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天蒙蒙亮。整个荣宁街还是清寂的,像一条冻住的河。
这辰光,连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没起,别提这些公侯世家的爷们了。
宁府的兽头大门阖着,只有两头石狮子警醒地盯住街面。轻微的响声,东角门开了。一片束衣打千之声,跪倒几个门房。
“爷,这早起您去哪儿,可要小的伺候?”
贾珍不发话,踩着小厮的背上马,打马朝荣宁街街口去了。
“爷出去的事,不许泄露给里面知道,多说一个字,仔细揭了你的皮!”
小管家俞禄交代过,翻身上马。几个小厮紧随其后。一片嘚嘚声,几匹马前前后后出了荣宁街。
贾珍脚力快,众人落在后头,闷声催马。当中有一个小厮素得贾珍宠,年纪又轻,耐不住性子,赶着问:“俞大爷,爷这是往哪儿赶啊?”
俞禄脸一沉,喝道:“爷的事由得我们问三问四吗?只管走,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动嘴。”
小厮一吐舌头,不敢多言。
贾珍在马上心事重重,一径朝着城外玄真观赶去。
凄冷的金陵古城外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天是阴霾的,像贾珍阴沉已久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的冷雨,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雨很细密,不一会儿贾珍的脸全湿了。
他不能闭眼,不能看见可卿悬在高梁上的身影。“天香楼”三个字,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忽远忽近。他眼前像有一把匕首,夜夜不能阖眼。
深埋在心底的,那本来属于两个人的痛苦。可卿死了,只剩他一人背负。想到可卿的死,他又一次感觉到身体里撕肉裂骨般的、血淋淋的痛,不容忽视!这个坚硬的男人又一次决裂地想哭。
玄真观外,贾珍下马,吩咐小厮们候着,自己一掠袍子进了内院。
“道长在清修,吩咐不许打扰。”内院静室门口,总角小童稽首为礼。
“有劳,我候着。”贾珍谦谦有礼。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你爱提笼架鸟,撒鹰斗犬是你的事。家里只管闹腾去,大家公子外面场上礼数错不得。撒泼犯浑的,不是破落户就是不成器的纨绔。他是堂堂宁府的主心骨,世袭三品的大将军,行事做派犯不着像薛蟠一样留下话柄给不相干的人嚼舌头。
候了有一时,小道童请他进去。贾珍进了静室,看见他父亲贾敬拿着本道书兀自念念有词。静室很轩敞,是观里给贾老爷独辟的,一间练气,一间炼丹。
贾珍上前请了安,垂手立在一旁,气儿不敢高声出。
贾敬看了一会子书,放下书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贾珍脸色一动,依旧静静地说:“回父亲大人的话,儿子媳妇昨夜里死了。”
贾敬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口中应道:“知道了,死者已矣,你自己要节哀。回吧。待我晚间为她超度。”他闭目咕噜咕噜念了一阵,睁眼看贾珍还立在跟前,“你还有什么事吗?回吧,我要清修。”说完又阖了眼,宣一声,“无量寿佛。”
贾珍盯住他道:“儿子有事请教!”说完立着不动。
贾敬脸上露出与世无争的笑容:“我儿!这是哪里话,如今府里是你当家,东西任凭你取用,我又禁不得你,何必巴巴赶来问我?”
贾珍笑一声,声音干巴巴的,坚硬干涩,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这老匹夫,跟他玩心机,他佯作不知,那他就挑明了说!
