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孤僻的惜春,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在陌生的宁府,絮絮地,绵延不绝地,说了很多话。
那一天,惜春的蔷薇发髻、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的完美。十五岁的惜春,美得好像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未被攀折,生机簇簇。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喜得贾母搂住她心肝儿肉地叫。
排宴的时候,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
“四丫头,到祖母这来。今日你是寿星,上座无妨。”
“不,祖母。”惜春俏答答地回道,“长嫂如母,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
贾母愣了愣,很快宽容地笑了。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她太沉着了,什么都已经见过。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府宁静,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
很多人都笑了。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挨着她坐下。
“大嫂子……”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
“珍大哥哥。”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赶紧笑着行下礼去。
“妹妹快起!”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今日我越礼了,原是女眷,没有贸然就进的理,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妹妹的大日子,做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你瞧,哥哥为了你,礼也顾不得了。现下,我给妹妹道喜了。”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行了半礼,转身欲走。
惜春还了礼,挨着秦氏坐下。贾珍见了,又立住了,盯着惜春笑道:“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
惜春一愣,她的心里一凛。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阴阴暗暗的,如刺如刀。
“哥哥,我喜欢嫂子,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她突然地敏感起来,她无由地怕,怕贾珍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为什么误会,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的凌乱的光影,不可捕捉,扑朔迷离。
“是啊,我也喜欢四妹妹,就让她坐我身边吧。”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又对贾珍笑,“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缠?”
“就走,就走。我走还不成吗?”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冷意忍不住消融,附在秦氏耳边道,“我就这么惹你烦吗?我现在走了,晚上你可别来求我。”
秦氏红了脸,轻轻啐他一口:“老祖宗在,你还这么不尊重,被人听见,怎么得了?”贾珍笑着,朝外走去。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拉了惜春入席,至晚,众人方尽欢而散。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
“我可以常常来见你吗?”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自然可以了。这里是你的家。”她笑意款款,“只是,你要来时,先告诉我一声,我打发人去接你。”
现在回味起来,那是个不好的开始,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最开心丰盛的一天。她开始获得她的爱。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她也无力去恨她。恨,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她只是,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无法接受和面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何况只是一条游廊。惜春终于走到贾敬的静室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贾珍。他看见她,一愣。
“大哥哥也在这里,妹妹有礼了。”惜春低下身子行礼,而后不待贾珍叫起,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好像突然长大了。至少她不再惧怕他。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有东西在萌芽,撼动她原有的稚弱,她变得坚硬而崭新。他希望她长大,越来越坚硬和出众,这样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恨她。惜春是他恨的土壤,她越肥沃,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得越深。恨意繁盛。
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压抑得紧紧的,像一颗饱满的、日日夜夜等待萌芽的种子。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贾母告诫过他——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她的一切与你无关,你可以恨她,但不可以伤害她。绝对不允许。我不允许你的恨,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你的可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她也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的恨蔓延,然后祸及我们贾氏。珍儿,你听清楚,绝对不允许。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他想旁观。
贾敬看见惜春进来,非常高兴。
“惜儿。”他一手拉住惜春,“不必跪了。到为父这儿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父亲。”惜春仍是跪下去,“祖母教导,情可宽免,礼不可废。女儿叩问父亲金安。”
“乖孩子。真是乖孩子!”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你祖母教导有方啊,是为父的福气。”与贾珍不同,贾敬钟爱惜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她父女情深,情真意切。
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即使她死,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而她和贾珍并没有!惜春的出现,会提醒他,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可是一次,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
他接近狂热地、诚挚地爱着惜春。她是他的成就,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
一如贾珍所指责,前几天,他回去了,他去找了可卿,他可以发誓,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这么多年,修道已经让他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他只是想跟她商量,跟孩子的母亲商量——惜春大了,可以许人了。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十五年来,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毕竟是个父亲。只是他不该忘记了,可卿是他的心魔,无可取代的心魔。见到她的那一刻,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眼,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心魔。
“惜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凉?”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转眼看见贾珍,心里就不悦,一面对贾珍道,“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回吧,为父一心修道,也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炷香吧。”一面对惜春笑道,“你珍大嫂子没了,难为你哥哥孝敬,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其实这有什么,山里的海里的,凭是府里有的,用就是了。”
惜春点头,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山水不惊地应道:“父亲说得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无人不赞。前年女儿及笄,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说来也奇怪,她好像知道女儿心思一般。父亲,你说这奇不奇怪?”
