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再暗一点,府里的灯笼渐次亮起来。来意儿缩在床上,心里茫茫的,将自己裹得紧些再紧些,这秋夜,真冷啊,冷入骨。
有了窸窣的脚步声,再一看,窗牖外,几个人打着灯,逶迤朝这边来了。
来意儿百无聊赖地披上件衣裳,开门来迎。
错有错着,来意儿这副慵懒的样子,落到贾珍眼里,竟比平日添了几分娇媚。
“这样很好。”贾珍进门就抱住来意儿,一面吹熄了灯笼。
来意儿闭上眼睛,发出呻吟声,那声音咬噬着他。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沉沦于无底的黑暗中,尽管这身躯已经千疮百孔,亦只有无力沉沦。
他一直沉下去……因为,像断根的花枝,他从来无力上拔,自然也无力挣脱。
屋子里再度有了点亮光,一番云雨后,贾珍搂着来意儿不甚疲累地倒在床上,仍是非常非常地想念她,以至于不能跟女人同房,会试图在她们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身体发肤上寻找踪迹。一次,一次,非常用力地寻找。然而他确信自己是盲了。他再也看不见她。
只能和男人进行虚妄的缠绵,疼痛会提醒他是活着的。
“来意儿,你疼吗?”
“回爷的话,小的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你疼,你不开心。”贾珍抚着他的身子,缓缓道,“你还小,爷委屈了你。”
来意儿不敢应声,伏在他身上,眼泪簌簌地落。
“爷,小的不敢称委屈,能跟着爷是小的福气。”他想起那天在街上卖梨,被一群泼皮小子围堵戏弄。他们欺他生得纤巧,欺负他的次数比对别人又多些。那一天卖了几钱银子,他们又来勒索,平时也就罢了,那天不行,娘等着用那银子去抓药救命,自然不能被他们拿去。他跑,冲撞了贾珍的马。原以为死定了,不料贾珍盯住他看了一时,就命家奴将他护起,临走又丢了一锭银子给他。
马上,贾珍离去的身影,伟岸坚毅。来意儿呆立在街头,突然明白了,只有这样的男人如荫的权势才能保护自己。次日,他等在贾府的门口,一直等到贾珍出现……
“好巧的人儿。”贾珍手指游动抚来意儿的脸,想起他十三岁的时候跟了自己,弹指韶光,已经两年,看见来意儿手边的帕子,不由一笑,“这东西又到了你这,俞禄倒巧,拿爷我的东西四处做人。”
“爷若不喜欢,我明儿就还给他去。”
“难为他有这个心,配你倒好。他是粗人,用了不宜。”贾珍拈起那块帕子,“这上面有你的泪了,洗了还回也是旧的。这样的东西,值什么,现时要一车也是有的。你留着,回头我替你还他件别的,保管他承你的情。”
“谢爷。”
贾珍看看天,窗外天色尚暗。他累了,但明日还要早起,各府王爷派人来吊孝,大的小的,少不得一一应酬。他挣扎着靠起来,对来意儿说:“你去,把那边的红盒子给我打开,取两丸药我吃了就睡。”
来意儿下了床,拿了药,凑到烛光下一看,惊呼一声,忙丢了药,跪下了。
贾珍双目睁开,看住来意儿:“这又是怎么了?快把药拿来。”
“回爷,这药吃不得,奴才的爹就是吃这个药治死的。”来意儿叩头。
贾珍翻身坐起来,正视着他,道:“什么事,你起来细说。”
来意儿转身拾了药,递给贾珍看时,垂泪道:“这是外面道观里常炼的丹药,说是固本培原,提神宜气。可是不能常服,否则会中毒而死。奴才的爹就是死在这上头,所以奴才记得清。”
来意儿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贾珍脸上变色,伸手拂落药丸。那药骨碌骨碌滚到角落里,像暗处有双人的眼睛在窥视。贾珍定神,看了那药半晌,伸手抱住来意儿,替他擦泪,笑道:“好孩子,你救了我一命,跟我说说,你爹是做什么的?好好的吃丹药做什么?”
