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烛光
你自以为知道我,你怎么会知道我。
我并不神秘,可我有我的一切;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可你肯定也有你的一切,我明白。
好黑好静好冷好暖。一支燃烧的烛,照亮你的眼睛,也照亮我的眼睛。你把方靠垫紧紧抱在怀里,脸儿埋起来,只露一双闪闪烁烁的眼凝视着我,这样你就看透了我?傻瓜,我什么也不说,叫你看。
怎么,你看见了我心底的沉船?13个水手,13世纪时,和它一起丧命。尸体被鲨鱼的利嘴一条条一块块撕烂,血的猩红溶没在海阴冷的蓝色里。你或许还能搜寻到一个戒指一条项链一把匕首一颗铜纽扣。那是13个死难的朋友留给我的遗物。我的财富不是珠宝,全是遗物。还有一只船是我自己炸沉的,一条有史以来最美的多桅帆船。别问我为什么,也别想找到它,我早用泥沙把它埋好藏好永远封存好,浩阔漆黑寒冷空旷咸涩寂寞的海呵……
一群群自由自在的小鱼盲目游窜,它们成群结队左一转弯右一兜圈的当儿,闪耀出密密麻麻细碎的鳞光。到处都有空间,到处流动着玻璃似光亮透明的液体。没有人迹的地方才有童话,没有童话才是原始世界;属于人的都不能长存,无音乐便是永恒。永恒的核儿是绝对的孤独。孤独是一种富有一种自足一种随心所欲。最大的孤独是宇宙。人在宇宙里还是宇宙在人心里?
你或许看到这数十丈数百丈雄伟的人形巨石。它给绿茸茸的海绵包裹得有点笨拙有点滑稽有点憨厚傻气,千形万状的藻类是海装饰给它的奇花异卉。千万别拥抱它!这是一次凶猛的海底火山爆发竖立的纪念碑。它中间熔铸着烧焦的鱼骨、化成烟粉的海百合和千千万万五光十色小贝螺枯干的躯壳。海那时是滚沸的,水变成火,万物在毁灭前拧动扭转身体作为无声的绝叫。活的纪念死的,死的也纪念活的。生与死远远分开,生与死紧紧相连……阳光照进来,被一层层暗流切割,在我心底忽明忽灭,各种颜色忽亮忽暗。自己对自己才是最大的谜。人没有力量破坏自己;没有漩涡我无穷的力又怎么显示?任何外来的风暴都无法进入我的底层,永久的宁静和永久的渴望。狂浪喧嚣不过是我随意哼出的歌。我要发自心底的宣泄,但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压着自己的喉咙。我使自己喘不过气来。这一切你一点也没看出来,所以你问:
“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柔和?”
傻瓜。我专注望着你。你夜色般长长黑发中间,你隆起的额头你眉心那块小平面上,弥满金红透彻的烛光。我想起西北高原上一个迷人的黄昏,那时我正在吃苦受难。你深幽的眼睛在眉突下阴影里一闪一闪,整个世界一个世纪难得有这样纯净。对于你,我还是困惑。我并不知道你。你有你的一切,还是这句话。
经历无法重叠。如同一条路和另一条路。暂时它们平行或偶然它们相交,但你来自陌生的远远一方,我来自另一方。
你说你源起于一片如画的风光,七十四座岛屿间轻轻的雾里风里雨里浪花喋喋里,所以你信仰自然。世上一切都这么美好地开始,但一切开始都胜过结果。
因此我不能相信你至今依旧是条幽闲的山间小路。路人是你道上滑过的一个个音符。枝叶如伞,你既无曝晒也无淋浇。夕照、霞光、月色轮流抚摸你的身体,树影是你的衣衫;老羊领着小羊慢吞吞横穿而过,小鸟们放心大胆在道路中央啄弄落花,繁衍过剩的青草从两旁延生常常把你绿绿地覆盖……你总是从一个醉了的山庄通往一个做梦的村落,总是在溪水里洗过澡再爬上山顶吹风。你说你,立在风里,崇尚了人。
