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乡长正在想点子的时候。餐厅里进来了位妙龄少女,跟电视剧《刘老根》龙泉山庄里的服务员一样的打扮。她贴着何局长站着,娇嘀嘀地说:“领导下来很辛苦,我敬你一杯”。“要敬我们的话,你也要跟着喝。”何局长有些松口。“我不会喝酒。这样,我唱一首歌,你们喝一杯酒。”“啊!唱歌?好哇!来,她唱我们喝!”何局长向在席的人招呼道。
“一杯酒满满斟,杨宗保舍不得穆桂英,一要收她为妻子,二要收她破天门。”
姑娘刚唱罢。胡乡长说:“何局!该喝了吧!”“有点意思,干!”何局长带头干了一杯。
“二杯酒满满筛,梁山伯舍不得祝英台,同窗读书共三载,不知道她是个女秀才。”
何局长带头鼓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酒都干了。
“三杯酒桃花红,三国英雄是赵子龙,长坂坡下抱阿斗,万马丛中出英雄。”
吸溜一声。
“四杯酒四月八,薛丁山三秀樊梨花,梨花本是仙家女,保定唐王坐天下。”
悄无声息。
“五杯酒五端阳……”
除胡乡长外,全都睡着了。
胡乡长是哑吧吃饺子心里有数。他每次干杯是只做做样子而已。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这是当地的一首民歌,名叫“十杯酒”。冯师傅很自信,让客人进入美梦中,是用不了这“十杯酒”的。
随后,胡乡长立马安排人将计划生育的帐表图册卡等整理得天衣无缝。又把两个“老先进”的村支部书记叫来,吩咐妥当。让他们都带上资料到小会议室斗地主,迎接县里的检查。最后通知叶副书记把原来准备的几壶新花生油全部换成陈油。
天一亮,柳明就起了床,决定提前去找胡乡长。多争取点时间,把迎春沟的税费征收工作好好汇报汇报。能缓就缓一段时间。能减免一点儿,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见到胡乡长要说的几句话。
天色渐暗,画眉关山。何局长他们相继从美梦中醒来。边洗脸边交流他们美好的梦境。有升迁有发财有艳遇有出国。看来冯师傅真的能用一杯眠设计梦境。
胡乡长说:“何局们在休息,不便打扰。我己让办公室随便通知了两个村,乡上计划生育的帐表图册卡都带来了。他们在小会议室里,欢迎你们检查指导。”“那好,我们就去看看。”何局长带着大家走进会议室。开始他们的年终全县计划生育大检查。
何局长看着资料上的数据明显刚刚更改过。有好几个地方还被他的袖口擦出一道墨迹来。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还存在哪些问题,请何大人指示,我们将及时整改。”胡乡长看着何局长把考核表的分数没打就装进公文包里,心里有些不踏实。“胡乡长的工作效益蛮高,做得也很到位,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胡乡长说:“这是二万一千块,付宣传挂图和妇科治疗仪。另外,你们下来很辛苦,每人一壶花生油,表示我们一点穷心思”。何局长还想说些客套话,两位司机早已把油放到了后备箱里。胡乡长心里清楚,考核分数如果不当着被考核单位的面打,回去后扩缩性非常大。他能让你当全县第一也能让你进笼子。当面喊哥哥,背后掏家伙;用得上抱到怀里,用不上掀下岩底。都是官场常识。
何局长拉着胡乡长的手嘴贴着耳朵说:“都是弟兄班子,我给你们表个态。全县中上等,咋样?搞第一到好,但风险大。将代表全县迎接省、市检查,你还要多花钱不说,检出了问题,是月母子卖屁股,贴血本。”胡乡长很感动,“这球话没得二话说。走,吃饭!”