“回爷,奴才的爹是落第的秀才,一时想不开,去了道观里修行。听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想着修道成仙,不料吃了丹药死了,撇下我和我娘好不孤单。”
来意儿抽噎着,他回味父亲的坎坷以及自身的悲苦,泪水宛如河流蔓延。泪影斑驳中,他渐渐能够看见自己童年的剪影,还有父亲清瘦潦倒的样子。一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握着书,指节清晰。倚着门,望定了远方浩浩的江水。
他身上有落魄的味道,像这条江里日日出没的那些游船高楼上的女子,随手丢弃的薄绢,连红的唇印也是脏的旧的,随风不入夜,落地入江,任凭践踏。
他日日看着江,看水,看人,看那些被人丢弃的薄绢。他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人以为他去投江了。来意儿娘俩哭得透死,只得绝了念。可是有一天,他们娘俩在山上的道观看见他,他没有死,却以他的方式了结了尘缘。
“你说,你的父亲也是修道,吃这个死的?”落第秀才的故事听完,贾珍笑起来。吓得来意儿又跪下:“爷,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贾珍一愣,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床前铜镜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阴恻恻地,面容扭曲。可不就是在笑?恶意从五官里一丝丝地冒出来。
这是我吗?贾珍一凛。但他很快镇定了。
“爷没事,爷是想杀人。杀那些想害爷的人!”贾珍跳下床拾起那药,硕大的丸子,像剜落的眼珠,藏着血淋淋的恶意,叫人不寒而栗。
“来意儿。”贾珍回身看住了心神不定的来意儿,眼神灼灼,“从明起,你就跟着俞禄。我叫他好生带着你,学着理事。毕竟是秀才的儿子,这么着也委实糟蹋了。”
“今日之事,奴才什么也不知道。”来意儿看着贾珍,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将头在地下磕得青紫,“奴才只知道谢主子再造之恩。”
贾珍不置可否,转身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天际,启明星已亮。
来意儿跪着,他突然听见贾珍无限倦怠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贾珍的背影,萧瑟晨风中,贾珍身形消瘦如寒竹,他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来意儿不懂,一个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一无所有?
他看见那枝寒竹在风中展开身体,发出寂寞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起来,替我更衣罢。”
入画去了宁府。这是她卖入荣府五年来,第一次出府。由周瑞家的陪着,替四姑娘送东西给珍大爷。
坐在小车里,悠悠晃晃。阳光熏冽,透过轻纱射进来,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影,像一个从暗牢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种世俗的亮丽,让入画觉得微微晕眩。
其实这只是普通而短小的荣宁街。而她,由此到彼,也不过百步之遥。
入画入内院,在抄手游廊上慢慢走,她初入东府,见这边厅殿楼阁,都峥嵘轩峻,花木也蓊蔚洇润,比荣府有别样风情,少不得细细看。正巧来意儿跟着俞禄出来办事,迎头走过来,看见入画微微一愣。入画看到他,一个英俊小厮对自己注目,少不得心头猛跳,咬住嘴唇,退到廊柱后,又忍不住拿眼看他。
来意儿走过去,入画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心里轻重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这么想着,又回头看一眼,恰好来意儿也回头,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到一起了。
又是一惊,惊心动魄地惊。
来意儿突然回身走过来,看着她,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认得我吗?”
“不……”入画吓得手足无措。这么近的脸,男人的脸。他的呼吸喷到她脸上。神,告诉她该怎么反应?
“我认得你。蕙妹妹。我们定过亲不是?”来意儿看住她,眼神把她扼得死死的。
定过亲!入画仔细地、仔细地看着他,手心沁出汗!她现在脑子单纯干净得要命,只剩下荣府的太太小姐们。
往事如前生。好还是不好?
“表哥。你是表哥?我……我们……”入画突然认出他是谁。认出了,如孟婆汤失效了,前尘旧事纷沓而来,平顺的心一时万马奔腾,烽烟四起。
“该死的,蕙小姐,你也卖身为奴了吗?你的高枝儿呢?断了,烧了,连根拔了?你也有今日!原来,人生不过如此……”来意儿阴恻恻地笑,转身出去了。
人声远了,杂声寂了。只他的声音点点滴滴,落到心里,清澈见底。入画任他嘲讽,讷讷地,呆着,立着。心热了,冷了,患了伤寒似的,突然很伤感,却又很想放肆地笑。
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何必此生此时此处相逢?逼仄得一丝不透。天,你必得叫人刀兵相见,短兵相接,血流成河才罢休?
