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这种反自我的力量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它分裂了我的特质感——结果,也分裂了我的责任感。这样的一种东西,不是可以结婚的。我怎么样才能让洛拉了解这个呢?
10月26日——对我来说,惟一存在的东西(包括我自己)是诗的东西,“诗”这个字,我还它一切本具的意义。有时候,我似乎并不真正存在,而只是想像我存在。我最难以相信的,乃是我自己的实在性。我不断的走出自己之外,当我观察着自己行动的时候,我不能了解一个行动的人如何又是观察着自己行动的人而又是惊奇于自己如何能既是行动者又是观察者的人。
自从我察觉到下面这一点以后,心理分析学便使我完全失去了兴趣:人感觉到他们自以为感觉到的东西。从这里,再走短短的一小步,就可以达到这样的结论:人所感觉到的东西,只是他们以为自已感觉到了……在我对洛拉的爱中,这种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在爱她跟以为爱她之间——在以为爱她爱得比较少了跟实际爱她爱得比较少了之间——高特能说出来有什么不同吗?在感情的领域里,真的与想像的(以为的)是不可分的。如果为了去爱,只以为自己在爱,就已足够,则为了爱得少一点,或甚至为了把自己跟自己的爱脱离一点,或为了把一些结晶从自己的爱情中脱开一些——为了这个,当自己在爱的时候,只要对自己说,自己以为自己在爱,这就够了。但是,如果人能对自己说这种话,他是不是必定已经爱得少一点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书中的X想跟Z脱离一而且,更想叫她脱离他。
10月28日一人常说起爱情的突然结晶。我从没有听过人说“结晶的剥蚀”呢?这种心理现象进行缓慢,但我更感兴趣的却是它。我认为,在一切的爱情婚姻中,经过或长或短的一段时期,都会观察到这种现象。不错,洛拉如果嫁给费利斯?杜维叶——这是理智的,她的家人和我都劝她做的——就没有这种忧虑(那最好)。杜维叶是彻头彻尾可敬的教授,有许多优点,在他自己那一行上很有能力(我听说学生非常欣赏他)。随着时间,随着生活的进展,洛拉一定越来越发现他的长处,尤其是因为一开始并没有存着多少幻想,不错,当她称赞他的时候,她似乎没有给他应得的分。杜维叶比她所以为的要好得多。
多么好的小说题材——结了婚十五年或二十年之后,丈夫与妻子之间日渐的、相互的结晶剥蚀。人在爱并渴望被爱的时候,不可能把他真正的自己显露出来,而且,他也不能看到被爱者的真相——而是他打扮出来的偶像,他创造出来的神衹。
因此,我曾警告洛拉,慎防她自己,也慎防我。我会试图说服她,我们之间的爱不可能带给我们任何一个任何久远的快乐。我希望我多少说服了她。
艾杜瓦耸耸肩,把信塞在日记之间,合起来,又放回手提箱原来的地方。然后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又把皮夹子放回手提箱,这笔钱,足够他到行李寄存处取回他的手提箱之前用的了。讨厌的是他没带钥匙——或者说,他找不到钥匙。他总是把手提箱的钥匙搞掉。哼!行李寄存处的职员白天就是再忙,也不会旁边无人。四点钟,他会去拿,然后去安慰并帮助洛拉;他将说服她,叫她出来吃晚饭。
艾杜瓦打起瞌睡,他的念头无意识的转向另一个方向。他想,不知道他会不会只因为看洛拉的信而猜测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他对自己说,小说家由于对他们的角色描写得过于精确而阻碍了读者的想像,他们应当允许每个人按照他们自己的想像去描画书中的人物。他想到他计划中的小说,这和他写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他不能确定《伪币制造者》这个书名好不好。他事先就把它公布,是不对的。为了要刺激读者的胃a,事先公布书名,这根本是荒唐的习惯!根本谁的胃口也剌激不了,却把作者束缚住了。他也不确定主题够不够好。他一直在思考它,已经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却连一行也没有落笔。不过,他却把笔记和思考写在一本小本子上了。他从手提箱里把这本子拿出来,又从口袋掏出钢笔,写道:
我要把这小说中一切不特别属于这小说的因素剥掉。就像往日的照相术解除了绘画上必须精确的定则,留声机到最后无疑也会解除小说中对话必须来自实际生活的规律一而这种规律是写实主义者们如此把持、如此自得的。外在事件,意外,创伤,是属于电影的。小说应该把这些留给它。在我看来,即使角色的描绘也不应当属于本类作品。不,在我看来,这似乎不是“纯粹”小说的本质(在艺术中,就如在任何别的东西中一样,纯粹乃是我惟一在乎的事)。正像它不是戏剧的本质一样。不要说剧作家没有把他的角色描绘清楚,说观众想看到角色活生生的在舞台出现。因为,我们不是常常被演员的表演激怒吗?——只因为他表演的不如我们的想像,而我们的想像要比他表演得精彩得多!小说家们也总是不够信靠读者的想像力。
刚刚闪过去的车站是什么,阿斯涅。他把笔记本放回手提箱。但是,一想到巴萨望他就恼起来。他又把笔记拿出,写道:
就巴萨望来说,艺术作品与其说是目的无宁说是手段。他展示艺术信念之所以如此猛烈是因为他的这些信念缺乏深度,他的秉性里对这些没有秘密的渴求,这些也不是由于他秉性中的秘密渴求而非出现不行的,它们是由时尚激出来的,它们的motd’ordre〔口令〕是机会主义。《单杠》!那过时得最快的东西是那一开始显得最时髦的东西。任何让步,任何造作都是错误的幼苗。但巴萨望就是靠这些手段来取悦年轻人的。他向未来捻手指。他向着说话的是今天的一代——这当然要比向昨天的一代好。但是由于他只为年轻的一代而写,也就容易跟这一代一同消失。他对这一点十分清楚,也不把他的希望建立在长远的未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那么猛烈的保卫自己,为自己辩护,而他防范的不仅是对他的攻击,就是任何一点轻微的评论,都在他反击之列。如果他觉得他的作品会长远,他就会任它们去为自己辩护了,不会不断地为它们解释。甚至,误解与不公正还会让他高兴呢,因为明曰的评论家们会更有可以下笔之处!
