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很累。
安在单位是头头。安不劳力但劳神,日理万机,殚精竭虑,神经衰弱,疲惫不堪。回到家第一个愿望是能上床一躺,或假寐或瞪大眼睛数卧室窗帘共有多少道褶子,甚或习惯性地用手抓着阳物制造一种并不陌生的感觉,以此作为放松,作为调节,以便过渡到下一步的吃饭看电视,挑剔妻的饭菜手艺,指责儿子的作业不整洁或得分低,红叉叉多。
家是港湾。安认为这说法很有道理。在单位在家,人都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但在家里的角色往往更接近自己,不用太多的化装及表演技巧,因而轻松,自然,潇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安在单位声誉不错,放到更大的环境下来评价他也能算是明星,但他觉得他在家里更是权威,更是明星。在单位,明星也难免喜忧参半。有成功和乐趣,也有挫折和烦恼。在下级的面前再趾高气扬,感觉“倍儿好”,见了上司,也难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时不时还要委曲求全。在家却可以绝对核心,绝对权威,绝对老子天下第一,如天马行空。
还是家好。
但家偶尔也闹地震。
前不久,安的老妈从乡下来城里小住。一是想念安一家人,尤其是想念从小带过的孙子晨;二是常犯肚痛,想在城里让大儿子给找大夫诊治诊治。安一家人对老妈的到来很高兴。安领着妈到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使用了最好的检查设备,也没查出老太太肚痛的原因。在乡下三天两头犯病的妈,进城现已半月余,却十分安泰,不仅肚不痛且饭量大增,眼见得脸上气色一天好似一天。安私下告诉妻子秋,他认为妈在乡下肚痛全是让老二媳妇给气的。老二家媳妇不是个东西,是正在走向富裕的农村具有现代色彩的泼妇母老虎。秋整天割肉买菜,想方设法给老太太改善生活。左一声妈,右一声妈,叫得甜而不腻,让老太太十分熨贴。儿子晨早就盼望奶奶来,但毕竟让时光隔得生分了。况且晨已上初二了,个头超过秋,正在逼近安,已不知道该怎样和奶奶亲热了。尽管如此,老太太还是看着孙子亲,一个劲地说,长这么高了,这么高了。拍不是,摸不是,抱到怀里更不是,简直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孙子的爱。
家很温馨。
家很和谐。
家很象家。
偏老太太忽又肚痛。
这天安进门,发现客厅里没有了惯常那种奶奶陪着孙子一起看动画片,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兴奋异常,一起手舞足蹈,忘了年龄,忘了环境,忘了周围一切的景象。只有晨一个人很安分地坐在电视机前,音量也开得很小。厨房里,妻切菜剁肉的声音也沉闷,少了往日锅碗瓢盆交响曲的明快与流畅。
“妈呢?”安问妻。
妻努努嘴,示意老太太在晨的房间里。
安一脸疑惑。安走进房间。
老太太躺在孙子房间里临时为她搭起的床铺上,盖着被。脸上很平静,无言地望着早已陌生了的儿子。
“妈,你又不舒服了?”
“肚子疼。”语气很平静,但平和的表情后面隐藏着苦痛。
“咋又疼啦?”
“不知道。在家里也是这样,好好的就疼,好好的就疼。”
安轻皱眉头。他不解。
“妈咋啦?”安又问妻。
秋依旧无言。
“奶奶咋啦?”安问儿。
“不知道。”晨也无以奉告。
谜。家庭之谜。安想起一句话,叫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吃饭了。饺子。好吃不过饺子。可老太太只吃了三个,就又捂着肚子上床去了。安望望秋,秋也望望安,都轻轻地摇头。饺子的味道于是也索然。
“爸,给我买双凉鞋。”晨说。
夏天了,安似乎意识到,气候一天热似一天。自己这几天穿皮鞋也总是捂出浓浓的汗臭,明天也该穿带眼透气的皮凉鞋了。儿子的要求不过分。
“买!”他说。
“奶奶买的太小了。塑料的,难看死了,谁现在穿那个!”晨振振有词。
“奶奶给你买鞋了。”
“买了。”
“拿来我看。”
那鞋是再生塑料的。不黑不灰,不褐不黄,样式陈旧,做工粗糙,晨的脚塞进去紧绷绷的。
安下意识地皱眉。忽然,他眉毛一挑。
“你们在奶奶面前说什么啦?”安问。
“我没说什么,我不喜欢,也穿不上。我妈……”
“你妈?你妈说啥了?”安转向秋。
秋眼睛瞅着天花板。
“你到底说什么了?”
秋瞅一眼安,又专注地盯着天花板。
“你说呀!”
秋翻出白眼,然后还是不屈不挠地盯着天花板,仿佛不将楼板盯出个洞来,誓不罢休。
安的男人自尊遇到了挑战。他想发火,又怕母亲大人听出火药味。单元楼房太小,一个鸽笼即使隔开,也隔不断声音的传递。还有孩子也在,他叹息一声,也对天花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天花板遭受空前的劫难,安与秋的目力都与之较劲。其实,安与秋是相互较劲。
秋先吃不住劲儿了。女人的精神总是比较脆弱的。“我其实也没说什么。”她开始为自己辩解。
不用秋再说下去,安也能大概猜出她都说了些什么。知妻莫若夫。秋也是农村长大的。秋节俭,秋温顺,秋不会说太难听的。无非说太小了,孩子脚长得快;或者说便宜,但不结实,便宜就是不好;要不就说钱白花了,穿不了三天就会破。一定是心平气和,慢声细语,充满了儿媳妇的恭谦和拘谨,但这就够了。
安明白了老太太为什么肚疼。
安没再说什么。安带头认真地吃饺子。
安是好丈夫。
安是好爸爸。
安也是好儿子。
翌日午饭,老太太依然无食欲,吃了几口就去睡了。饭后,安来到老妈床前。
“妈,您给晨买凉鞋了?”