来意儿恨冲冲地往外走,心里五味杂陈。她,亦有今日吗?然而将入画羞辱,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能忘记她,所以五年之后,两眼之内就将她认出。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姑姑姑父的嫌贫爱富。
老套但有效的理由。他父亲中了秀才,就赶着来定了亲,及至父亲屡试不第,又慌忙将女儿许了别人,唯恐吃了亏。
笑贫不笑娼,他懂得这句话,铁了心委身贾珍,也是拜她一家所赐。
可是,人生,原来不过如此。
他并不希望她也沦落了,并不希望。如果她还是那个金娇玉贵的蕙妹妹,也许他的挣扎,他的不甘心才真的有意义。可是,连她都沦落了,沦落为奴……或许真的应了古话: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哪有铁打的富贵,不散的席?
他和她的人生,就像一块已经冷却的铁,黑浑沉重,被命运定了型,怎么敲打都没有意义。白费心机。
来意儿落寞地回头看这府邸,盛烈的阳光将偌大的府第笼罩,看上去气势不凡。他却一眼看到隐没在高墙内的白幡,悲戚麻木的人们。他突然有种幻觉,在这个阳光丰盛的下午,由于日晒而引发的幻觉。他仿佛望见宁府和荣府的祖先,蟒袍玉带的两位国公,模糊而苍老的脸。他听见,冥冥中有个陌生的神秘的声音在叹息——唉……
一阵心悸,彻骨的凉意。他想自己怎么会觉得这是整个贾府的葬礼呢?那些出没的忙碌的人,进进出出,悲悲切切,倒似来为这百年望族吊孝。
只是珍大奶奶殁了,我乱想些什么?来意儿赶紧挥掉这些不好的预念。就算注定了曲终人散,也请迟些吧。来意儿莫名地想。他明白自己是这树上的猢狲,附树的藤。
荣宁街上,人来人往,宁府门前,车水马龙。有谁会想到,第一时间听到这百年的悲音,赫赫贾府轻轻塌陷,窥测到将来结局的先知,居然是个小厮。 满地阳光冷了,入画呆立当地。心里,锥心泣血地疼。血一点点流尽了,那些淤积在心里枯腐的疼痛,原来还在,一直在。
这样站着,站了很久,直到周瑞家的跑来叫她:“哎哟,我的姑娘奶奶,你怎么还在这儿?大爷哪有那么多工夫等着你,快和我一道把四姑娘的东西递上去。”
入画回了魂,由周瑞家的拉着,去见了贾珍。前生已折裂,她从巨大的罅隙里跌落,现世她是奴才。为奴,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那时在家里,她也是听着父亲、母亲这么训斥仆人的。母亲告诉她的世界是剥裂分明的。
你不要看这世上的人都生活在一片天下,共存一个世界中,其实它已经被神秘的手细碎地分裂,一切不是没有发生,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
“孩子,你和你表哥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忘记他吧。记住娘的话,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生活在一起是被诅咒的,幸福不能长久,悲剧终会萌芽。”
母亲语重心长,由不得她不信。那么忘记记忆中那个苍白模糊的表哥吧,反正也不是困难的事,反正会有更好的在前面等候。
是谁教予的箴言?必须放弃些,你才可获得新的。
贾珍没有怪罪她,许是太忙了,千头万绪犹自理不顺,谁有空和个小丫鬟计较这些小事,只接了东西,看了,眉头微挑,问一句:“四小姐手书的?”又道,“你回吧,这些天好生伺候着。”挥挥手,让她退下。
她告退了,坐上车回荣府,又去见了贾母,回话。
老太太一贯的慈和,笑问:“东西可送去了?珍大爷可有话说?”
她一一地回了,垂手毕立。
“难为四丫头有心,为她嫂子费这样的心,就一般的儿女也没这么孝的,舌血刺经……可要怎样疼才是!”
