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大家都非常小心谨慎。穿上胶鞋,打着高绑腿。手上戴着帆布手套。拿一个小树杈。发现后,先用树杈将其摁在地上,再抓住七寸,装进蛇皮袋子里,天明出售。运气好的,一晚上就能挣伍百多元。运气差的,白熬一夜不说,还落老婆一顿埋怨。后来,人们胆都大了。怕麻烦,就省略了过去的穿戴。于是,接二连三的就有人被毒蛇咬伤。浑身肿得紫红紫红的,第二天就真的下葬了。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有八个男人死于非命。村长运气好,一连四天捉了六条毒蛇,卖了一千多块钱。第五天还不到鸡叫又抓住了一条。他觉得有些发困,就提着蛇皮袋子回家睡觉了。天刚亮,村长准备将蛇拿到乡上卖。手刚一伸,小手指像被扎了一下,整个手立刻就麻木了。这条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藏在蛇皮袋子的下面。村长灵机一动,迅速跑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咔嚓一下就把被咬的手指剁了下来。
柳明这才发现村长的左手确实没有了小指。惊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哪个地方有点疼。似乎是手,头脑,又似乎是凳子和水壶。一切东西都可以疼,又一切都不是,任何地方都不疼。
村长说:“要不是我来的快,怕现在坟上的草都长人把深了,现在习惯了,也不碍事。”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疯狂高涨的物价和居高不下的农业税费,像一张张大手,驱赶着迎春沟的人们继续抓蛇,死人。
人死后,歌师傅们总是如泣如诉。
“一根竹杆软溜溜,孝家请我起歌路,歌路不是容易起,未从开口泪长流……”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柳明的嗓子眼里像堵了一团湿抹布,噎得喘不过气来。
水开了,不停地掀动壶盖子。一股白气直的从壶嘴冲出来,渐渐分散,朦胧了柳明的双眼。
村长拿过一个粗瓷大碗。又在柜子底下翻出一个塑料袋,取出里面的纸包。边打开边说:“我们喝不起茶叶,这是自采的迎春花葆,给你泡几颗,盖个水腥味儿。”他把毛茸茸的花蕾放到碗里,先冲一点开水浸泡一会儿。倒掉后,再把水续满。柳明接过大碗,看汤色绿中带黄。呷一口,满嘴的花香要逼出他的魂来。
“这儿哪来的迎春花呢?”
“村口磨房那一片都是,盖磨房就着的那棵大树也是的。”村长说。
柳明好像记得书上说迎春花有些像广玉兰,是一种比较名贵的观赏花。春头开花,瓣大色黄,芬香醉人。它怎么生长在这儿?怎么还能当茶喝呢?
他想起了两句诗: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香。
村长闻着柳明碗里飘出来的花香。心想,要是《红楼梦》里的迎春该多好啊!村长也的确需要一个女人。
“你咋没成个家呢?”柳明看懂了村长的心。
“这儿的姑娘要出去,外边的姑娘不进来。前些年在云南修铁路领回来了一个。她一进村,就哭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我心一软,就送了些迎春花,让她回去了。苦了自己是命,苦了别人是孽。现在也不想这些事了。”他又何尝不想呢。
“只要有过夜的,家什没闲着就行了。”磨房女人边说边偷偷地笑。
“女人没鸡巴,站那儿胡啦呱。你晓得个球,莫作践别人的清白。”
“想清白,男人莫要老婆,女人莫嫁人。只要两个人好,啥叫清白不清白。那当官儿的使黑钱才叫不清白呢!”磨房女人越说越有些生气。
“搞快点儿!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村长看了看柳明的脸,便催磨房女人做饭。
柳明再把茶添满,色味已渐渐淡去。
“年猪多大了?”柳明问村长。
“全村除了几条看家狗和一对推磨拉碾的毛驴外,没有其它的牲畜。”村长话语低沉,有些难以为情。
“那为啥呀?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嘛!”