他看看表,十一点三十五分。现在他该到了。不晓得奥利维会不会在车站等他。他一点也不敢这样盼望。他怎么能相信他的明信片会引起奥利维的注意呢?——那张告诉奥利维的父母他回程的明信片,看起来是那么偶然的,那么不经心的,说到他回来的日期……就像偷偷摸摸的自找乐趣,把旅程托于命运很好玩似的。
火车停了。快!一个脚夫!不用!他的手提包不怎么重,行李寄放处也不怎么远……就算他来了吧,在这么些群众里,他们能互相认得出吗?他们见过面的次数是如此之少啊。如果他没有长得认不出来就好了!啊!老天哪!那不是他吗?
艾杜瓦与奥利维
如果艾杜瓦与奥利维见面时的欢喜表露得明确些,我们的故事恐怕就没有多少下文了;但是偏偏他们两个都是不敢确定别人心里对他们欢喜的人,这种犹豫现在瘫痪了他们两个,以至于,由于相信自己的情感并没有在对方心中共鸣,便沉湎在自己一个人的欢喜中,而半羞愧于自己的欢喜是如此之甚,便全力的去掩藏它的强度了。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奥利维没有告诉艾杜瓦他是带着多么大的热忱来接他,反而说正好今天上午他在附近有事要做,就像以此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到车站来似的。他一向就是犹豫的,不敢表达强烈情感的,现在则狡猾的让自已相信自己或许在意艾杜瓦的事。他的借口刚刚说出来,脸就红了。艾杜瓦暗暗吃惊,由于他一见面就热情的:紧紧的抓住了奥利维的胳膊,他(也是犹豫的)便以为是自己这种动作让他脸红。
他一见面的时候说:
“我勉强要自己相信你不会来,可是实际上我确定你会来。”
说完他立刻觉得这种话在奥利维听来一定太狂妄自大了。当他听到对方用那种顺口的方式回答说:“我正好今天上午在附近有事要做”时,他把奥利维的胳膊放掉了,他的心情也顿时掉了下来。他很想问奥利维,他了不了解那张明信片,虽然是寄给他父母的,真正却是为了给他看的,但当他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失去了勇气。那生怕令艾杜瓦厌烦的奥利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怕一说话就让艾杜瓦误解,因此他沉默着。他看着艾杜瓦,惊
奇于他嘴唇的颤抖,然后他立刻垂下眼睛。艾杜瓦既渴望着奥利维看他,又害怕自己太老了。他一直神经质的搓着一小卷纸。那是他寄放手提箱的行李票,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
“如果那是行李票奥利维一边看着他把那张小纸搓成一团心不在焉的丢掉,一边这样想,“他就不会这样把它丢掉。”他眼睛转了一秒钟,看风把它沿着人行道吹到他们后面好远的地方。如果他看得久一点,他会看到一个年轻人把它捡起来。那是柏纳一他从他们离开车站以后就一直尾随着。而这个时候,奥利维则因找不到话对艾杜瓦说而极端难堪,他们两人的沉默变得不能忍受了。
“当我们去到康多塞的对面时,”他心里一直这样说,“我会说:‘我现在得回家了,再见。’”
然后,等他们到了公立中学的对面时,他又把告别的地点宽限到普洛芳斯路的转角。但是那深觉沉默之沉重的艾杜瓦却无法忍受在这种情况之下分开。他把他的朋友拉进一个咖啡屋。或许他叫来的葡萄酒有助于他们化开彼此的跑尬。
他们互饮。
“祝你好运!”艾杜瓦举着杯子说。“什么时候考试?”
“十号。”
“准备好了吗?”
奥利维耸耸肩。“谁也说不准。如果那天正好碰到情况不良……”
他没有回答“好了”,因为他怕显得自负。另外,他想对艾杜瓦说“您”却不敢说,因此觉得发窘。结果他只得不用人称,尽量避免说到“你”;因此他也剥夺了艾杜瓦请他用“您”的机会——而艾杜瓦是渴望他这样称呼他的,而且他清楚记得,在他去英格兰的前几天他确实这样称呼过他。
“你一直在写作吗?”