那时你一定还没有进入人生。一定还在童年。你把童年拉长20年还是童年。人生的沟壑填满现实的石头。没一条不是累人熬人折磨人到死的路。
我的目光蘸着烛光探进你的眼睛,碰到的是一片大雾。我开始相信我的猜测我的预感并感觉到我所经验过的那些路。山崩滑坡突然切断它,洪水突然冲垮它,荆棘突然封锁它。它突然变做一条没有退路的独木桥。深深的车辙是轧过你心上的印痕,时间也无法磨平;包铁皮的大木轱辘陷入泥泞,轴杠断裂,精疲力竭的车夫们张大粘满征尘的嘴唇痛苦地嘶吼。马在半道上累死了,唯一的路几乎把你抛出去。目的地是路的希望,希望总是很远很远,行程中看不见。饥饿的鹰在头顶上空盘旋,毒日头把它的翅膀快烧着,它像扇着两股黑烟沉缓地飞。有时你立在几条野路的交口,没有路标,路标或是大雨中叫人垫路踩碎了。哪里哪里哪里是你的去处?忽然没有来路也没去路。你问路人,各走各的路,谁知你往何处,陡然,你空了。
有没有你在极端中迷失,在犹豫中错过?你听任命运,命运也会骗你。有没有你把自己掏空了,交给一个人,他却丢掉你去了?头也不回。
一路,有野花有星光有鸟鸣有云影,大河在天边金子般发光,虹架在你的头顶。但它们只有和你的彼岸连在一起,才属于你的。
傻瓜,一人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巧合。
别急于把沿路采来的花洒在我寂寞的海上,大海经得起狂轰滥炸却经不住一片花瓣;我也不急于用咸涩的水洗涤你浑身厚厚的征尘,洗一次是撕一层皮。
我只想知道,这路上是否有你的影子?
其实我这些话一句一字也没说,我一直默默专注看着你,也不问,等你说。你也无声无语。中间是半截子静静燃烧的蜡烛。好静好黑好亮好冷好暖,这个晚上。
烛光忽然跳到你眼睛里,晶莹闪动起来,肯定因为我的眼睛也是这样了,我明白。
空信箱
我的信箱挂在大门上,门板掏个长形的洞,信打外边塞进来,只要听邮差“叮叮”一拨车铃,马上跑去打开,一封信悄然沉静立在箱子里。天蓝色的信封像一块天空,牛皮纸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扯开信时的心情总是急渴渴,不知里边装着是意外是倾诉是愁苦是体贴是欢愉是求助,或是火一样的恋情烟一样的思绪带子一样扯不断的思念。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朋友们的行踪消息全靠它了。
有时等信等得好苦,一天几次去打开它,总以为错过邮差的铃,打开却是空的。我最怕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样子。我的院墙高,门也高,阳光跨不进来,外边世界的兴衰枯荣常常由它告我;打开信箱,里边有时几团柳絮几片落花几个干卷的叶子,还有洁白的雪深暗的雨点。它们是打投信孔钻进来的。有时随着开门的气流,几朵蒲公英的种子“噗”地毛茸茸扑在脸上,然后飘飘摇摇飞升,在高高的阳光里闪着,有如银羽。目光便随它投向淡淡的天,亮的云。春天也到达我塞外朋友那里了吧,我陷入一片温馨的痴想……
它是拿几块木板草草钉上的,没涂漆,日晒雨淋,到处开裂,但没有任何箱子比它盛得更多。
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心的一部分。
用心生活是累人的,但惟此才幸福。
大灾难把我这部分扯去。信箱的门儿叫一个无知的孩子掰掉。箱子的四边像个方木框残留那里。一连几个月等不到邮差铃的召唤,朋友信的命运都会碰到什么?