沉默了一阵子。
“喂了也是给别人喂的。”磨房女人总是嘴长。
柳明越发摸不着头脑。“咋会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
村长只顾低头卷他的喇叭烟。
磨房女人憋不住了。一甩手上的水,干脆走到柳明的面前。倒核桃似地说:“前些年清收农业税费,把牲口都牵走了,连鸡子都没放过。后来,全村干脆都不喂了。要不是没有加工机械,连那两条瘦驴子也不想要了。就剩下几个人,谁把人带走了,谁还要管饭。”
柳明终于明白,刚才开会时,大家哄笑的原因。他心里咯咚一下,有根神经像被拔动的琴弦,开始擅抖。这残缺的四壁在向自己挤压过来,有些窒息,身体也快要变成碎片。
“饭好了,挪桌子端饭吃。”女人边洗手边对村长说。
菜是南瓜丝和土豆片,饭是苞谷糁干饭。柳明觉得味道很好,却总有些咽不下。
“没得菜,这面面干饭你吃不服。”村长瞧他那艰难的样子。
“很好,很好。你们慢吃。”柳明边放碗边客套一番。
临走时,柳明掏了伍块钱递给村长。村长说啥也不要。磨房女人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也莫向我们要钱。”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道了声“多谢”就走了。
刚走到磨房,又折转身对村长说:“有人交钱的话,你先收到;没得人交的话,你也莫慌要。”村长倒是猫子剁前爪,巴不得。
回到乡政府,机关食堂早关门了。
冯师傅因泡制了“二龙戏水”的药酒,使胡乡长大为风光。在这儿驻联系点的万副县长,每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乡上,和胡乡长称兄道弟。在胡乡长感到阳光灿烂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冯师傅。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的冯师傅很快当上了乡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兼机关食堂司务长。其实他还在食堂工作,无非是动手少了动嘴多了。
开始,他还经常到乡政府办公室里去。喜欢听别人叫“冯主任”。
一天,轮到冯师傅值班,接到一个电话。他在登记簿上写道:“通知,明天县到乡集花生油检查,做好应检准备。县政府办。”把记录送给值班的副书记叶茂林。叶副书记看后签了一行字:“请胡乡长阅示。”然后给胡乡长通了电话。不一会儿,胡乡长就出现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吩咐道:“你马上通知集镇上所有的油坊,把室内外卫生搞好。陈油全部藏起来,连夜赶制新油。并用统一的塑料壶装好,贴上标签。整整齐齐地放在显眼的地方。迎接县里的检查。”叶副书记风风火火地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城建办主任。累得气喘吁吁。屁股还没落凳子,胡乡长说:“你别慌坐,赶快把所有的街道打扫干净,街头的两堆垃圾要搬走。没钱请车的话,你们自己动手挑。打扫干净后,分别在三个街口的路灯上悬挂过街横幅,一律使用黑体字。另外,看看路灯是咋回事。个把月没亮了,要想办法搞亮。”城建办主任刚出门又被胡乡长叫了回来。胡乡长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了起来。“热烈欢迎县领导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大做花生文章,促进经济发展;打造食用油绿色品牌,保障消费者身体健康。”“给!过街横幅就写这些内容。”胡乡长把纸条递给了城建办主任。胡乡长刚拿起电话,乡政府办公室朴主任来了。“你来的正好,准备打电话找你呢。”胡乡长放下电话。朴主任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来。迅速拿出纸和笔,聚精会神地看着胡乡长的脸,等待指示。“你把全乡是如何抓花生产业的,取得了哪些成绩,有哪些成功经验,写一个汇报材料。观点要新,内容要深,角度要巧,例子要实。连夜赶出来,明天早晨六点钟给我拿去。”胡乡长每说一句话,右手的中指在办公桌上捣一下。朴主任也跟着点一下头。然后,扭过脸对冯师傅说:“还有你那儿,尤其重要。厨房要一尘不染,把院子里那一大堆空酒瓶子找个空房锁进去。炊事员统一着装。饭菜要清淡不寡,土而不俗。待会儿你列个单子我看看。更重要的是把你那一杯眠多准备些。到时候要发挥你的特长,好好地陪陪酒。特色菜,你要亲自动手。”“还有,把小会议室整理一下。放一些板栗、核桃、花生、猕猴桃。板栗、核桃的壳要敲开,还不能剥离。去吧!”胡乡长担心还有没安排到的地方。沉思了一会儿,一扬手,让冯师傅出去了。
