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同志!”卓秘书带着愤怒的声调说,“你的暴躁的脾气,到现在还不改吗?对你劝了几次了,你还是这样!”
邹军同志呆住了。卓秘书和他是同乡,他到部里就是卓秘书介绍的。卓秘书以地位以长者的资格都可以压倒他,不听他的话不行。他不敢有所分辨。
邬同志一看见卓秘书又有了另外的一个方法,气愤得首先退出了秘书室,任同志也推着邹军同志走了。接着黎同志和其余的同志们也跟了出来。
这一番谈话会得不到圆满的结果后,大家当天晚上又在邹军同志的房子里聚集了起来。邬近夫同志报告,已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调查出蒋同志的反叛,签了反对邹金山的呈文,又跑到邹金山那边去了,下午不到秘书室去,坐在办公室里和邹金山谈了整整的一点钟。至于李同志,她也对别人表示过,她本不愿意加入的意见,这两天反邹最紧的时候,她请了几天假,就是她骑墙的态度的表现。九个人去了两个,现在只剩了七个,仅占全科十分之七。如果再有一个意志不坚强,中途脱离的,便不到半数,胜利属于邹金山了。现在反邹的运动已到了最后的阶程,成功与失败全在于此,看大家是否继续下去。
“头可断,志不能屈!”任才同志愤怒地叫着说,“蒋李二同志没有人格,签了名又反叛,我不能!我不反对则已,反对了就须继续到底!”
“自然,我们是必须坚持到底的!我们都应该维持我们的人格!”“
“但是,倘若,夏科长开除了我呢?……我是他介绍进来的……你们须给我负责……”周君同志低声地畏缩地对任才同志这样说。
任才同志不觉好笑起来,他早已看出周君同志一见夏科长以后,就在那里害怕了。
“放心吧,周同志,我们之中哪一个打破了饭碗,大家都会把饭碗去掉的!须知道,无论哪里都没有铁饭碗呀!”
照任才同志平日的脾气,他听了这话是不能忍耐的,但他知道周君同志的苦衷,知道他的懦弱,也知道发脾气会使团体破裂,他终于忍住了下来,只说了这样的话。
以后到底怎样办呢?任才同志主张罢工,黎邹二同志也认为只有这一个办法。但他们主张不能用“罢工”二字,只能说“不合作”。理由是国家正在禁止罢工,自己也罢起工来,便会闹出笑话。我们实际是罢工,我们只能说因为怕邹金山打我们,不能和他在一间房子里工作,所以不到科里去了。大家同意了,决定第二天再上一个呈文,说明不能到科工作的原因。当场仍推邹同志起草。
第二天早晨,邹军同志忽然也动摇了。他跑到任才同志那里,这样的说了起来:
“卓秘书昨夜派人来叫了我去,把我痛骂了一顿,他说我再这样胡闹下去,他要开除我呢。任同志,我应该怎样办才好?”
“问你自己!”任才同志愤怒地说,“本是你发起的!”
“我决定不下来,所以来问你的,任同志,有两全的方法吗?对于邹金山我是仍旧反对的……”
“就让我们继续下去,你退出吧!哈哈!你挖了一个战壕,引来了敌人,现在到了战事紧张的时候,你却动摇了!也罢,就牺牲我们,你去维持自己的饭碗吧!”他说着,走了。
但邹军同志到底是有血气的,他虽然被任同志骂了一顿,又把心坚定下来了。午间的宴会还是他先到。
蒋同志也到了。他说他昨天因为一篇文章还没有做完,所以不能参加谈话会,但他相信有各位代表着是一样的。
任才同志一见了他就红起眼睛来。
“怕是和邹金山没有说完一篇话吧?”
黎邬两同志也围拢来了。
“你对他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话?”
“我并没有说什么,我只和他……谈谈稿子……”
“你是受过大学教育,而又在日本留过学的,蒋同志!”任才同志叫着说。“出尔反尔,卖了自己的人格,又卖朋友的人格!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你也从此得不到我们的消息了!”
“以后再说,蒋同志,”黎同志推着他,说,“倘若我们误会了,以后再赔罪!”
蒋同志只好走了,嘴里咕噜着。
“这东西,应该用拳头教训他!”任才同志气愤地握着拳头。“对于这样的人,是不能饶恕的!这样的人比邹金山还可恶!这贼!”
