看。只见每件家具前,都有一块四方的油布。一张有四根柱的单人床旁放了一张收起的地毯。床面上,铺了一张镶了边的、白色提花棉布床罩。

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极其整洁,只有天花板太高了点,丽贝卡有些不习惯。这是一间朝北的房间,窗户很高、很窄,朝外看,可见后面的建筑和谷仓。

不是因为房间有什么不好,它比丽贝卡在农场自己住的房间舒服多了。也不是风景欠佳,更不是长途旅行的缘故,因为她一点也不感到疲劳。也不是她对陌生的地方有所畏惧,恰恰相反,她喜欢新奇的地方,追求新的感触。而是因为一种复杂的、无法理解的情绪,使得丽贝卡把她的遮阳伞,放在了角落里,扯下了帽子,把它扔到梳妆台上,让有豪猪毛的一边翻到了里面。她把斜纹棉布床单扯下来,猛地钻进床中间,又拉过床罩盖住自己的头。

不一会儿,门轻轻打开了。在里佛巴罗,敲门这种文雅的举止,是鲜为人知的。就是知道,也不会浪费,去敲孩子的门。

米兰达小姐进来了,看见室内空无一人。她的眼光落到了涌起的床罩上,床罩像大海的波涛和巨浪在奇怪地运动着。

“丽贝卡!”

听这叫声的调门,像是从屋顶而来。

一个有着蓬乱头发的脑袋和两只受惊的眼睛,从斜纹布床单下露了出来。

“为什么你大白天躺在床上,你的脏靴子把鸭绒床垫搞得一团糟,把枕头也弄脏了!”

丽贝卡很内疚地从床上坐起来,似乎找不到借口。这种冒犯是无法解释,不能道歉了事的。

“对不起,米兰达姨妈——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呀!要是那东西很快又缠住了你呢,我们必须搞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马上把床铺好,弄得平平整整,比佳·佛拉格就要把你的箱子搬上楼来了。我不能让他看到,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房间里乱糟糟的。要不然,他会宣扬出去,让整个小镇都知道的。”

当晚,科布先生喂过马后,从厨房搬了张椅子,坐到后门走廊里的妻子身旁。

“我今天从梅普尔伍德拉来了一个兰德尔家的小姑娘,她是索耶姐妹的亲戚,来同她们住在一起的。”他坐下来开始慢慢道来,“她是那个奥里莉亚的孩子,奥里莉亚就是那个在我们搬来这里住之前,同苏珊·兰德尔家的儿子私奔的那个女人。”

“孩子几岁了?”

“大约十岁,或者多一点,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啊呀!听她说话,像有一百岁!她让我不停地回答她的问题。在我见过的所有古怪的小孩中,她是最最精怪的一个。”

“她可不是不漂亮,那张脸上,一双眼睛最吸引人。不过,要是那双眼睛再成熟点,她也再丰满一点,她会叫人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啊呀!大妈!我真希望你能听听她说话。”

“我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孩子,在陌生人面前能说得出什么?”科布太太回答说。

“无论生人、熟人,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可以对着抽水机、或者磨盘讲话,宁可自言自语,也不愿站着一动也不动。”

“那她都讲些什么来呢?”

“真该死,要是我能重复她讲的,就好了。她让我太吃惊了,我不知所措。她有一把粉红色的小遮阳伞——看起来有点像玩具伞。她依偎着它不放,就像粘贴在她的长毛袜上一样。我劝她打开,因为太阳太大,但她不肯,并说:‘这样会褪色的。’她把它卷起来、放在衣裙下面,还说:‘它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但又是最难照料的东西。’这是她的原话,我就记得这些。”说到这里,科布太太大声笑了,椅子向后倾斜,靠到了门的一边。“还有一件事,但我也说不准确。她说起马戏团的游行和坐在金色小马车里的舞蛇的人。她说:‘舞蛇人太美了,没有人能比得上。科布先生,你看到她会激动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的。’丽贝卡会过来看我们的,大妈。你可以亲自打量打量她。我不知道她同米兰达·索耶如何能相处得好——可怜的小东西!”

在里佛巴罗,或多或少,已有人公开表达这种怀疑。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索耶姐妹收下奥里莉亚的一个孩子,帮她教育,是非常慷慨的善举;另一种意见,认为这教育的代价,与实际价值不成比例。

丽贝卡写给她妈妈的第一封信似乎表明,她真心地认同时下的后一种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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