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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8)

这天是冬至节,张啸虎作东请元笨及其兵弁在两河口高升饭店过阳节,吃狗肉。元笨虽说凶残,但没有张啸虎那么多花花肠子,只道是张啸虎舔他的勾子,有心巴结他,就带着人枪,毫无戒备地前去赴宴。到了高升饭店,自然有人高声通报贵客来到,实际是在递暗号。张啸虑和众老板亲自出门把元笨迎进内堂,其他兵弁全都分散安排在各个房间。

清水河地区盛行用黄酒招待客人。黄酒制作简单,收藏方便,作为一种饮料,家家户户常年备用。进入冬季,各种粮食已经收割完毕。人们就选用苞谷、小麦、高粱等精粮,或几种粮食混合一起,或单用一种,先用微火炒黄,再加适当的水煮熟,放上酒曲发酵。发酵充分后,装入瓦缸里就算制作完成。用开水冲泡一会儿,便可直接饮用。冬天喝热的,夏天喝温的。刚开缸的黄酒味儿纯甜,酒味不浓,存放时间愈长,酒味愈浓。黄酒醉人的事儿也经常发生。一般家庭煮一两缸黄酒只存放一年,也有一次煮若干缸,存放两三年的。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家都要给先满上一碗黄酒,就算是为客人接了风,洗了尘。

这天宾主坐定,元笨为客自然居首席,张啸虎为陪客,坐环席,居左侧,其他几个陪客各自在右侧环席和下席落座。这时堂馆提着一把大铜壶直入屋内,给主客每人满上了一大碗滚烫的黄酒。张啸虎站起身,双手捧起了黄酒碗,喊一声请,其他陪客也纷纷起立。元笨装模作样,嘴里应道不客气,刚刚离座起立,几碗滚烫的黄酒齐刷刷泼来。元笨虽还机灵,但事发突然,已躲闪不及。张啸虎见元笨已经着道,迅即伸手在元笨脸上揩了一把。可怜元笨瞬间便已两眼发黑,面目全非。

元笨已经搁翻,其他兵弁自然也都黄酒洗面,惨不忍睹。张啸虎一不做,二不休,吆喝手下人,一齐动手,把元笨和他的几十个兵弁,都装进麻袋里,全部扔进了滚滚清水河。收拾了元笨,张啸虎意外得到了几十条枪。有枪就是草头王,他势力更大,清水河流域再无人敢与他抗衡了。

天祥报仇心切,问指导员什么时候能带队伍打过去,为父报仇,为那里的老百姓除害。

指导员告诉天祥,这里马上就要打大仗了,要他尽快离开。至于小小的张啸虎,就让他再多活几天,红军一定要打过去,一定要消灭他。指导员安排木匠师傅一定要把天祥安全送到阆中去,并叮嘱他办完事后要尽快回去。回去时最好还是走水路,只要上了船就安全多了。回去后可以利用货郎做掩护,对张啸虎的情况作进一步的了解,摸清楚他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枪,时机成熟就消灭他。

天祥在红区逗留了十来天,对红军有了更深的了解,对报仇雪恨有了更大的信心。

木匠师傅向指导员请示,给他带回了些盐巴,把他一直送到阆中城,进了货,送上了船。

临别时,木匠师傅特地告诉天祥,指导员已经答应他参加红军,现在先做外围积极分子,要他一路小心,回去后,首先要保护好自己,对红军的宣传,对苏维埃的宣传,贴布告,发传单,要看场合,分清对象,把握好时机,千万不能让坏人给抓住了。这里就要打大仗了,出入不方便,也很危险,要他短时间内不必再到红区来了,有任务了过段时间会有人去找他的。

天祥离开红区后不久,田颂尧任总指挥,坐镇阆中城,兵分三路,向通江、南江、巴中红区发动了所谓的三路大围剿。红军在徐向前总指挥的领导下,先收缩兵力,诱敌深入,再组织反攻,乗胜追击,打得田颂尧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被迫退守古城。红军不断扩大战果,又先后攻战了汉原、开江、苍溪、旺苍,兵锋直指成都,全川震荡。

