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悲痛是无言的。
柳叶落了,可以重新披上绿衣;梨花萎落,来年有一树如雪的光景;伤痛的人要将伤口愈合,却不知道何时是终期。或许,痛意终究会淡去,宛如散入苍穹的烟火,只余下清浅的硝烟味道。这个痴子的伤,也终有一日会被尘埃轻轻覆盖,可他已永远不能忘却,那伤痛的瞬间--暗色如深潮,将他彻底淹没。
初露锋芒
如同远古的钟声敲响了沉寂的黎明,深山老林里的寺庙开始了静默的梵唱,在庄严的圣洁声音里,隐藏着一种叫作宿命的事物。很多人是相信人世间的宿命的,那是一种秘密的安排,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调遣下。风声里落花簌簌的抖动,楼阁外泉水静谧而温和的流淌,甚至于每一个平静琐碎夜晚里的月色,任何一个飘忽的音符里,都潜藏着无声的宿命。
所谓宿命,那是一场命中注定。它悄然而来,默然而去,却留下许多遗憾与美好──注定相逢的人,千回百转地彼此流离,终究会在某个梧桐滴翠的街角,蓦然回首,温暖相遇;注定要走上宿命中的道路的人,不论怎么逃避远离,也终究会在多年后发现,原来这些年兜兜转转,却从未改变过什么。
而钱钟书,是注定要成为铭刻在历史中的那个人的。那是他的宿命,如同清风吹落花蕊,明月别过离人。他人生的轨迹,或许,早已被谱写。
年少时看《围城》,很是崇拜他文笔的老练尖锐,辛辣里带点幽默,幽默里又捎上几分无可奈何。所谓"骂人不带脏字"是一种境界,而钱钟书早已将这种境界熔炼成信手拈来。于是那时猜测,作者或许是一位愤青,冷冷的,傲气的,可能目光也是不屑的。年长之后,却愕然发现,其实那握笔人,是一个再沉稳不过的人,笔下虽然充满讽刺,充满傲岸,但却其实从年少时开始,就养成了格外从容的性情。
人们猜测中的钱钟书,与现实中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聪明人固然都是洞察力敏锐的,却并不是每个聪明人,都懂得收起锋芒低调做人的道理。骄傲,也无可厚非,他们自有资本、却比不上低调内敛的大智者,总是更能够令人心悦诚服。而少年时的钱钟书,已懂得收藏羽翼。
他天资聪慧,基础又好,因此在东林小学很是有一番名气,同学们也都很崇拜这位被老师们赞不绝口,甚至称赞为"神童"的同学。唯有一位叫作刘如的学生,对钱钟书的"美誉"很是不服,屡屡提出要跟他比一比。其实这不过是少年之间的寻常斗气,钟书每次听到这种要求,总是一笑而过,他不喜相争,干脆视而不见,并不以为意。若是他接受了这种挑战,不管输赢,总是意气之争。何况,他虽然不说,可谁都明白,如若钱钟书同意了比试,惨败的那个总是刘如,这是毋庸置疑的。钱钟书为了同学之谊,不愿接受,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亦是他少年老成,所思所想总是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
渐渐地,不仅是学校的老师、同学,深知钱钟书天赋过人,家里的长辈也对这孩子的争气引以为豪。伯父去世之后,钱钟书回到生父钱基博身边。钱基博素来对孩子的教育十分严厉,尤其是对钱钟书的要求更是近乎严苛。小小年纪的他在父亲的敦促下,已经会背许多古文。钱基博的友人中,有一位叫作林长的,听说钱基博有位公子,过目不忘,即刻成诵,好奇之下专门来到钱家,指名要考一考小钟书。
林长坐在厅上,只见一个小小少年从庭前进来,身姿英挺,眉清目秀,心下已生了几分欢喜,又听少年彬彬有礼,毫不拘束地向自己问好,更是喜欢。他弯下腰,抱起这个孩子,柔声问他年龄,又问他是否已经读过书。没想到钱钟书竟然回答说:伯伯,我并不是读书,我是在背书。
小小年纪的孩子,便能够回答出这样的话。林长吃惊之下,更觉得这孩子日后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他越发喜欢,于是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考小钟书。
"上善若水,接下去为何?"
钟书想了想,琅琅童声即刻响起:"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半字都不错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亦是不漏一句。
"那么韩非子有个《五蠹》,你可知晓?"