我这才懂得,心不相连人极远。
它空在那儿,似乎比我还空。
可是……奇迹出现了。天天天暮,夕阳打投信孔照进来。我院子头一次有阳光。先是在长条形洞孔迷蒙灿烂地留连一会儿,便落到墙角,向着最暗最潮最阴冷的地方,把满地青苔照得鲜碧如洗,俯下身看,好像一片清晨雨后的草原,极美。随后这光就沿着墙根一条砖一条砖往上爬,直爬到第五条砖,停住,几只蚂蚁也停在那里默默享受这世界最后的暖意和光明。不知不觉这光变得渐细渐淡直到无声无息的熄灭。整个信箱变成一块方形的黑影。盯着它看,就会一直走进空无一物的宇宙。
蜘蛛开始在信箱里拉网了,上下左右,横来斜去,它们何以这样放胆在这儿安家?天一凉,秋叶钻进来,落在蛛网上。金色的船,银色的渔网,一层网一层船,原来寂寞也会创造诗。诗人从来不会创造寂寞。
忽然一天,“叮叮”,我心一亮,邮差,信!
跑出去,远远就见白得照见一封信稳稳竖在箱中。过去一捏,厚厚的,千言万语,一个几次梦到的朋友寄来的。一拿,却有股微微的力往回扯,是黏黏带点韧劲的蛛丝。再拉,蛛丝没断却拉得又长又直,极亮,还微微抖颤。上边船形的黄叶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来回扭动。一如五线谱上甜蜜的旋律,无声地响起来……
昨夜我忽然梦到这许久以前的情景,一条条长长亮闪闪的蛛丝,来回扭动的黄叶子,我梦得好逼真,连拉蛛丝时那股子韧劲都感觉到了。心里有点奇怪,可我断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境。
1986.12.30.天津
[鉴赏]
冯骥才(1942~),浙江宁波人。毕业于天津中学。历任天津市男子篮球队队员、天津工艺美术大学教师、天津市文联主席、中国文联执行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铺花的歧路》、《三寸金莲》、《神鞭》,散文集有《雾里看伦敦》、《珍珠鸟》等。
这是一篇充满新颖陌生、不可思议、离奇难懂的句子,经过反复阅读依然困难重重,却又能带给我们难言的喜悦的作品。一篇冥思苦想之作。一篇放纵情绪,又无法言尽心中所思所欲之作。作者凭空创造了一个幻想世界,在那里透过烛光,便可以看到“我”的内心世界,一个喧嚣的、滚沸的,创造与毁灭、宣泄与压抑互蕴共容的海洋,或者一个被绝对的孤独充斥着的宇宙;透过烛光,还可以感知一个纯净、信仰自然、崇尚人,又不知自己走向何方的“你”。作者费尽心力,要寻找的是能够最大限度言说心灵世界、充满张力的表现形式。对完全敞开的心灵而言,理性思维通常毫无用途,所谓“语言破碎处,意义产生了”。正是这种包含着生命激情的混乱无序,直率而强烈,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毫无疑问,在这篇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作者沉浸于对生存空间、生命意义进行诗性思考的探寻者形象,他所做的也就是在冥思中使生命激情的放纵宣泄。他回忆、聆听、寻问、渴望、哀痛,借以了解自己的心灵和别的美好的心灵,抵达真实世界光明灿烂的未来。从这一意义上说,作品中与“我”相映照的“你”,是真实的,同时也在作者的冥思中从真实退向虚幻,她何曾不是幻想的产物,作者心灵世界的另一半,她“弥满金红透彻的烛光”,越过空洞的世界,照亮的不正是自身吗?思维使他认识心灵的困惑和躁动,思维使他感到生命的深邃和神秘。
因此这又是一篇亲切的作品,如同挚友絮语,他诉说自身,解剖生命,把整个心灵世界活生生地交给了你。
“烛光”明灭,它丰富的内蕴,它的象征意味,增加了作品解读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