晚餐,他们喝了一杯壮。连米饭也没顾得吃,就迫不急待地回去了。
十个做的跟不上一个说的,十个说的跟不上一个喝的。冯师傅劝酒有功,将功抵过,胡乡长也没深追究。只是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常到乡政府办公室里去了。一天到晚在食堂里研究药酒、菜谱和陪酒的招数。成了专职的司务长,但别人还是叫冯师傅。他本人也习以为常了。
在二楼楼梯的转向外,柳明绊着地上的一根拐杖,向前一扑,险些摔倒。他仔细一看,睡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黄色的确良单衣裤,补丁摞补丁。有些地方还露出了肌肤。深腰的解放鞋口紧紧地扎在绑腿里。剃得泛着青光的和尚头枕着一个蛇皮袋子。拐杖惊动了他。他撑着地坐起来,身体微微颤抖,鼻涕慢慢地向下延伸。“谁呀?胡乡长?”柳明看清了,是黄花山村的年剩。
柳明说:“我不是胡乡长。这走道上冷,你到屋里坐。要找胡乡长也到办公室去找哇!”
年剩说:“不知道你是啥领导。给你说呀,我来了数数无回,办公室里的叶书记和朴主任总是说胡乡长进城开会去了。听说他昨天回来了。鸡叫头遍就在这儿等他。我要会着他的面,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说句囫囵话。我往上走。看乡政府干部打人到底该不该。还要把乡上加重农民负担和计划生育罚款逼死人命的事儿一起反映上去。那时候,恐怕胡乡长也当到头了。”
他说乡政府干部打人指的是冯师傅。冯师傅确实把年剩的左腿给打折了。
冯师傅的妹妹冯玉影在乡政府打字。年剩每次到乡政府上访,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看着她。次数多了,见她不怎么反感,就大着胆子说:“你给我当老婆,行吧?”冯玉影一听,脸唰地变了形,随手将从油印机上揭下来的一张蜡纸贴到了年剩的脸上,又把一盆洗手的凉水从他头上浇了下来。然后,用拖把把他赶了出去。有人给他出主意,要他买点礼物给冯师傅送去,让冯师傅给他帮忙说说好话。他还真的去买了烟酒糖之类的东西,给冯师傅送去,求他帮忙做媒。冯师傅把东西扔出门外,脸色铁青,一阵乱棒打断了年剩腿。从此,他便与拐杖相依为伴了。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你先到信访办公室里坐。我去看看胡乡长在屋没。”柳明也没和他纠缠,找胡乡长去了。
胡乡长的办公室原来在三楼的楼梯口。他嫌这儿太吵太闹太是非,就搬到了三楼走廊尽头拐角处的文印室旁边。是个里外间的屋子。前半间是会客室也是办公室。后半间是寝室。
他给冯玉影交待,如果是乡村干部来找,你就敲门叫我。如果是村民来找,你就说进城开会去了。如果上面有人找,你就说下村去了。然后叫值班的叶书记给我打电话。
因此,乡长比较忙。不是“开会”,就是“下村”。在全县的贴进农村、贴近农业、贴近农民的“三贴进”教育活动中,胡乡长当上了“三农乡长”。成为全县乡镇干部学习的典型。
柳明见文印室的门开着,里面没人。他就进去坐在电脑前,等待冯玉影回来后,给胡乡长通报。电脑桌上放着一沓全乡税费任务完成情况通报。全乡十五个村,大部分都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只有迎春沟还没有动头,通报对此作了严肃的批评。人有脸,树有皮。更何况柳明招聘到乡政府工作时间不长,就被当头一棒。他突然觉得心里紧巴巴的。
胡乡长的门开了,立马又关上了。冯玉影从里面闪身出来。头发有些零乱,面色红润,掩饰不住兴奋之后的倦意。柳明赶紧低下头,认真地翻阅手中的情况通报。当冯玉影走近时,他猛抬头故作吃惊地说:“哎呀!吓了我一跳。看!我刚来就在你这儿受批评。”柳明指着通报让冯玉影看。冯玉影说:“我是照葫芦画瓢,哪有权力批评你哟!”“那就烦请冯小姐给胡乡长通报一声,我有要事向他汇报。”可能是柳明称冯小姐,使她有些不高兴。据说现在的“小姐”是指那些“鸡”们。冯玉影说:“急啥,好事不在忙中起。大玩一会儿,人不吃亏。”这才扭着纤细的腰肢,摆着圆鼓鼓的屁股,给柳明倒了一杯白开水。也把女人的体香抛洒了一屋。