老太太说着,瞧了一眼立在地下的入画和婆子们,嗔道:“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紧着些,怎么就任她做出这等伤身害体的事。她死去的娘晓得,又该怎样伤心。”
老太太口气不顺,吓得身边人一起站起来,垂手领训。入画她们,早跪了一地,心神不定,等待发落。
半晌,方是王熙凤察言观色地边笑边劝解:“老祖宗可是心疼孙女心疼得糊涂了,这一个小姐,一个丫头,丫头如何管得小姐?老祖宗不欢喜,我这就派人拿了竹片子打她们一顿或是扣几个月的饷银,怎么发落,听凭老祖宗做主。”
“你呀!”老太太闻言倒笑了,“猫样伶俐狗样精,惯会狐假虎威。”老太太指着入画,“这样小的孩子,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你几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银子?你就扣了去,你忍心?”
凤姐儿咬着嘴唇笑,一双凤眼水汪汪的,顾盼之间,云烟四起,藏住了多少精明灵巧。
“谢老祖宗教诲,连我都感念老祖宗慈悲,何况她们。”凤姐儿笑着蹲了蹲,站起来给老太太揉捏,笑道,“原是这么着,我们小孩儿家,承长辈看顾才许管这家,万般不当之处,还望老祖宗提点。”
“千个人也巧不过你去。”贾母笑着看凤姐儿,“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为她们求情吗?左右着我是个老恶人,你做好人。这情原也该求,四丫头冰雕成的人,我心里当真不知?默经画画时不许打扰,原也是我吩咐下去的。怪不得她们。谁承想四丫头……唉!就是金粉,现磨了,也是又尊贵又易得的,凭是多少,算个什么?偏是这样执拧,想到用舌血来刺经。”
王夫人点头劝解:“老太太且宽心,这也是四丫头虔诚,与佛有缘,换作别人,就有这个心,也断不能的。四丫头的功德,佛看在眼中,她定有后福。”
贾母点头一叹:“有后福,都有才好……”说着闭了眼睛,“我乏了,你们散吧。”
众人慢慢散了。
灵巧不过凤姐,特意落后几步,附在贾母耳边道:“老祖宗放心,四妹妹那里有我照应,太医两日一看,饭菜已经吩咐下厨房特别做了,都是清淡的。”
“人精似的,巧得你!你乖。”贾母脸上露出笑来,伸手摸着凤姐的脸,笑叹,“却都似你这样灵巧,贴心才好。我乐得恁事不理,做个只知傻乐的老厌物。可惜不能。你是个人尖,实在难得的。你入府这几年,人都说我宠着你,只我知道你是苦的。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位是好打发的?却难为你,小小年纪,里里外外打理得漂亮,就我在你这么大,也不能敷衍这样周全。人多说你争尖,攀高枝,谁知你是‘黄连做棒槌——外面光鲜里面苦’,这府现有管事的,可恁事不理。到底谁愿惹这个烦,也唯有你肯担起来,辛苦劳碌不畏人言。”
凤姐的泪早落了一地,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她这几年的苦楚,原也无处可告,不料老祖宗明镜高悬,倒比亲生的爹娘还了解她。
素来刚强的凤姐也伏在贾母枕边哭软了身子。
“凤丫头,难为你了。”贾母抚着她的背,叹道,“争强好胜原是不错的,你婶子那样庄严持重,我还看不上。只是你还年轻,听我一句劝,遇事心气和缓些,天塌不下来,说到底也是爱惜了自己的身子。你放心,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凭他是谁,也不能委屈了你。”
“知道了,老祖宗。”凤姐收泪,给贾母掖紧被子,展颜笑道,“您歇中觉吧,我下去了。”
凤姐站起来告退了,丫鬟们都散了。贾母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她看着宽广冷寂的堂屋。人散了,就会嗅到古老而金贵的旧器发出陈年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的岁月,储藏的忧愁,经久地氤氲着老人。
老人的眼睛慢慢发亮,她似乎看见了空气中某些早已逝去的人的脸,她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老的人,因为年老,有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