"嗯。"钱钟书点了点头,"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
一场考试下来,从《老子》到《韩非子》,钱钟书都是对答如流,毫无纰漏。林长最初以为钱钟书顶多也就能够背下四书五经,至多不过《庄子》之类,没想到钱钟书连比较冷门的《韩非子》都有所涉猎,吃惊之下不由连声夸赞,当着钱基博的面便说,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必然是个有出息的。
钱基博自然要谦虚几句,可这个被人夸赞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心下如何不高兴。这位老友年轻的时候也是十分自负的,考中过秀才,一本《老子》也是背得滚瓜烂熟,钟书能够得他称赞,可见这个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钱基博骄傲的同时,也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培养钱钟书。
渊博的家学给钱钟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钱钟书在东林小学的学习,又让他更加全面而系统地学习国学。他的文科成绩,如同众星捧月,十分突出。他不仅在国学方面卓越,他的外语亦是同样优秀。
后来,已经成为国学大师的钱钟书回忆:他在东林小学学习时,看到过两箱商务印书馆的《林译小说丛书》。在十一二岁时,他就已经将这些外国文学翻了个遍,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同《聊斋志异》、《西游记》等中国文学截然不同的新世界。他开始发现,海洋彼岸的那个世界,不仅仅是金发碧眼和黑发黑眸的区别,他们的思维、思想、行为方式亦是全然不同。那是一个他还只能在文学里小心揣摩的世界,他只能在静夜里挑灯,暗生向往。
他不知道,多年后,年少时的这种向往能够变成现实。他可以走进那片广袤的风景,寻找书里描述的种种细枝末节。到那时,他也真正明白,那个世界同自己古老而沉默的故国,是两番天地。
此时的少年,仔仔细细地读过每一行文字,将书中的思想集聚到脑海中。或许他不曾发觉,这种阅读,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自己。这个长着一张纯正的东方面孔的少年,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打破了思维的固有惯性,能够尝试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去面对人生。
这个默存不默存
钱钟书,字默存。其实这位先生的字更令人觉得喜欢。最初知道他字默存,还是在他夫人杨绛的《我们仨》里,在这本记录着名人家庭琐事的温暖小书里,她总是以"默存"来称呼自己的丈夫,淡淡的,不见得多缠绵,却总有一些温情相随,不论是悲伤的事情,还是破碎的欢喜,她都是这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在平凡里涌出几丝酸涩的甜味来。
默存,一个默默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庸常人,有庸常的快乐,有庸常的幸福,也有庸常的烦恼。他的祈愿如此庸常,然而他的宿命,却早已注定,将要拥有不寻常的命运。
从东林小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上了苏州桃花坞中学。堂弟钱钟韩同堂兄一起,走进了这所教会学校。既然是教会学校,那必然是注重英文教学的,在那个青葱年纪里,由于这个机缘,他本来就不错的英文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而就在桃花坞中学,这个美丽、开明、校风民主的校园里,那个曾带着几分呆气的孩童,出落成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他曾经的肉肉圆脸,开始显露出几分固执的棱角,个子也开始飞快地拔节长高,如同春雨后的新笋,一夕之间便拔高了许多。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着浓密乌黑的头发,眉毛长得极好,黑而密,却不见杂乱,更添英气,从侧影瞧过去,俨然已经是一位翩翩少年。
英俊潇洒的少年夹着书,行走在飘满落叶的校园里,亦是一道极优美的风景线。若是多上几分了解,便知这个少年不只徒有其表,还能出口成章,就是同龄人都觉得十分头疼的英文,他说起来亦是流利得很。
天才当然有偶尔偷懒的权利。钱钟书固然博学,但是年轻时候,也难免有几分疏狂惫懒,或睡到日上三竿而不愿起,或翻开两页书卷便觉得昏昏沉沉。人们常说,最动人是少年,最叫人烦恼亦是少年时分,所谓青春期,有时候回忆起来,只觉得荒唐又可笑。或许,那是每个人唯一肆意放纵过的岁月,轻松,随意,追随心里某个飘然而过的念头,任意逍遥。