两年前,冯玉影从市计算机学校毕业,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好在她天生丽质,还唱得一嗓子纯正的地方民歌。日子也过的清闲自在。人走运了,门板也挡不住。谁也想不到一首民歌改变了她的命运。那次县计生局何局长在乡上搞计划生育检查,冯师傅情急之下,让她唱歌陪酒。一首“十杯酒”之后,胡乡长当即拍板,让她留在乡政府的文印室里。一方面让那台电脑发挥作用,另一方面也为乡上陪酒储备人才。
当地有“无酒不成席”之说。推杯换盏是迎接客人的必要形式。说起陪酒,乡上领导是叫苦连天。其他领导能推则推,能躺则躲。推躺不掉的是值班的副书记叶茂林和办公室朴主任。他俩几乎是断顿不断天,有时一顿还要陪好几席。往往一席陪出头,手中的一次性筷子还没掰开。正准备喝口汤,客人说主人家辛苦,回敬一杯。刚喝完酒又要陪客人打麻将斗地方,输钱不说,竟连主食也吃不上一口。时间长了,他俩都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未老先衰,牙齿也掉了不少,走路也没有多少力气。于是,由感而发,一首“三铁歌”流传乡间。
乡镇领导有三铁
第一铁,牙齿铁。想当初,鸡鸭鱼肉如刀切;如今陪酒落下病,鸡蛋豆腐和猪血。
第二铁,腿脚铁。想当初,翻山越岭也不歇;如今陪酒落下病,出门也想坐个车;
第三铁,鸡巴铁。想当初,一夜八个都不吓;如今陪酒落下病,双手抱着往里塞。
自从有了冯玉影陪酒,他们算彻底解放了。即使是坐在席间,客人们把注意力只集中在冯玉影一个人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让客人着了魔似的喝酒,更不用说再唱两嗓子地方民歌了。
那天,万副县长下来督导农业税费的征收。他在乡领导班子会上大发雷霆。“任务完不成,在全县没有位次。我的脸没处放,大家的脸也没处搁。想争取项目,想争取转移支付资金,想争取扶贫工作队,那都是一句空话。谁愿意把雪花膏抹在屁股上呢?”的确是这回事。县直各单位都有自己的扶贫点。这些被扶贫的村都是基础比较好的,有的甚至是全乡条件最好的村。往往是锦上添花,变化很大。方能显示扶贫工作的成绩来。迎春沟的村长曾经为争取扶贫工作队,还跪在万副县长面前。明摆着的事,县里的各大局,哪个睁着眼睛去跳岩呢!在督导会上,万副县长还说:“从九月份起,全乡的工资停发,什么时候税费任务完成,什么时候发工资。”
万副县长没心情,脸色也不大好看。对“二龙戏水”和农家小炒也不大感兴趣了。胡乡长心里咚咚直跳,他让朴主任赶快把冯玉影叫来。年轻漂亮的女人就像一块磁石,让万副县长的不悦渐渐消失,脸上回了颜色。“哦!深山出俊鸟哇!”气氛稍微缓和。胡乡长说:“这是我们刚刚聘请的打字员小冯,叫冯玉影。民歌唱得很好。她非常崇拜万县长的为人,刚才一直躲在外面,想见见您。”“还请万县长多关照。”冯玉影说着就挤到了万副县长的身边坐下来。一阵春风扑面,万物开始复苏。万副县长端起一杯壮扬脖而干。他脱掉了外衣,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感觉周身在熊熊燃烧,眼睛也发出了两道绿光。他对冯玉影说:“你是学计算机的,知道计算机和人有哪些相同的地方,哪些不同的地方吗?”冯玉影说:“这个我可没学过。”“来!陪我把这杯酒喝了,我教你。”“我不会喝酒,还是唱民歌吧。”冯玉影唱了一首“十想”。
“一想奴的娘,咋不做嫁妆,十七十八守空房,越想越凄凉。
二想做媒的,咋不把亲提,一天到晚等着你,越想越着急。
……
万副县长说:“计算机和人相同的地方是有硬件和软件。不同的地方是计算机是软件插在硬件里,而人是硬件插在软件里。”说罢,他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弄得冯玉影是懂非懂。搀着万副县长下席了。
万副县长用实验告诉了冯玉影计算机和人的不同之处。并且通过人事局把她转为正式职工。此后他到乡上的次数更多了,而且还把县里的一些投资项目往乡上拽。年底,乡上被评为红旗乡镇。胡乡长掂量出了姿色和权力一样,是伟大和万能的。又突然觉得自己太无能,太迂腐。