柳明进了食堂旁边的玉兰汤包店,一眼就看见了胡乡长。想退出来,已经不可能了。只好跟胡乡长打声招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他们面前很快端上了小笼汤包、米稀饭、腌韭菜和一小碟调料。胡乡长喝了一口稀饭,自言自语地说:“嗳!不喝酒真舒服,得亏没去。”晚上,乡兽医站长打来电话,说县局工会主席在那儿,接胡乡长到站上吃饭。胡乡长让工会主席听电话,说自己还在村上,赶不回来。不能陪他,实在抱歉。并留他到乡政府玩,等等。一大堆让工会主席感激的话。陪酒也要看对像。这是胡乡长一贯的原则。在小店里吃饭,胡乡长又觉得不和自己的身份,显得不大自然。柳明尽量不去看他。吃着吃着,胡乡长的筷子在柳明面前的腌韭菜里夹了一下。他很快觉出了问题,但还是沉着的把韭菜放进了嘴里。“嗯!味道差不多。”不是差不多,而是和他自己面前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每顿十碟八碗,让胡乡长形成了思维定式。柳明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将自己的碟子往胡乡长那儿推了推。胡乡长很快吃完,还为柳明付了帐。出门时对柳明说:“明天早晨上班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柳明也恢复了自然。四平八稳地坐着,细嚼慢咽地品尝。他觉得这小饭馆好像为自己开的。既然这样,何不润够上帝的味儿呢!
乡上有三大宝,花生红薯龙须草。特别是花生,在全县乃至全市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为什么,花生在这些地方服水土,产量高。随便一侍弄,亩产四五百斤,每颗花生都有三个以上的米。这可能就叫长虫服的是叫花子盘吧。
胡乡长就是由村支部书记种花生种出来的。他当乡长后,除了迎春沟外,全乡到处都看得到花生。花生的系列产品正在向纵深开发。花生杆制成了饲料,花生壳做袋料香菇。花生米产品就多了。什么水浸花生、水煮花生、五香花生、花生糖、花生粘、花生酥等等。有二十种之多。特别是花生油,更是声名远扬。在全省举办的农副产品推介会上深受好评。乡集镇上就有十七家油坊制作花生油。去年又开发出了“绿叶牌”系列花生食用油。被世界食品博览会认定为绿色食品。成了经销商看好的卖点,也成了官方联系感情的礼品。每年腊月,乡上是一拨接一拨的买油轿车。相府丫环也是七品官。上面来一个蛤蟆老鼠子,胡乡长也不敢得罪。一家不收钱,家家都不能收钱;一家打点折,家家都得打折。乡政府给油坊结账却是一分钱不能少。时间长了,乡政府也倒贴不起。后来,胡乡长又出一点子。让油坊把大豆油兑一些进去。降低花生油成本。这就是行内人说的陈油。没有勾兑的纯正花生油,行内人称为新油。
县里突然要来乡集上检查花生油。是不是他们知道了其中的猫腻呢?胡乡长心里没有谱。打万副县长的电话总说无法接通。县政府办又说他下乡了。胡乡长突然想到了“圣水山庄”。很快找到庄主。庄主说万副县长正在“一世情缘”包厢里玩。过了好大一会儿,万副县长才接电话。说他不知道什么检查不检查的。这使胡乡长更有些忐忑不安了。管它的,到时候只有见机行事。他又吩咐叶副书记,多准备一些新花生油,给检查的官员每人送一壶。
天已经很晚了,胡乡长躺在床上硬是睡不着。
咚咚咚。胡乡长刚睡着,又被一阵敲门的声音惊醒了。是朴主任给他送汇报材料来了。六点了,也不敢再睡了。胡乡长洗漱完毕,认认真真地看起汇报材料来。
刚过八点,胡乡长就西装革履、油头净面恭候在大门口。嘀嘀,两辆红色桑塔纳,缓缓驶入乡政府的大院内。第一位下车的是县计划生育局的何局长。中等个儿,圆脸,头发不多,为人处事八面玲珑。人送外号何绅。何局长握着胡乡长的手,笑哈哈地说:“到花乡长这儿学习学习,实际上检查也是过个套套儿。县里安排了,我们又不能不来。”胡乡长的外号叫花生乡长。后来干脆把“生”给省略了。也只有级别和他相当的才敢这么叫。胡乡长和他们一一握手。热情洋溢地重复着一句话:“欢迎指导工作。”不连两名司机一共六个人,自觉地按级别大小的先后一字儿走进了小会议室。
胡乡长把两名司机安排到接待室里喝茶。“看你们挂的过街横幅,是哪儿的领导又来检查花生产业?”一司机问。“你们是……”“我们是年终计划生育大检查,昨天县政府办不是通知了吗?”另一名司机抢着说。“哦!那我晓得。我是说你们是斗地主呢?还是打麻将?”胡乡长浑身猛的一热。“我们看会儿电视,你去忙吧!”