“嗯。”老太太眼皮也无力抬起。一脸痛苦因儿子的问话进一步加深。头也转向墙那面。
“晨,把奶奶给你买的鞋穿上,进来。”安高声向儿子发号施令。
晨听从了父亲。
“嗯,塑料凉鞋。好。这鞋好。不用穿袜子,脏了用凉水一冲就干干净净,连脚都洗了。穿上凉快。比我那皮凉鞋强多了,才四块五?便宜,多便宜!晨,你还不赶快谢谢奶奶?快!”
“谢谢奶奶。”
“你爸我像你这么大时,哪儿能穿上凉鞋?布鞋穿得露出了大脚趾头,就是凉鞋!后来才有塑料凉鞋,叫空气鞋。村上有一个在外头工作的,回老家穿了一双,把一村的人羡慕死了。”
安给儿子讲起了历史。晨一副恭谦貌,洗耳聆听。
老妈不知何时,己翻身坐起。
“最早兴起的凉鞋就是塑料凉鞋。黑的,脚面上两边对称的几条带儿,前面脚指头不露出来的那种。对,就跟你奶奶给你买的这鞋样子差不多。这是正宗凉鞋。后来兴那种两条宽带子一交叉,脚趾头全伸出来那种,太难看——最难看的是学日本人的那种拖鞋。大拇趾和二拇趾缝里夹个带儿,咯应死人——再后来又回去了,和尖头皮鞋样式一样,多一些眼儿或者空隙。或是牛皮的,或是人造皮的,捂得脚发烧。凉鞋不凉,又贵。人不知道是越来越聪明了还是越来越蠢了……”
安大讲凉鞋发展史。
晨莫名其妙地硬着头皮听。
老太太脸上开始由阴转晴。
“去,上学去。”安终于完成了关于凉鞋的长篇大论,给儿子下了赦免令。
“爸,您出来一下。”晨如释重负,刚刚走出门,又叫安。
“下午有体育课。这鞋夹脚,不磨破了?”晨悄声说。
“去吧去吧,你的脚就那么娇贵?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困难克服不了?去吧去吧去吧。”
于是,晨上学去了。
“妈,您老好点了吗?”
“嗯。”
“肚子还疼不疼了?”
“不了。”
“您好好歇着。我要上班去了。”
“嗯。”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景象。下班以后,安看到电视机前是祖孙二人。晨专注于动画片机器猫,老太太专注于孙子的脸。孙子笑她也笑,孙子激动了喊出声,她小声说一句:“看高兴的,驴儿。
安又上床舒展筋骨,体味家的温馨和放松感,等待着妻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回顾起自己处理凉鞋事件,医治母亲大人肚痛疾患的经过,他颇有几分得意。家庭生活中也需要智慧,也需要谋略,更需要善解人意,对症下药地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他觉得自己做行政领导是错了,改任个政工干部,说不定会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呢。
“我很聪明。”安想。
安坐到了饭桌旁。
看来饭菜的烧制者并不精心,米饭有点夹生,菜也极简单。一盘芹菜炒肉,大肥肉片子让人看上去发腻,嚼起来似未加盐;一碟凉拌萝卜丝,少醋,干巴巴让人难以下咽。饭让安吃得直皱眉头。晨也吃得龇牙咧嘴。唯老太太胃口大开,吃得十分专注和投入,大碗米饭干掉两份儿。秋吃得不紧不慢,脸上无表情。
是夜,安兴致极高,不住向妻发出信号,希望与之共涉爱河。
秋认真地给安一个冰凉的脊背。
“怎么啦?”
“不怎么。”
“不怎么,怎么这样?”
“哪样?哪样?哪样?”
安心想,你少跟我废话吧。他想用强有力的动作代替语言,以利于更便捷地达到目的。
秋尽力反抗。
安低估了秋的犟脾气和反抗力,他累得气喘吁吁,无奈地躺在一旁。他觉得自己荒唐,有点不像四十岁上下的人。他兴味索然。他心想:我至少半个月不再理你,让你旱死。”你去看看晨的脚。平静下来了。”秋说。
“晨的脚咋啦?”
“磨破了。你没看吃饭儿子龇牙咧嘴的?一双破凉鞋,扔就扔了算了,白花钱还要让儿子受罪!你倒孝顺了,做好人!”
安无言以对。他真想去看看儿子脚磨破得严重不严重,但又怕惊动了老太太。
“睡吧睡吧睡吧。”安说。
明天,儿子的凉鞋还穿不穿呢?要么脚痛,要么肚痛,让哪个痛呢?抑或想个万全之策让谁也不痛。
安半夜不能入眠。直想得自己心里隐隐作痛。
一九九四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