“可卿死了!”贾珍高声道。
他定定地看住他。贾敬一抬眼,看见贾珍的目光,他心一颤,低头念起经来。
贾珍站在那里,心潮起伏。他再一次恨声道:“前几日夜里,父亲回去过。”
贾敬不置可否,闭目诵经。
“儿子知道!父亲不单回过!还……还去了天香楼!你……”贾珍看着贾敬麻木不仁的老脸,他怒了,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射着自己的怨怒。他心底那个秘密像岩浆一样翻滚着,把他的心烧得坚硬灼热,已经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
他冷冷地说,像宣布别家王府里的逸事:“你又找过可卿,被瑞珠撞破。瑞珠现今触棺死了,她倒机敏!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可卿也死了,就缢死在天香楼!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你来这里出家,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修你的道,你成你的仙,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
贾敬拨念珠的手停了,他睁开眼,静默地,看着贾珍。他的神气并不是修道带来的平和,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
“珍儿说得好巧话!可卿是尤物,这东府,你不知还是我不知?实话告诉你,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若早几年……”贾敬站起来,恢复了以前宁府大老爷的神态气度训斥着儿子,“再者,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你我心里都清楚,可卿的死,只与我有关是吗?那天夜里……”
贾珍想起来,有件事他好像才想起来。贾敬的话像一只手,把那件事赤裸地从他记忆里揪出来。
那个厢房,可卿在红绡帐里候着他,香花沐浴,只穿了抹胸,像一颗糖果,纯净甘甜地躺在那里,等他去品尝。
“可卿,我的可卿!”他赞叹着准备迎上去。
春情浓艳,关也关不住了,鹣鲽正待双飞。可卿忽然用手推他:“你看,外面有人。”
他一看,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干瘦矮小的影子,贾珍不以为异:“想必是丫鬟。”
他又抱住可卿求欢,可卿半推半就,脸色潮红,笑嗔:“你这急色鬼,也不避人,被人看了怎么好?”
贾珍吭吭地笑:“谁敢,我挖了他眼珠子,好卿儿,给我吧。”他已经等不急。
“就你是霸王。”可卿笑着咬他肩膀,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
兴致渐浓。一时,外面丫鬟传话:“老爷叫请。”
虽然不悦,他也不敢怠慢,穿戴齐整赶去伺候。
“父亲!可是身体不适吗?儿这就叫太医院差人来问诊。”他垂手侍立。正房灯火幽暗。
“儿啊!不妨事。”贾敬靠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上一副不胜老朽的样子,感慨良深地说,“为父老了,今日听道书,似有所悟,度量着要到城外玄真观去修行,只是舍不下这虚名闲职,毕竟是祖荫啊。”
心里的愤懑迅疾地消失了,贾珍的心狂跳。喜悦像水面的波纹,越扩越大。他正待脱口说:“不碍的,有儿子呢。”话到嘴边就咽住了。心有欲,口不言。怎么事到临头即忘了涵养功夫。
“儿子愿父亲身体康健,千秋高寿。”
“不是这个话,我儿,父亲有意将这祖荫给你袭了,你可愿意?”
“父亲折杀儿子了,有父亲在,儿断不敢有此念想,望父亲怜悯,不要折了儿的寿!”贾珍跪下来,戏演到这一步,他突然半真不假地来了这么一下,险些把自己也感动了。
贾敬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鲜嫩的笑容,好像一棵枯枝突然开花,看得贾珍心一颤。贾敬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要在这口气里把决心下定。
他等待着。
贾珍也等待着。他知道还有下文。
“珍儿,父亲想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若允了,父亲我便去修道,也能心平气和。”贾敬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贾珍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有点深不可测。他只得笑笑,说些打不着的话,见机行事。
“父亲要折杀儿子不是!儿子的命都是父亲给的,凭儿子所有,父亲大人取去,儿绝不敢有怨言。”
“好好好!我儿果然仁孝!”贾敬满足地笑了,他撒网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走过来拍拍贾珍的肩膀:“为父心怀大慰啊!”他看住贾珍说,“我要儿的一件衣服。”
贾珍愣住了……
“可卿不是衣服!”贾珍切切地说。前尘旧事让他恨意深透,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痛苦!如海水汹涌泛滥的痛苦决堤而来,又一次无边无际渍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后悔,为什么要因为功名而答应这桩丑陋的交易。
我是犹豫的,我是后悔的,但最终,我答应了他。
贾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房走出来的,他好像踩在沼泽里,每一步都是虚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深陷下去,万劫不复。
他的父亲,有听床的癖好,这也就罢了,现在他竟对他提出,要用他的女人,秦——可——卿。
天渐渐地清明,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树亦变得清朗,在细雨中玉立亭亭。秋雨清寒最侵人,众人随贾珍起得绝早,身上本没有多少热气,眼见得贾珍进去好几个时辰没有回的迹象,已经冻得站立不住,在廊下缩手跺脚苦不堪言。
早有晓事的小道童再三请他们入内休息。几个小子喜上眉梢,却被俞禄拦下了,一声儿喝住了不许他们猴子似的乱蹿。
几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子,没得道的猢狲,哪里比得俞禄老成持重。先前在马上发问的小子磨蹭了半晌,又发声叫苦:“俞大爷,放咱们进去歇一会儿吧,驱了这身寒气就是托您老的福了。”说着,连连作揖,低头就往里钻。
俞禄早料得他有这一手,手上一带,把他拽过来,换过手就拧他的耳朵,拧得这小子哇哇叫饶。
俞禄却不松手,他知道不给点教训,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板着脸扫了剩下的几个小厮一眼,喝道:“来意儿!你还越发得劲了!倚风作邪的,爷宠着你,以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今日慢说是你,便是府里更有头有脸儿的来了,也得在外候着!爷的话你没听明白吗?”