胡乡长凉了半截腰。“计划生育检查”咋会听成“花生油检查呢?”他恨不得把冯师傅撕吃了。
冯师傅从后门进来。看见柳明,微笑着在胡乡长那个位置上坐下来。“迎春沟这几年的工作老拖后腿,你今年去肯定要翻烧。”“我哪儿有恁大的能耐。”柳明边吃边应酬道。“我给你出个点子。迎春沟林大树多,让村民砍些柴,再烧些炭,一起卖给食堂。越多越好。你还愁今年的任务完不成?”“那不得办砍伐证?”“你找一下胡乡长,啥事都能解决。”柳明寻思着,这几年木柴木炭倒是紧俏。还是谨慎些好,明天问问胡乡长再说。
全县计划生育工作实行了“笼子”管理和一票否决。年终考核分数在全县倒数第一的,将被关进笼子。进笼子的乡镇取消一切评先表模的资格。没有出笼子之前,书记、乡镇长不得提拔和调动。第二年仍出不了笼子,就地免职。因此,迎春沟的潘驼子常说:当官的帽子吊在女人的毛上男人的鸟上。
胡乡长到底是胡乡长。不愧为耍嘴皮子吃饭的乡领导。他知道现在就是把冯师傅真的吃了,也于事无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大脑的显示器上很快调出了全乡计划生育工作的基本情况。
他走进会议室,给大家上烟倒茶。说:“何局莫急,先喝口水,吃点山货,我再给你汇报。”何局长掰开一个核桃放在桌子上。对胡乡长说:“你们的宣传挂图和妇科治疗仪好像还没拿回来吧?不拿可是要扣分的。”胡乡长说:“何大人安排的事儿我敢‘黄昏’?今天晚上我把钱带上跟你们一起过去拿。”计生局每年都要给乡镇发一些宣传资料和医疗器械。少则一万元,多则三四万元。并且都拿入了年终考核。为了乌纱帽,还真的没有一个乡镇“黄昏”过。
“那行。我看这样搞。午饭前,请你简单地说一下。下午,我们查两个村,看看乡上的计生台帐和流动人口管理。吃晚饭后回县城。”何局长把工作时间和内容做了安排。
胡乡长面前摊开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的其实是各个村农业税费的完成情况。放在那儿,做个样子。
不得不佩服胡乡长。他镇定自若。口似悬河。把全乡的计划生育工作汇报得头头是道。
柳明回到寝室,迫不及待地把早已粘在一起的袜子鞋垫分离开来。烧了一壶水,好好地泡了一回脚。
开饭了。带空调的包间里,客分两席坐,主人分别陪。桌上是些清淡的山野菜。荤瘦搭配十分得体。特别是一盆梆梆鱼汤,成了全席的焦点。这种东西其实是栖息在山涧石缝中的野牛蛙。深夜发出梆梆地叫声。是冯师傅开发的独门特色菜。这对吃惯了生猛海鲜,坐惯了酒楼包间的何局长来说,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冯师傅自知出了洋相,躲在屋里勾兑一杯眠,也不敢上桌陪客了。
第一杯酒下肚,大家真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何局长深知“二龙戏水”的厉害。晃晃悠悠地说:“老胡,下午还有些事,晚上再喝,行吧?”“肯定不行。来,都满上。”可是大家都把酒杯藏到了桌子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