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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灵歌从未想过还会再遇见他,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点。只是这一次,他先来了,她变成了闯入者。下意识地转身欲走,可脚步未动,他却已看了过来。

幽深的目光,带着一丝讶异,带着一丝探究,毫不掩饰地投射过来。四目相对,灵歌禁不住又是一阵莫名心颤。

“真的是太子呢……。”云兰低喃。

似乎“太子”二字触动了灵歌的某根心弦,灵歌猛然醒了过来,忙放缓神情,缓步走了过去,颔首为礼,“太子安好。”一时的迷乱,竟差点忘了宫规。

岳擎点头,“同安。”声音温和有礼,眉头却忍不住蹙了起来。她今日的装扮,委实与她极不相称。

“太子又来选竹?”

四下看了看,却不见一个侍从的身影,甚至连简之也不在。难道太子出行,都是这么“孤孤单单”吗?

岳擎微愣,随即摇头,“只是随意走走。”

灵歌一笑,淡淡垂下眸,“上次竹林失仪,万望太子见谅,还有,多谢太子派人送还金钗。”

岳擎却沉默,看了她半天,才慢慢别开眼,忽然道,“你常失仪吗?”

灵歌一讶,下意识摇头,“只那一次。”当然,在玉泉宫外。话落,灵歌才猛然发觉,他没有称呼她的封号,而是直接用了“你”,于礼不合。而且,这问题问得也奇怪。

岳擎倏然一笑,极淡,“那我还算幸运。”

说着话,已迈步往竹林外走去,灵歌疑惑转头,这才发现原是简之带着四个侍从匆匆赶来。

看见灵歌,简之亦是一愣,忙垂首请安,灵歌笑了笑,却没言语。简之见状,这才又看向岳擎,“太子爷,皇后娘娘后宫了。”

皇后?灵歌一怔,这才恍悟,原来皇后方才所说的回宫处理事务,是太子要见她。

岳擎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站下了脚,思虑半晌,才回头看向灵歌,淡道,“这身衣饰,配不上你,以后别再穿了。”说完,也不待灵歌回答,便带着简之等人大步离去。

灵歌呆愣当场,怔怔地看着那抹玄色的身影远去,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他这是在批评她的着装吗?

“主子,太子怎么说话……。”

云兰竟也找不出词来形容岳擎的怪异。

灵歌回过神,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笑了笑,道,“一个人憋久了,总要发回疯,你就当他是在发疯好了。”看得出来,他这话是忍了许久才与她说,可若是正常,忍也就忍了,又怎会与她说这些奇怪的混闹话?

“主子,说话可得小心。”怎能说太子发疯?顿了顿,才又道,“对了,刚才简总管说了皇后娘娘,太子这是要去凤仪宫吗?”

灵歌点了点头,转身晃向林外,“管他去哪儿呢,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这外人就别跟着费脑子掺和了!不过被他这么一闹,我倒也不觉着饱了……。”掩嘴打了个哈欠,唔哝道,“……还是赶紧回宫睡上一觉才是正事……。”

瞧着灵歌哈欠连天,云兰忍不住也掩嘴打了个哈欠,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会飞。

回到玉泉宫,正赶上小顺子刚换好一套晾晒好的新被褥。灵歌欣喜之余,也愈加觉得奴才得力确实是件十分让人欣慰之事。

为了表彰小顺子之功,灵歌索性拥着充满阳光味道的柔软被褥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觉,彻底将整个玉泉宫惊住了,若不是云兰时不时偷摸去探她的鼻息,发觉一切正常,众人早已吓得把太医请了来。

事后云兰说与灵歌听,灵歌也只是笑笑,没多大在意。外人也许不知道,她却是太清楚自己,往年除夕守岁之后,她最少也会睡上两天两夜补眠,这不过才睡了半天加上一夜,有何稀奇?