清水河地区也受到极大冲击,人们眼里的红军,有如天兵天将下凡,又神又奇。红军的传单布告不时出现在两河口,张贴在人家院墙上,路边的大树上,路口的石头上,有一天竟然贴到了张啸虎的大门上。

张啸虎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有如末日就要来到。

一个月后,天祥终于辗转回到了井田坝,幼兰和秀秀这才放下心来。这天晚上,幼兰本想好好教训教训天祥,看他一路的风尘,又软下心来了,只是当着秀秀的面,对天祥好一顿臭骂,骂他违犯了族规家法,理当逐出家门,就是把腿杆砸碎三次也不过分的,只是洪氏家族里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而已。事已至此,就只有按照同王先生商定的办法,择日与秀秀成亲。成亲时洪家既不送,也不陪,完全不作声张。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天祥始料不及。他想找理由往后推迟一些,已不容许了。

婚事并不热闹,没有多少喜庆的氛围,天祥高兴不起来,只作应付,拜了天地,拜长辈,进入洞房便大事了结。

秀秀则不然。尽管再没有机会悠悠扬扬地哭一次嫁,一展自己的才华,但能够与心爱的人结合,就是她最大的心愿。所以,她始终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待仪程进行完毕,送走了客人,便小鸟依人,偎进天祥的怀抱,幸福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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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颂尧退守古城后,等于封住了清水河的出口,造成物流不畅,进货就困难了许多。天祥多次想走水路到阆中或苍溪进批货回来的同时,再到红区去一趟,看看木匠师傅,听听指导员关于革命和红军的宣讲,都被堵了回来。陆路也走不通,每个路口都设了卡子,不准随意通过,同样过不去。货郎生意,关键在货源。如果品种不齐,货色欠佳,就赚不了钱。更重要的是,他应该去向木匠师傅和指导员汇报和请示工作,要把他近段时间了解到的有关张啸虎的情况及时报告给他们。

这天,天祥又到两河口,打算先到古城后,再想办法闯关出去,不曾想正好与木匠师傅碰了个正着。天祥带木匠师傅在唐老先生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来到房间里,木匠师傅热情地握着天祥的手,喊他天祥同志。

天祥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特别激动,使劲握着对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也喊木匠师傅叫同志,连声说实在是太想你了,太想红军了。

木匠师傅告诉天祥,指导员对他过去一段时间的工作很满意,表扬他很勇敢,特别是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有力地配合了红军反三路围剿的军事行动。要他在继续做好这方面工作的同时,还要利用转乡卖货的机会,打探出古城从陆上通往两河口的道路,以便红军向这边发展时,从陆路迅捷到达两河口。这条路既要隐蔽,又要便捷,最好还要找到第二条,或者第三条第四条,以作备用。按照指导员的要求,木匠师傅还特地带了一些天祥急需的小百货,既解了天祥的燃眉之急,又为他打探道路提供了必要的道具。夏季就要来临,清水河洪汛期间,水大浪急,走水路十分不便,走陆路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指导员指示,在探路期间生意上如有损失,红军会对他作适当的补偿。

天祥接受了新的任务,心里别说有多高兴了,像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一样,对木匠师傅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举手礼,坚定地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送走了木匠师傅的第二天,天祥就背着货背篮,一路走,一路问,钻山沟,爬山坡,翻山梁,昼行夜宿,朝古城方向前行。

初夏时节,天气十分暖和,山山岭岭已披上了绿色的盛妆,山坡上、树丛里的各种鸟儿,和谐地唱着自己的歌,画眉更加活跃,似在领唱,歌声更加清脆嘹亮。夕阳里,在绿意渲染之下,散落在这山那坡的石板房青光耀眼,一幢幢吊脚楼掩映在绿树丛中更显特别。牧归的牛羊、马匹随意摆动着脖子上的铃铛,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在主人的吆喝声中,悠闲地踱着步子。