来意儿一个劲地叫疼,俞禄松了手。话虽说得狠,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小子。他们天天腻在贾珍身边,眼瞅着不见被告了阴状可不值当。
来意儿揉着耳朵,委屈得眼眶红红的。他是个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粉面朱唇,一哭一啼也婉转可怜。俞禄见他哭得可怜,更知道他是贾珍可心的人,赶紧放缓了语气,放低了身份哄他:“来意儿,来意儿……你这不撑劲的小子,还是伺候爷的人,怎么这么着就哭了?”
来意儿不理他,扯着袖子只管哭。俞禄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样拿出帕子给他拭泪。拿出的是一方崭新的绣帕,上等的苏绣小品,原是贾珍随手赏给他的,这不,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一直揣在身上,今日倒派上用场。
来意儿到底是小孩,哪架得住俞禄这么又软又硬的揉搓,早收了泪。小孩儿眼皮子浅,一径盯着绣帕。俞禄一笑,大大方方将绣帕递给他:“喜欢就拿去。”
来意儿乍惊乍喜,早忘了俞禄拧他耳朵的事,忘了疼,拿着帕子问:“这么好的帕子,给我的?”俞禄是宁府的管家之一,贾珍的贴心心腹,有权有势,他们都知道。现下俞禄对自己这样好,怎叫他不心动。
俞禄笑:“你看你俞爷像说话不算话的人吗?”
来意儿大喜过望,赶着给俞禄跪下,喜滋滋地说:“谢爷的赏!”
俞禄受了他一跪,又赶着拉他起身,笑道:“仔细跪疼了。瞧瞧,你这小猢狲千伶百俐的,怨不得珍大爷疼你。”
他早有算计,这么好的绣品拿回家给那个糟婆娘他是不肯的,那不是糟践东西吗?给来意儿倒好,来意儿用着东西就感念他的好,就是一时给贾珍看见了也无妨,左右是给了他心上的人儿,以后好处还少得了他吗?
眼下来意儿就对他服服帖帖了。
俞禄叹了口气,显得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小人儿,到底年轻,哪里晓得伺候人的难处。爷在里面尚是站着回话,在院外一站半个时辰,何况你我?爷是来办正事,比不得平日带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缠。宁可冷着,不可错了规矩。你我都知道爷的性子,拿人撒起气来,来意儿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可吃得消?”