县官不如现管。冯玉影在感激万副县长的同时,更感激胡乡长。胡乡长和冯玉影第一次之后,还有些害怕。后来一想,连县长都不怕,自己还怕什么呢。更何况还是县长的二手货。不过,他还是十分小心,怕万副县长知道他钻了空子,会给小鞋穿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柳明在胡乡长的对面坐下来。胡乡长递给他一杯水,自己也倒一杯。把身体老老的靠在皮转椅上。柳明还是有些拘谨,坐在沙发的前沿,不住地抠着手。把刚才想好的几句话也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胡乡长先开了口,“你刚上来看见年剩了吗?”“他还躺在二楼楼梯的转向处,还说是要找你呢。”“这种人是上访访出利来了,动不动就用上访来要挟乡政府。腿残疾了,送他到乡敬老院,还不去。一身的贱骨头。”胡乡长说完就给派出所的金所长打了电话,要他把年剩弄到所里教育教育。安排好后,胡乡长才把话题扯到柳明这儿。“今儿找你来,主要是看看迎春沟的税费收得咋样了。”柳明像等待挨批评的学生,低声说:“会是开了,我看难度很大,基本情况你晓得。”“啥困难都不是理由,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乡政府是一要两不管。要完成任务,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不管采用什么方法。这也是考验你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往后延长一段时间,或者适当地减免一点儿,可能工作要好做些。”柳明是大着胆子提出了请求。“这个星期完成,并且一分钱都不能减。全乡一盘棋,否则会乱套。你就是哭着向迎春沟的群众磕头下跪,也要把钱哭出来。”胡乡长的态度十分坚决。柳明已经被逼到了南墙上。
“大家都听着,乡上干部把我打成了残废。胡乡长不但不管,还要派出所的人关我。我没犯法,你关了试试看,好关不好放。”年剩在楼下,泼着喉咙大声叫喊。胡乡长先是一愣,抬起头仔细一听。又给金所长打了电话。“哎!你咋搞的?年剩又在办公楼下吵闹,扰乱办公秩序,影响也不好。你们连这种人都管不了?”金所长在电话里说:“胡乡长,你听我解释。他一没犯法,二没犯罪。对于这样的人,局里边有规定,一不能关二不能铐三不能打,也只能口头批评教育。”胡乡长关上电话,愤愤地说:“没有一点儿工作魄力。啥事都听局里,难怪老百姓那样说呢。”派出所的院墙外曾经贴过一首署名老百姓的无题诗。
公安干警扯球蛋,一天三顿馕干饭,杀人放火难破案,偷鸡摸狗他不管,听说有人打麻将,争先恐后去罚款。
不过,胡乡长的话与这首无题诗是两码事。
年剩还在叫嚷。胡乡长又拿起电话,狠狠地按着数字键。“喂!冯师傅吗?你快点过来把年剩弄到你哪儿!”不一会儿,楼下安静了,胡乡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柳明把冯师傅给他出的点子向胡乡长说一遍。胡乡长说:“行是行,但必须合法。这个你去跟冯师傅商量。与乡政府没有关系。他食堂里也要不了那么多柴呀!”
柳明从政府办公楼出来,太阳已经照在了河堤上。卖菜的人们早已散去,地上留下了一些零零星星的菜皮。
冯师傅的寝室里,年剩在那儿笑嘻嘻地喝着茶。柳明有些纳闷,他们不是冤家对头吗?
冯师傅见柳明进来,对年剩说:“你把茶杯端上,先出去晒晒太阳,我们商量事儿。”
柳明说:“砍柴烧炭的事儿,胡乡长同意了。他让我们商量,看咋搞?”
冯师傅说:“我按当地价收购,也不能亏人家。全部送到食堂院子里来。村上要安排人在这儿过称。砍伐证的事儿。胡乡长咋说了?”
“胡乡长只说要合法,没说砍伐证的事儿。”
冯师傅说:“那你先组织村上搞,砍伐证由我来办,咋样?”
“那太好了!”
柳明出来,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了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