贾敬笑道:“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时开的花吗?你珍大嫂子知道,有什么奇怪?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
“是吗?”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大哥哥,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
贾珍看着她,看着贾敬,他知道贾敬看着他那眼神的意思。贾珍咬碎了牙,笑道:“自然是我告诉的。”回答完这话,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站在那里。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杀千刀的老匹夫,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心知肚明!只是你,你还不知道而已。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恨生于世的躯壳。她和我一样恨你,不,她一定没有我恨你。
贾珍清冷地看着,看着这场三人的戏,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行礼:“儿子告退。”
“去吧,去吧。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
“父亲,儿子大了,何用您这样担心。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我带来意儿回就成。”贾珍笑道。
“就依我儿。”贾敬笑得益发真诚,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无奈,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甚至以为,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
“哥哥,外面落雨了,小心着些,你不宜再伤身了。”惜春起身送他出门。天色阴凉,她望着贾珍的脸,面容苍苍,眼神幽凉,风吹过来,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像沙一样簌簌飞落。无可否认,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
“多谢妹妹费心。”贾珍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会非常的保重,已经伤心,自然不宜伤身。
出了玄真观,贾珍带着来意儿,两骑先行。贾珍策马狂奔,马鞭抽得马血痕累累。来意儿在后面看见,心下冰凉。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我得小心伺候着。
不一时进了城,回了宁府,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折身就往府里走。来意儿大气不敢出,低头跟在后头,心头如鼓擂,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
入了内院,贾珍定住脚步,回身对来意儿说:“爷今天晚上要你。”一句说完,贾珍往里面去了,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哭丧着脸站着。
眼瞅着贾珍走远,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来意儿你好福气啊,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
“放你娘的屁!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这话我告诉爷去,看你们谁活得了?”来意儿跳起来,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
见他真怒了,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拽住他,围住来意儿央求个不住:“来意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嘴贱还不成吗?求你别告诉爷。”
“哥知道,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来意儿叹口气,安抚他们。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都是人下人,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声音越来越平静,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说实在的咱们都是好男人,下面不缺不烂,爹妈辛苦养大的人,他娘的,要不是穷极了,要活命,谁跟他干这个。”
来意儿笑意凄凉,还能犟得住眼泪,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是。没有谁比谁贱,比谁该做奴才。可是这浮世众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人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奴婢成群;有人破瓦寒窑,只求活命,却穷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要卖身为奴。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不仁的,是对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佛说,众生平等。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凑在一堆哭天抹泪,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站住了,似笑非笑问:“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不去干活,在这里哭得倒自在。说说,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
众人皆惊,来升家的不是善角,但凡被她逮到,那是好不了的事。到底是来意儿机警,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扶过来,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请她坐下。一时泡了茶来,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赔着小心说:“大娘可别见怪,小的们岂敢躲懒,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岂敢到灵前大号去?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
来升家的接了茶,面色暖了些,点头叹道:“这话说得倒是了,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对我们又宽又厚,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都落了灰,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这么好的主子,没了倒真的可惜了,谁不难受呢?”说着,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
来升家的一行说,一行擦泪,又喝了点子茶,站起来,道:“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还要去里面回话,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打今起,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倘若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腿脚也勤快些,不比眼前这样。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大家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过了这一月,大爷恁样宠着你们,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赔笑道:“大娘哪里话来,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您放心,我们这儿,鞍前马后的,只给您添花,绝不添乱。”
一席话奉承得来升家的眉开眼笑,对来意儿招手:“对了,你过来,跟我到账房去。”
来意儿忙应着,一边忙着使眼色让众小厮散了。
来意儿跟着来升家的到了账房,来升家的支出十两银子给他,道:“这是爷赏的,爷知道你娘病重特意多赏了你五两。”两人凑得近,来升家的眼瞅别人不见,伸手捏了来意儿一把,笑吟吟地看他,“好滑的皮肉。”
来意儿也不退让,红着脸哧哧地笑:“大娘,大娘且尊重些。”话虽这样说,来意儿也把她搡一下,一个小动作撩得来升家的心花怒放。他知道这些老婆娘才是真正脸酸心硬的老烈货,再腻,犯不着和她们翻脸,左右也是些个颜老珠黄、百无聊赖的主,大家逢场作戏,不如彼此敷衍得漂亮。
人生不就是个戏吗?谁不拎着一箱子面具行天下? 来意儿领赏以后,直奔街上抓药,顺便多买了点黄芪、茯苓,又买了点果子蜜饯,时鲜蔬菜,送回家中。他老母患病多时,见儿子带了这许多东西兼银钱回来,激动得泪流满面,挣扎着非要下床做点好吃的给儿子尝尝。
“不了,娘。”来意儿扶她坐下,“儿子在东府珍大爷手下当差,吃得好,穿得好,这些您就留着自己用,您缺什么告诉儿。下个月,儿得闲了,还来看您。”
“不缺不缺,只这银子你别忘了带回来,爷赏你,是人家恩德,不能胡乱花着糟蹋了。”来意儿母亲将那银子牢牢握在手心,那锭白银好像长在手里一样,不肯放下。
此时,来意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半阴不阳的放荡不羁了,他端端正正地在母亲身边坐好,一举一动透出端然的男儿气。在外面受怎样的屈辱都好,到母亲身边还是要还她个健康无碍的孩子。他是男儿,是张家唯一的根苗,不能让母亲担心。
“我儿,这银子,娘替你收着,再过两年,儿大了,娘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的女子,我儿生儿育女,延续张家香火,娘就是死了也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母亲说着又拭泪,然而难免有些欢喜的颜色。自从来意儿那天在街上卖梨被贾珍看到,收到府里做了跟随,这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手头也渐渐有些余钱了,怎教她不喜?
“明年我儿就十六了……”
“娘,儿知道,儿得闲就往家里送银子。您好好看病,娶媳妇的事,就再急,也得您病好了再说。娘的病不好,儿不娶妻。”
来意儿的娘亲闻言又激动又宽慰,颤巍巍地倒在床上,嘴里吐出游丝一样清晰的话:“儿,娘还有一句话你记着: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儿受了珍大爷的好处,就要尽心地伺候人家,凡事想在前头,不要等着人家提点。娘不是要你做奴才,娘要你做好人。”
“娘,儿记下了,儿马上就回去,晚间珍大爷还找儿子有事。”来意儿笑着,把苦水咽到了心的最深处。就让母亲保留对这人世纯净美好的意象吧,老人家的眼里无处不是好人。
都是好人?谁又真的是金刚不坏的坏人呢?有口饭吃,有室容身,一个人生存于世,要求原也不高。
来意儿安顿好老娘,自己又拿了点碎银子,买了皂角香粉把自己洗干净,趁夜到了东府的小耳房里等着贾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