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来意儿万分感激,红着眼说:“我知道俞爷疼我,我以后都听您的,再不敢逞强使性子了。就是爷面前,我们也听您的。”
来意儿虽小,却也是几个小厮的头了,他这么一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连连点头。俞禄收服了他们,心中畅快,正待开言,却看见一辆车从路那头来了。车外坐着林之孝家的。俞禄一见,吃惊不小,心想这难道是哪个女眷出来了。若是宝二爷,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来。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等在那里,等来人下车。
车到跟前。车里人却不下车。
俞禄迎上去先搀扶林大娘下车。林之孝家的下了车,且不客套,只说:“你们几个进去,该避清的避清,生人一个不许放进来。四小姐来见敬老太爷,半点马虎不得。”
众人答应一声,进去忙碌。
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我已吩咐他们去准备,待打扫干净了您再下来。”
车里人出了声,却是鸳鸯的声音:“有劳大娘了,吩咐他们仔细着点,姑娘可惊不得,我陪四姑娘说说话,就慢着些,也不碍的。”
惜春在车里坐着,脸色瓷白,神色倒还稳重,看着鸳鸯微微露出点笑,笑容轻寒似梨花。鸳鸯望着她思量:人说四姑娘是个冷人儿果然没错,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四姑娘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大约跟从小没了娘有关,林姑娘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人,也是一股清寒逼人,可比起四姑娘的孤介来,还算随和。
但鸳鸯是个妥当人,她从不轻口说别人不是。心里慢慢转了念头,也只是对惜春更添怜意。惜春的手冰凉,鸳鸯握在手里,不甚心疼,温言道:“姑娘,你年纪小身子弱,昨儿又累了一夜,要多爱惜些自己才是……”
惜春依旧是那样冷清清的脸,冷清清的笑,只有眼睛里透出一点暖意。
她知道鸳鸯不势利。鸳鸯还帮着她,不然老祖母不会安心放她出来。
“鸳鸯姐姐。”她冷清清地说,“我许久未来看父亲了,不知父亲大人是否安好。”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怜悯,将话轻轻一转,转到贾敬身上。
鸳鸯无话,只有默默地点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的小姐,她又倔又可怜,却不喜欢人安慰。鸳鸯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在车里静默地想着心事。
一时,俞禄他们安排妥当,从观里跑出来回话。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四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鸳鸯站起来,弯腰准备扶惜春下车。她听到惜春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鸳鸯一怔。
而惜春,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如梨花的表情。
惜春下了车,由鸳鸯陪着进去,林之孝家的在车里等着。
观里好像被洗涤过,从里到外都空了。那些念经打坐的男人们全像信仰一样消失了。寂静得只听到雨滴在叶子上,从叶间滴到地上的声音。
雨意空疏。
惜春想起出宁国府,祖母派人来接她,她坐在小轿里,从纱窗向外瞧,雨卷着黄叶飞下来,满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惜春,深锁闺中不谙世事的惜春,她看见一张张萧瑟的面容。她看见萧瑟的生活像一幅画意惨淡的长卷,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人们像水里的萍,无根,带着茫然和无奈继续着自己的漂泊。这个秋雨清寒的早晨,十五岁的惜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秦可卿死了。惜春感觉自己的根在阵痛中,彻底地,彻底地断了。她可以像白色的曼陀罗花一样在佛说法时从天而降,可以与这尘世,再没有半点关系。
她突然想去看看贾敬,看看这赋予自己生命的人,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她突然想知道,在秦可卿死的时候,他有没有难过和内疚。
这个念头像一根柴,在她心里越烧越旺。
回到荣国府给贾母复命时,她已经无法抑制地说了出来。
贾母没有震怒,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平静安详的。到了她这个年龄如果还是凤辣子一样的脾气的话,只能说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颠沛的,生活无法让她获得宁静。
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将惜春搂在怀里,吩咐人给她泡脚,揉腿,心肝肉儿地叫。
“四丫头,你是姑娘家,到道观里如何使得?万一小道士吓着你,可不得了。”
惜春不回嘴,只轻轻地说:“老祖宗,我想见父亲。”说完眼泪啪啪地往下落。
贾母叹了口气:“去见见你父亲,原也在理。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只是必定今天吗?祖母另安排时间,叫玄真观里安排妥当,我陪着你去成吗?”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她的膝盖有麻木的痛感,想必已经肿了,但是她顾不上了!
“我是什么人,哪里敢劳驾老祖宗。求您让我去吧。”她流泪呜咽着,单薄的身躯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