石板是一种天然形成的建筑板材,也是大自然对贫苦人家的一大恩赐。石板有大有小,成张成片,有床席大的,也有面盆大的。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用处。太大了,不便成形,也不便搬运,就要人为地裁小。贫苦人家,或缺少劳动力的家庭要修房子了,就请人或自己到山岩上去找那种可做石板用的层页岩,一张一片地分离出来,没用的就扔掉,选有用的背回去备用。

盖房时先用大张大张的石板扎檐口,然后自下而上退向屋脊。屋脊一般用小青瓦盖,或者铺一层茅草,茅草上压一层黄土,再盖上石板,既防漏雨,又不怕风吹。一般房顶都有一定的坡度,为保证石板不至于自然滑落,每张石板上都要打孔,用青篾条拴在椽子上固定牢。石板只用作盖房顶,房子主体仍然采用穿斗结构,与修瓦房是一样的。

修房子时,为节省其它用材,也有用石块和草泥砌起来作外墙墙体的。井田坝大天井的后墙就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砌成的。不过一般人家修这种石头房子,砌这种墙时,也有些特别的讲究。先要备足了石料,以供砌墙时选择,最好是黄泥作辅料,加上切成一寸左右的茅草,和拌均匀,加水发酵一两天,增强粘和性。打好了基础,选择大小基本一致的石块,一圈一圈有规律地砌。为了审美的需要,石块要有一定的斜度,一圈石块朝一个方向倾斜,另一圈就向相反的方向倾斜,形成水波浪式的花纹,黄白相间,以黄为主色调,柔和大方,也十分美观。这种石头房子牢固,封闭好,住起来冬暖夏凉,特别宜人。一首当地的山歌子对这种石头房子有过形象化的描述。

石头房子石板盖哩,

砖瓦虽好没钱买啊。

背来石头扎墙脚哟,

运回石板盖房盖啊。

山神给我好石头哩,

石头房子修起来啊。

冬天暖和夏天凉哟,

胜他皇宫多自在啊。

傍晚时分,天祥来到一个叫杨家岭的地方。他走近一处石板房,打算在这里投宿过夜。

一条浑身黑毛的看门狗,站在院坝坎上,来来回回地吼叫着,根本不容天祥前进一步。主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妹子,听到狗咬,叫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知道会有客人来了,也来到院坝坎上,看见来了一个货郎,忙喊黑蛮子莫叫,并伸手拍了拍那条狗的脑壳。那狗也通人性,不再吼叫,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温顺地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站在主人的侧边。大妹子热情地招呼天祥到屋里坐,给他递上一碗温热的黄酒。

天祥确实渴了,接过手,一仰脖子,一口灌下了满满一碗。大妹子微笑着又给他满上,天祥背着背篮有点不自在,感激地看了看主人,又是一饮而尽,连声道谢。

天祥见只有大妹子一个人在家,问方不方便借宿一个晚上。大妹子告诉天祥,家里还有爷爷,爷爷放牛这就回来,请他先坐,不着急的,等爷爷回来再说。

天祥打量大妹子,高高的个儿,椭圆脸型,黑眼睛,嘴角有些上翘,给人一种总是藏不住笑容的印像。

一阵叮叮铛铛的铃铛声由远及近,那只名叫黑蛮子的狗,急冲冲地跑到院坝坎上,只嗷嗷叫了两声就又返回到大妹子的身边,望着她,热情地甩着尾巴。铃铛声越来越近,直到院坝坎下。一个老大爷高声喊桃桃,把圈门打开了。大妹子答应着,一下子跑了出去。天祥这才知道藏不住笑容的大妹子叫桃桃,喊桃桃的老大爷当然应该是她的爷爷了。