任才同志不发气则已,一发气总是使人害怕。虽然在别的时候,他的不好的脾气会给他一个不好的结果,但这一次却像巨大的岩石似的落在一些畏怯的,正在动摇的心上,使他们镇静了,大家都怕了他。
经过了一番讨论,主张请假的不请假,主张旷职的不旷职,意见一致起来,罢工变形的不合作的呈文上去了。七个人,还是占了多数。当天下午便不再进科里去,只在各科应接室以及图书馆里跑。
部里的空气因而突然紧张起来,同事们纷纷谈个不休。夏科长还在那里运动着复工,但他完全失了效力。
三天以后,部长知道已非调开邹金山不可了。
“把邹同志调到普通科来吧,张同志?”部长问着普通科里的科长说。
“我们不需要这种没有人格的人!”张科长坚决地回答说。他是早已听了这一团人的直接或间接的宣传,而同情了他们的。
“那末,还是海外科吧?”部长又转过头去问海外科的姜科长说。
“海外科没有位置!”姜科长回答说。
部长知道不行了。他只好立刻写了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邹金山:
“邹金山同志着即离去特别科,听候任用。”
倒邹运动终于成功了。邹金山在十分钟之内便离开了特别科,胜利的同志们高兴地又拥入了原来的办公室。
如同雨后的晴天一般,同志们看见太阳从云里出来了,他们的心里都觉得非常的轻舒。
任黎邬三同志的心里也同样的觉得非常的轻舒,但在这轻舒的背后,却还留着许多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
“为什么要掀起这一番风波呢?”任同志懊悔地说。“比邹金山坏过千万倍的人不是尽多着,为什么饶恕了他们,偏偏不饶恕邹金山一个人呢?纠合了一些乌合之众,去和人家作战,真是危险极了。天下惟有只管自己饭碗的人是最聪明的!”
“这次的胜利,完全是侥幸的!没有你们,任同志和邬同志,一定失败了。亏得你们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足智多谋地紧守着阵地!”黎同志笑着说。
“没有你,黎同志,抬出法律和总理来,一切也都完结了!”任同志拍着他的肩膀,说。
邬同志也笑了起来,他认为这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
专为了这次风波,一直到现在还留在京里的夏科长,似乎知道了大家的决斗的劳苦,又要请客了。
“不安定了这许多日子,现在已经有了解决,大家去散散心吧,我做东道!”夏科长对大家说。
大家答应了。
这次的宴会真是空前的盛。夏科长喊了几辆汽车,把他们载到了一个很远地方的西北酒家。这是一家富丽堂皇的菜馆,不复是坟墓似的聚和园或福和园了。在这里,大家都痛快地,高兴地谈笑着。
但夏科长仿佛开玩笑似的,他还暗地里约好了一个人。正当大家将要开始点菜的时候,邹金山却突然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皮包,满面笑容的说:
“晚安,各位同志!几天不见面了,今晚上又能在一起吃饭,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呵!”
他先伸出手来,和夏科长握手,随后向黎同志伸了过去。黎同志淡然接着了他的手。邹同志也不做一声,接了他的手。随后邹金山把手向任同志伸过来了。
任同志不知怎的,心里又突然起了一阵厌恶。他只睁着眼睛,默然地望着他,却没有伸出手去。
“任同志几天不见你,到府上去又遇不着,真是叫人思念呢!”邹金山一面说,一面还伸着手在那里。
任才同志忽然笑了,他伸出手去,接住了邹金山的手,热烈地握着,说:
“你真是一个英雄呵!”
邹金山默着,转过去和其他的人握完了手才坐下来。
菜单在桌子上已罢了许久,夏科长请大家点菜了。大家点了许多,最后轮到了任同志。任同志仿佛又不高兴起来了。他叫着说:
“我喜欢酸辣汤……这里是西北馆子,就点一个酸辣汤罢!”
夏科长正坐在任同志的旁边,他用手推了一推任同志,丢了一个眼色,低声地叫着:“任同志。”但任同志没有理他,大声的叫着说:
“再来一盘油饼吧,这也是西北馆子里最好的食物,是人人喜欢吃的!”
于是座中有好几个人懂得这意思的,便不禁笑了起来。邬金山似乎也懂得,他沉下了脸,虽然他立刻又快活起来,像无所会意似的。
杂乱地谈了一会,酒菜开始上来了。因了邹金山的来到,许多人都仿佛沉闷起来,露着不快活的神情。任才同志的脑里挤满了许多印象,心里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感。夏科长站起来致词,他没有细听。他厌恶邹金山,但不知怎的,却也喜欢邹金山起来。邹金山接着夏科长站了起来,似乎在表白他对于同志们始终没有什么恶感,现在因为部长预备调他到别处,他不得不和各位同志作暂时的别离。任同志厌恶他的声音,没有留心他说的什么。但他的别一种情绪却在反抗他的厌恶。这情绪正和厌恶一样的有力,最后它终于被这情绪战胜了。
“邹同志!”任才同志站起来,说。“我不喜欢你,但此刻却又喜欢你了!你是一个英雄,使人佩服的英雄!虽然你是失败了,胜利还是属于你的!”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邹金山同志的手。
任才同志真的喜欢邹金山,还是在和平时一样的说着讥刺的反话呢?旁人不能理会到。只有邹金山同志在他的热烈的握手中,理会到了一切。他很高兴地先退席了。
宴会便又热闹地继续了下去,直至美味的酒菜使大家感觉到了乏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