大约是能够预见多年后的自己,将会走入温柔端方的囚笼,连笑容也只露出八颗牙齿,标准又冷漠,所以必须趁着年少时,骄狂一回。
钱钟书的骄狂,不是幼稚与放纵,也不是激素的无度挥霍,而是独立,是叛逆,是胆识。其实,这种难得的品质,反而是许多开明父母所梦寐以求的。
一九二五年,上海日本纱厂的工人开始走上街头,为自己的权利勇敢奔走;国民党领袖廖仲恺因党派斗争,死于那个黑色的年头;也是同一年,改变了整个中国命运的那个人,被更多人所熟悉、深记。但是窗外风雨声漫漫,并没有在这个小家中掀起狂潮,唯一值得钟书记住的,是在那一年,父亲钱基博成为了清华大学的教授。
在唯一的兄长去世之后,钱基博便成为了钱家当仁不让的家长,他素来极其重视孩子们的教育,兄长过于宽容的教育方式,其实他早已看不惯。而知子莫若父,他发现钱钟书考上桃花坞中学后,有时扬扬自得,不将传统国学放在眼中,动辄露一口流利英文,在学校里也就罢了,回到家里来竟然也是一样"显摆"起来。
于是,远在北京的父亲写了一封家书,要求钱钟书和钱钟韩兄弟两人都要在他暑假回来之前,各写一篇古文交给自己检查。这个作业,钟书不以为意,他自小熟读文言文,区区一篇文章而已,又有何难?尤其是在听说父亲将会由火车改坐轮渡,没有十天半月还回不来时,他更是欣喜放松,浑然将这个作业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甚至将学校里的各类杂志带回家中──在学校的时候,他不见得有空闲来看,回到家中,他便如饥似渴地整个人都投了进去。闲书谁都爱看,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看起来不费脑子;那些微言大义的古文,虽然字字经典,可读起来到底没什么意思,艰涩难懂,真不如看通俗文学来得有意思。当时的通俗文学又十分经典,最重要的几本《紫罗兰》、《小说林》发行量极大,故事精彩,情节曲折,读来曲径通幽,过目难忘。钟书一拿起来,就再也难以放下,他看书速度又快得惊人,没几天,读过的闲书就堆起了厚厚一摞。
就在钟书看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父亲回到了家中。稍作休息后,便开始检查兄弟俩的作业。钱基博本以为,就算钟书分了几分心思在外物上,到底天资聪颖,基础扎实,写出来的文章不论如何都会比弟弟优秀一些。没想到,两篇文章看下来,竟是钟韩的更为优异,辞藻华美,行文流畅,看得出来,是颇费了一些心血。反倒是钟书的那篇,平淡无奇,字里行间毫无新意,倒是充满了敷衍意味,可见这孩子并没有用心,只是拗不过自己的意思,随便做了一篇来交差。
父亲不由勃然大怒,当着众人的面,便将钟书狠狠揍了一顿。自古以来,挨打的名人不算少,曹雪芹年幼时也深受家法之苦,于是长大之后,将宝玉挨打那一段,写得格外脍炙人口,惹人心疼。显然,这段小小的不幸,虽然日后回忆起来,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然而当时在看见父亲怒气冲冲的样子时,疼的不仅是身体,就连心底,都是火辣辣地燎烧着。
钱钟书一向早慧,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又如何不知?不过是望子成龙。他明白,正是因为父亲在自己身上倾注了太多希望和期盼,小心翼翼地呵护教养,却看到自己违背了心意,随意糟蹋人生,感到心痛罢了。
一次挨打,将走歪片刻的钟书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他蓦然醒悟,那些闲书,只是看个趣味,如同雪夜里的一阵清风,恍恍惚惚里吹过白茫茫的落雪,连痕迹都行踪缥缈。经年后,那些曾带来轻飘快乐的故事,能否被世人记得?时间淬炼真金,什么是最珍贵的,历史自会给出答案。
钱基博的做法虽然略微严苛了一些,然而在当时来说,却是无可非议的。正因为有这么一位严父,钟书才能迷途知返。或许,倘若他被继续放纵沉迷于通俗文学,纵使日后他依旧走上文学道路,写出的抑或只是《金粉世家》或某些鸳鸯蝴蝶的情事,至多如此,爱恨情仇,恩恩怨怨,看起来痛快淋漓,最终却飘散如烟。那么,或许就不是一个叫作钱钟书的人来写《围城》,亦是换了个人来思考如何走在人生边上。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假设的如果都没有发生。他回到了自己该走的那条路上,踏实地、沉稳地、一丝不苟地奔向他的独特人生。后来,国学大师钱穆请钱基博为他的《国学概论》作序,钱基博就将此事完全交给了钟书,当钟书将自己写好的序呈给父亲过目时,这位向来严厉而吝啬赞美的父亲,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或许,在他的有生之年,也能亲眼目睹,这个孩子亲手创造的宏伟天地。属于这个孩子的舞台,将会是多么盛大璀璨啊!
这篇序言,钱基博一字不改,交给了钱穆,作为前辈的钱穆读完,亦是赞不绝口。这个年轻人,诚然将要成为这片国土上,异常耀眼的那颗星星,被景仰,被刻骨铭心,被当成里程碑来承载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