黑蛮子在前面带路,桃桃掉着爷爷的膀子,一同回到屋里。爷爷六十来岁年纪,热情爽朗,人还在院坝里就大声地与天祥打招呼,哟,来了货郎啦。

天祥赶忙站起身来,回应爷爷,向他问好。

爷爷一脸慈祥,招呼天祥就在火塘边坐,回头责备桃桃,咋能这样不懂事儿,来了客人怎么不先架柴生火呢。

火塘里还有火,只是燃得不够旺。天祥表示不用客气,都大热的天了,不冷了,不用烤火。

桃桃与爷爷顶嘴,家里来客人了,你又不晓得早点回来,人家一个人在家,给搞忘记了。

爷爷做出一幅生气的样子,不允许桃桃顶嘴,骂她学会了在客人面前与老年人犟嘴,直是太不懂规矩了。

桃桃不再吭气,嘟着嘴,伸手拍拍黑蛮子的脑壳,黑蛮子会意,一前一后相跟着进了厨房。

山里有的是柴,一年四季都可以烤火,而且把烤火当成了一种对待客人的礼节和热情。客人进屋,不但要烤,而且要烤大火。到了晚上,就着火光,煨一罐自家酿制的土酒,火塘旁所有的人,都手持一个土陶的杯子,同客人你一杯,我一杯慢慢地喝酒。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谁家的牛壮,谁家的猪肥,谁家的女人脚小,谁家的娃儿长得乖,谈论着天南海北古往今来的事情,现在而今眼目下,又多出了一个话题,那就是红军是多么的勇猛,是多么的神奇。话有多长,一圈人的酒就可以喝多久。用家长里短下酒,别有一番情趣。

天已经快黑下来了,天祥再次提起借宿的事儿。

爷爷爽快地答应下来,客气地表示歉意,说只是家里寒碜,害怕憋屈了天祥。

天祥见爷爷答应借宿,三番两次称谢,表示对爷爷多有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晚饭是清水河地区最普通的酸菜豆花儿手工擀面条。酸菜青,豆花白,青白分明,面条细腻柔滑,口感极佳。桃桃还特地做了一大盘肉饼算是待客的主菜。这种肉饼的做法也有讲究。先把腊肉片成薄片,裹上调制干稀适度的精面,放在油锅里,用文火慢慢炸酥。吃起来酥脆爽口,油而不腻。还有一盘自制的豆豉,一盘自制的素酱下饭。

天祥吃得可口,吃得舒心。

尽管已是初夏,但山里同样有一丝丝凉意,三个人围在火塘边烤着火,说着话,像是一家人,气氛十分溶洽。

桃桃怪怪的,不时瞟瞟天祥的脸,又看看依偎身旁,把嘴放在她大腿上的黑蛮子,忍俊不禁,捂着嘴巴,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弄得天祥莫明其妙,十分地不自在。

爷爷嗔怪孙女怪明怪堂的,有失教养。

桃桃诡异地看了天祥一眼,说了声对不起,实在忍不住,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笑得泪水都差点儿流了出来。黑蛮子也怪怪地看着主人,不知什么事会引得主人如此开心。

爷爷在桃桃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不准她莫明其妙地耍闹,没正没经的。

桃桃一只手揉着泪眼,一只手指着黑蛮子的脑壳,要爷爷仔细瞧瞧。

爷爷责怪孙女莫明其妙,不经意说不就是两眉毛凑一起嘛,有啥可笑的。

天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桃桃笑他和黑蛮子一样,两撇眉毛连在一起,只是狗眉毛有些特别,黑黑的狗眼睛上方,嵌了一道黄褐色的毛发,黄褐色的狗眉毛如一只正在翱翔的海鸟,在黑黑的狗脑壳上特别地显眼。他见此也忍不住跟着大笑了一场。笑声使祖孙三人更加亲近,气氛也显得更加和谐。

笑过之后,爷爷喊桃桃去打罐酒来。等桃桃背过身后,爷爷歉意地告诉天祥,桃桃从小没爹妈,一直跟着他生活,没教育好,要天祥不要见笑,又笑呵呵地夸桃桃只是嘴巴直,人心地善良,特别会疼人,真还是一个好闺女。

天祥诚恳地说自己也还小,有很多不懂的事儿还要请教爷爷,希望爷爷多多指教。

爷爷也不客气,朗朗笑着,要天祥莫把他当外人,有啥事尽管说,他一定竭尽全力帮忙。

天祥告诉爷爷,他做货郎已经一年多了。原来进出都沿着清水河,走的是水路,现在夏季就要来临,再走水路不方便,也不安全,想走陆路去进货。就是不晓得陆路咋个走法,爷爷见多识广,想必一定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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