“哎,但是不够好。”
“写得好的人总是认为可以写得更好艾杜瓦相当夸张的说。
他不知怎么就说出这句话来,立刻觉得荒唐。
“还在写诗吗?”
“有时候……我很希望得到一点指点。”他抬起眼睛看艾杜瓦。“你的指点,”他本想说——“您的指点。”他的眼神却跟他的声音相背,那么明白的表示出来,以至艾杜瓦以为他说这话只是为了敬意——为了中听。但他又为什么这样回答,而且回答得那么粗率呢……
“噢,只有自己的话或同年龄的人的话才有用。年龄大的人的话是没有用的。”
奥利维想:“我没有问他。他何必推托?”
两个人都恼愤自己不能说出听起来不那么别扭的话,两个人都感到对方的尴尬和恼愤,认为是自己不对。这样的见面,除非半路上出现救援,是没有好处的。但没有救援出现。
奥利维那天早晨开始得很不对。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柏纳已经不告而别,他心里头充满了不快的感觉;虽然在看到艾杜瓦的时候有一阵忘了这不快,现在却又像黑浪一样卷到他心里,把别的念头都淹没了。他很想谈谈柏纳,什么都告诉艾杜瓦,让他对他的这个朋友感到兴趣。
但艾杜瓦最轻微的一丝笑容就足以伤害他,而由于他翻腾的热情必然会用似乎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他宁可一言不发。他感到自己的表情僵硬了,他恨不得投进艾杜瓦的怀里痛哭一场。艾杜瓦误解了奥利维的沉默,误解了他僵硬的表情,他太爱他了,绝不可能轻松自在。他几乎不敢看奥利维,却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像小孩子那样抚慰着,而当他跟他两眼相遇,看到他黯然的神情:
“当然啦!”他这样对自己说。“我让他厌倦了——我让他厌倦得要死。可怜的孩子!只等我一句放他的话他就要逃了。”于是艾杜瓦便恼愤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完全是出于怜惜的说了出来:“你最好现在回去吧。你家里一定在等你吃午饭了,我想。”
那也正在想这件事的奥利维同样误解了艾杜瓦。他匆忙的、恼恼的站起来,伸出手来。至少,他想对艾杜瓦说:“我能够——不久以后——看到你——看到您吗?不久以后我们能见面吗?”艾杜瓦也正在等这样的话。但除了一声普通的“再见”之外,也没说什么出来。
行李寄存票
太阳叫醒了柏纳。他从长凳上起来,头疼欲裂。早上那种飞扬的勇气已经离他而去。他感到一种可恶的孤独,他的心,被苦涩的一种东西涌涨着,这种东西他不能说是不快乐,但又让他流出了眼泪。他该怎么办呢?他该去哪里?如果他的脚步转向了他知道那时奥利维在那里的拉撒路车站,那不是因为他有任何目的,而只是想再看他的朋友一眼。他责备自己今天早晨走得突儿;奥利维说定觉得受伤……他岂不是他最喜欢的人吗?当他看到他跟艾杜瓦胳膊挽着胳膊的时候,一阵奇怪的感觉让他尾随他们两个而不被他们看见,虽然痛苦的感到自己是detrop〔累赘〕,他还是宁愿夹在他们之间。他认为艾杜瓦长得迷人,只比奥利维高一点,几乎不比他更不年轻。他决心要跟这个人说话,他可以等,等到奥利维跟他告别。但是跟他说话吗?用什么借口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那揉皱了的一小团纸从艾杜瓦的手上丢出来。他捡起来看,是行李寄存票……天啊,这正是他盼望的借口!
他看着那两个朋友走进间咖啡屋,困惑的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他的独白:
“一个平常的呆子除了立刻把它物归原主之外没别的好做。”他对自己说。
“‘这世间的一切习规对我是何等厌倦、陈腐、呆板、无益!’”
我听过哈姆雷特这样说。“柏纳,柏纳,在你心里骚动的究竟是什么念头?只不过昨天,你才搜了一个抽屉。你在走进什么路途?想一想,小子,想一想……想想那收艾杜瓦行李的寄存处管理员,十二点吃午饭的时候他会走,会换另一个人值班。你不是答应你的朋友无所顾忌吗?”
然而,他想到,急促足以坏事。这样急忙把行李取回,职员可能会生疑,他可能会査存物登记簿,认为十二点之前几分钟存入的东西十二点之后马上取走有点奇怪。再说,如果有什么路人,什么没事忙的人看到他捡起了那小纸条……柏纳强迫自己不匆不忙的走向康考特广场——这段时间,可以让另一个人吃完午饭了。那么,人把行李放在寄存处去吃饭,吃完了再回来取,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头痛不见了。在他经过一家饭店的露台时,他大胆的从一张桌子上拿了一根牙签,在寄存处的柜台外叼着,表示他刚刚吃过午饭。幸运的是他长得好看,衣服合身,眼神坦然,笑容明朗,另有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让人觉得他在舒适的环境中长大,没有任何匮乏(但由于睡在长凳上,这些都有点折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