不过从这以后,玉泉宫的宫婢们胆量倒是较之前莫名加强了许多,最起码再也没有发生过看见老鼠后尖叫逃跑之类的懦弱举动。

这一日,天气有些反常。

上午明明是云淡风轻的好日子,丝柳弥烟,莺燕语软,几只俏丽的蝶在轻薄的阳光中翩然飞舞,微风拂过,还会带来几许鲜花的香甜,只闭目闻着就让人心神愉悦。

可是晌午刚过,天色便忽然暗了下来,四下里狂风乍起,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随风肆意乱舞着枝桠,瞧着有些怕人。几下电闪雷鸣之后,骤雨即至,窗外瞬间白茫一片,雨点砸在地上,竟似起了一层雾气。

原想午后可以搬了软椅去树下小憩,顺便玩乐一番,却没想天公不作美,不遂人愿,灵歌无奈之余,也只得招了几个宫婢围在一处,关门掷起了骰子。

由于灵歌将平日里从不喜用的一些个金钗银饰充作赌资,几个宫婢瞧了又甚是喜欢,兴致自然也变得极高昂,云兰也跃跃欲试,灵歌却不允许,只道她在宫中甚久,应是一把好手,怕她全赢了去。

云兰这才发现灵歌招来陪玩的宫婢皆是进宫不过三年的半拉新人,这些人既懂得掷骰子的规矩,手法却又不甚娴熟,刚好当作玩乐,心下不免暗骂了灵歌奸诈,在辩解恳请皆无用之下,也只得无奈作罢,充作了看客。

灵歌玩骰子也不过几个月,以往在家时父亲管教严厉,自然是绝不可能会机会碰触这些个东西,直至进了宫,才从小顺子那里学了两手。不过较初学者而言,灵歌属实是聪明的,云兰在一旁瞧着,只觉再过个一年半载,这后宫上下可能就再难遇敌手了。

一连玩了一个多时辰,灵歌不仅没输,反倒赢了四两银子,瞧着几个宫婢垮着脸又不敢表露情绪的样子,灵歌乐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只是乐够了又觉胜之不武,索性便将银子还了她们,又每人赏了几件银饰,这才遣散了众人。

云兰亦得了一副银耳环,乐得半天合不上嘴,是以灵歌一喊腰酸背痛,便立马跑上去按揉,卖力无比。巧兰端着一盘新做好的豌豆黄进门,见灵歌一脸陶醉相,当即笑道,“主子,云兰姐的手法到底有多好?会舒服成这样?”

灵歌笑了笑,“改天你给她十两银子,让她给你揉揉,你就知道了。”

云兰一笑,“主子,您可把奴婢的手说得太金贵了!”十两银子,那可是当牛做马五年的薪俸呢。

“是吗?”灵歌半睁开一只眼,“我可是千两都不换呢。”

云兰心下一窒,顿时涌起一股暖意。“主子……。”

“主子,奴婢也在呢!”巧兰撅起嘴,半是玩笑道,“您若是只喜欢云兰姐,那奴婢可把这盘豌豆黄端出去了。”

“别,别!”灵歌赶忙起身笑着安抚,“你这手艺,我万两都不换,行了吧?”话落,又笑睨向云兰,“瞧瞧我这宫里头,净养了些小心眼的小毛孩子,以后我说话可得小心了,这要是称赞了这个,忽略了那个,可有我受的!”

知灵歌只是玩笑话,巧兰自然不多计较,三人正笑作一团,一下午不见踪影的小顺子在门外请示了一声,掀帘走了进来。“主子,方才皇后那里传来消息,说是明儿太后要去升平殿听戏,各宫主子们未时便要前去伺候。”

“未时?”灵歌眉头一蹙,“怎么突然间又要去听戏了?”耽误了人家午睡时间先不说,丽嫔中毒昏迷之事还没有个定论,后宫便又是锣又是戏的,难道就不怕龙颜震怒?

小顺子摇头,“奴才不知,只是听说太后与皇后邀请了好多名门闺秀一起听戏,届时太子与英亲王都会前往。”

灵歌登时笑了,“原来是这样。”皇家挑媳妇都挑到后宫来了,还真是不怕热闹。

“主子,明儿想穿什么衣裳?奴婢这就去准备。”云兰插了一嘴。

“就穿那件最……。”原想说那件最喜欢的衣裳,可一想起岳擎的话,却又莫名顿住了,想了想,才道,“算了,把那几件浅色的衣裳都预备出来吧,明儿先去打听一下各宫的穿戴,再做打算。”

云兰应声去了。巧兰看了看案上的漏刻,也忙拖了小顺子前去准备晚膳,屋子里瞬间又只剩下灵歌一人。

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半推开窗,水汽随风扑面而来,竟是久违的爽透。倚窗淡看,视野在远山近影的迷雾中绰约,小院静寂,枝叶在雨滴下不住轻颤,点点花瓣洒落一庭,让人不由想起那些逃不开的宿命。

云兰取衣悄声进屋,便见灵歌默然伫立的身影,清润的眸里满是淡淡的幽然,天光掠影倒映其中,似清露滴落一泓深潭,氤散一片水光浮影,却冷得不见一丝温度。

翌日午膳后,云兰仔细回禀了各宫的穿戴,灵歌小心斟酌,这才让云兰替自己梳了一个流云髻,简单以珍珠串链点缀,又挑了一件浅绿杏花宫装穿了,照例不失面子,却也不惹眼。

装扮妥当,灵歌却不急着出门,只安稳地坐在那里喝茶,一直磨蹭到差一刻即是未时,才带了云兰与小顺子匆匆往升平殿而去。

其实灵歌的心思,云兰明白。去的早了,免不了要与人寒暄,而没话找话这种事,偏又是灵歌最厌恶的,还不如踩准时间,谁也不遭罪,谁也不得罪。

到了升平殿,众妃早已在了,由于戏还没开锣,都围在太后身边说笑,皇后身旁还坐了一个样貌标致的粉衣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看妆扮即知是官家的小姐。

有太监上前引路,没想座位的安排却让灵歌吃了一惊,她竟然就坐在皇后的侧后方,只要皇后稍一侧目,便可将她看个清楚!

灵歌开始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转眸扫了一眼云兰,云兰忙会意地带着小顺子退了出去,主动与殿外守候各家主子的奴婢们热络了起来。

灵歌默默地坐在了位子上,这才发现太后身边除了婉妃等几个宫妃之外,还坐了三个陌生的贵妇人与千金小姐,三个小姐皆是秀丽淑婉的模样,看起来颇投太后所好。

对于皇室的婚姻,灵歌早已有所领悟,此时除了无奈一笑,也别无他想。左右看了看,却不见太子岳擎与英亲王岳沨,转念一想,这才明白为何时辰已过,戏却还未开锣。

正想着,人群却有了一阵骚动,转头,原是两个主角并肩到了。一身杏黄衣袍的岳擎,俊容沉峻,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反观依旧一身月白衣袍的岳沨,脸上始终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潇洒而不失温柔的模样,看久了竟会让人沉迷。

这是灵歌第一次正视岳沨。曾见过他洒脱的背影,是以俊逸的容貌已在她的预想之中,但是他的年轻却让她惊讶。按理说,他是岳擎的叔叔,虽大不了几岁,但好歹亦是长辈,但如今站在岳擎身侧,反倒更像是他年纪相仿的兄弟,毫无一丝长辈之态。

二人走到太后与皇后跟前请安,又听着太后与他们介绍来客,那厢依礼拜见过之后,方才各自落了座。岳沨坐在了太后身侧,与三个千金小姐挨近,岳擎则伴随皇后,坐在了那位粉衣姑娘身边。

太后轻抬手示意,戏幕正式拉开,灵歌只听了个开头,便知是以往在家时动不动就会听的“柳园惊梦”,这戏她与娘亲皆不喜欢,觉得太悲,偏巧大娘喜欢,她们亦无可奈何,却没想进了宫,这恼人的折磨竟还未终止。

低头捏了捏眉心,极力忍下打哈欠的冲动,一抬头,却瞥见皇后眼角扫过的余光,不过眨眼的瞬间,余光便又从她身上移开,一切如常。

灵歌心下一个激灵,却始终摸不透皇后的用意。她虽早知她多疑,但她若是仍想试探她,为何要选在此处?这看戏又能看出什么来?

事情脱离掌控,让灵歌心情有些不爽,深吸了两口气,才慢慢沉静下来,一边若无其事地看戏,一边不着痕迹地寻找蛛丝马迹。

一道含笑的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灵歌察觉,转眸,却对上了岳沨的视线。

心下一愣,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还记得她?

见灵歌看了过来,岳沨毫不吝啬地对她笑了笑,又神态自若地转回了头,继续看戏。灵歌眨了眨眼,只觉莫名其妙,却又不能问,只得压下心中疑惑,如常看戏。

身侧的瑾美人看了看灵歌,又看了一眼岳沨,眸色微沉,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四周低泣声不断,几个未出阁的千金更是哭成泪人,不过以帕拭面的动作仍是优雅无比,灵歌看在眼里,只觉恶心做作。

快速将绢帕轻擦过杯中茶水,又以绢帕润湿之处触及眼角,灵歌总算感受到一丝“泪意”,而原本因困倦红涩的双眼,倒也颇似哭过。

皇后的目光又一次扫来,灵歌微抬了一下眸,却是故作哀戚地看向别处,继而又垂下头,以绢帕轻拭眼角,隐隐啜泣。察觉目光移开,灵歌松了口气,虽实在想不出皇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如今这情形,人云亦云总比特立独行安稳许多。

有太监匆匆进门,直奔皇后身边,低声耳语。灵歌瞧不见皇后的表情,但从她倏然一僵的身影可知,此事一定非同小可。太监退下,皇后忙转首与太后低语,太后的侧脸也明显阴沉了下来,有担忧,但更多的却是不悦。

灵歌还是第一次看见太后这般表情,心下不禁也开始好奇到底出了何事。想了想,遂站起身招过一旁候立的太监,以如厕为由出了升平殿,云兰正在殿外与人说笑,一见灵歌,忙迎了上来。

“主子,怎么出来了?”

灵歌状似埋怨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午膳时给我上了那么大碗的甜汤,害我连戏都看不舒坦!”话落,又看向随侍的太监,“前面带路吧。”

到得净房,太监止步在门外守候,云兰随灵歌走了进去,门刚一关上,便悄声急问,“主子,出什么事了?”灵歌午膳时只吃了几口糙米饭,可是连一勺汤都没喝过。

“你一直在殿外,可看见方才谁来过?”

云兰想了想,忙道,“长乐宫的侍婢匆忙来了一趟,刚走,只是奴婢忘了她叫什么了。”

丽嫔?想起方才皇后与太后的模样,灵歌不由心下一凛,难道丽嫔的病势恶化?

“对了,主子,”云兰又道,“方才奴婢与凤仪宫的侍女闲聊,得知昨儿太子与皇后大吵了一架,似乎是为了成亲之事。”

灵歌看了她一眼,“这事与咱们无关,不听也罢!你可还听说皇后什么事了吗?”

云兰歪头想了想,摇头,“再似乎也没什么了,皇后昨儿除了面见太子,再就是见了升平殿的管事,钦点了几出戏——”

灵歌忙打断她,“你说今儿的戏是皇后钦点的?”

云兰点头,“后宫开戏,除了寿宴时由寿星亲点之外,其余皆是皇后钦点,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灵歌蹙了眉,只觉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蓦地,门外传来太监扬声问询,灵歌忙收敛心神,示意云兰前去开门,自己则边整理衣饰边走了出去。回到升平殿,新戏已开锣,抬目望去,首座却只剩下了太后、岳擎与岳沨三人,婉妃独坐一侧,皇后与宣妃则皆不见了踪影。

瑾美人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挨近灵歌,“你去哪儿了?都没看见好戏。听说丽嫔情势愈下,龙颜震怒,长乐宫如今可是乱成一片呢!”

灵歌一笑,“中午多吃了些,去了一趟净房。”又敛下容颜,“姐姐这是听谁说的?消息准吗?我可是一点信儿也没听到,你可别听人乱说。”

瑾美人嗤然,“皇上的宝贝疙瘩,谁还敢咒她不成?你没瞧见皇后已经去了吗?”

“这么说,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瑾美人笑了笑,眼不离戏台,“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丽嫔昏迷,你去看过了没有?”

灵歌一讶,“姐姐怎么问起了这个?”

瑾美人回眸睨之,“怎么?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缓下笑,才又道,“一次都不去,反倒显得咱们狠心冷漠,可若是独自去了,又怕招来灾祸,我想不如多找几个人,一齐去探望一次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妹,以后若说起来,也好有个交代。你说呢?”

灵歌这才了然,“姐姐想去探望丽嫔?”

瑾美人一笑,“倒也不是我想去,只是玉美人方才与我说了那么一嘴,我也想听听妹妹你的意见。”

灵歌温和笑笑,一脸毫无主见的样子,“姐姐们觉得妥当就行,妹妹没有意见。”

瑾美人看了她一眼,一笑,又转眸继续看戏,虽不言语,但眸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却是没逃过灵歌的眼睛。

戏台上,男主人公寻回遗失的财物,忍不住感叹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灵歌闻言,终是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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