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谁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你开了一扇窗,冥冥里,另一扇窗,就会悄然合上。他的目光,滑过一行行墨色的文字;他的手指,游走过一页页静默的书香;他的灵魂,飘移过一个瑰丽如月的世界。当他的思想同这些文字撞击,就演奏出一首惊艳的小夜曲,温柔、安静,又带着震撼世人的力量,像荒丘的风,生生不息,终不枯竭。
十五分的数学
说起来,文科生对于数学的深恶痛绝,原来是源远流长的。才气过人如钱钟书,也是提不起半点兴趣。这让许多拥有相同感受的文科生们,总算多了一丝心理安慰。当看到钱钟书也偏科偏得厉害,数学只能考十五分时,内心深处,大有扬眉吐气之感──你看你看,就连这么厉害的人,数学也是短板,可见这玩意儿确实讨人嫌。可其实,只消一句话就能将他们噎得无话可说:人家数学十五分照样能上清华大学!
那还是在一九二九年,已经从桃花坞中学顺利毕业的钱钟书报考了清华大学。作为中国最知名的学府,当时一共有两千多名学子报考了这里,而这所高等学府只打算在这么多学生当中录取一百七十四人。成绩一出来,钱基博发现钟书的名次排在第五十七位,这个成绩算不上好,也不能说坏,如果按照排名录取,显然是毫无问题的。
可问题就出在钟书的偏科上。
他的数学一向不好,几乎算得上"烂"。当父亲的,不管怎么用心替他补课,都没办法把他的数学拉到平均水平。而这次考试,钟书的国文和英语都考出了极高的水平,唯有数学,只有十五分。这在清华大学众多考生当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情况。因此,当年关于钱钟书能否进入清华大学的问题,成为清华大学上下皆议的热门话题。许多教授都认为,作为一名合格的大学生,应该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而钱钟书偏科如此严重,显然是不符合预期的。最后,还是当时的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力排众议,觉得若是就此将钟书拒之门外,恐怕会流失一个未来的精英,于是破格录取了钟书,使得他能够成为清华大学这所最高学府的一名学子。
那个蝉声不绝于耳的盛夏,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上行囊,辞别了双亲,搭乘北上的列车,目的地,是北平。鸣笛声宛如撕破了蒸腾的热气,他从车窗外望出去,江南的一草一木,渐渐遥远,热气渐次染上,结在窗框,就像一层凝霜。少年的心里,第一次尝到了离乡的愁。有句古话说,"才知相思,便害相思。"之于初次离开故土的游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幸好,那个他心仪了多年的学府,以强大的胸怀,弥补了游子的乡怨,驱散了他的小小悲伤,淡淡离愁。
都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座城。落花飞絮,春烟碧水,你将世上最好的风景赐予它,以天地间最华丽的字眼形容它,用一颗心最温柔洁净的美好包裹它,任何人都不能轻而易举地踏入这座城池。它,只属于你,属于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清华大学,在钱钟书心里,就是这样一座圣洁而高贵的城池。他熟知它的过去,走入它的此时,便深知,自己将会与它共同创造未来。它的过去,是清政府为留洋学生建立的预备学校,到了一九二八年,罗家伦先生担任校长时,这已经是一所承载了中国学子梦想的殿堂校园了。从他破格录取了钱钟书时所显露的性情来看,这位校长,显然是一位有追求有理想并且愿意付诸实践的实干家。也正是这样一位领导者,改变了钟书一生的命运。
当钟书踏入清华大学的校园时,他望着连绵的碧梧和翠柳,百味杂陈。时隔一个夏天,他还是能清晰而深刻地记起放榜那日,他在人群里,看到红纸上自己的名字,心里有点小凄凉。不出所料,国学和外语的成绩都不错,甚至有点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可数学的惨败,亦是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底线。
想来自己同清华大学是无缘了吧!因为他知道,清华大学没有这样的先例,会录取一名连数学都不能及格的学生。按照老规矩,他大概是要名落孙山了。可心里实在不能不存在那么一点小侥幸,或许那些教授看在自己傲人的国学和外语成绩上,能够网开一面,破格录取,这如同漆黑的深夜里,一缕豆大的烛火,虽然细微,可心里藏着那么点希望,就不会绝望得近乎伤心。
这时候,便有人来劝:"你的父亲也是当过清华大学教授的,清华大学的故交总能剩下几个,要是去找找那些长辈,或许能够挽回。"钟书心里虽然难过,但他并没将这种话放在心里。他自幼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又阅尽群书,心里是有几分文人的傲气的,走后门这种事,并不少见,可不见得他就要与之同流。若是这次败北而归,至多再考一年,回家好好温习数学,来年再战,总能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走入清华大学。
正在茫茫然走着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是钱钟书?校长在找你呢!"便是这个瞬息,那缕豆大的烛火仿佛燎原的星火,顿时滚烫了半壁江山。校长日理万机,这时候见自己,不会是为了笑一笑他的数学,想必是事情有了转机。他双眸一亮,连忙快步走向行政楼。
钱钟书推开校长室,一位衣着简朴、气质高华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他便是当时的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罗家伦看到钟书进来,抬起头微微一笑。钱钟书虽然心里有几分揣测,可终究忐忑不安,幸好钟书没有将这种弱势表现出来,他依旧站得笔直,至少场面上,半点都不怯场。看到他这副模样,校长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几句话就彻底卸下了钟书心里的忐忑。
他直截了当地说:"老实说,按清华大学的老规矩,你数学考成这样,学校是不能录取你的。可我觉得,你的另外两科成绩,实在是高。不得不说,连我都要对你肃然起敬了,所以,钱钟书同学,你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了。"
这个结果,显然是在钟书的意料之中,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当这个消息从校长口中说出来时,他却觉得整个天地之间,顿时明朗起来,阳光密密匝匝地透窗而入,明亮的光线里,仿佛还有青草的翠绿香气,湖水的澄净味道。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得这位一向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几乎想吹起口哨来。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长室的,飘飘然走到校门口,才想起自己应该写封家书回家,告诉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这个好消息。他顾不得跑回旅馆,找来纸笔就在附近的小亭子里开始写信。
多年以来,他和父亲的家书都是文言文对答,这个习惯,在彼此老去后,也依旧保持。那天的家书,亦是如此。他没有一开始就将这个喜讯写下,而是从容地从离开家乡时开始说,一路上的见闻,北平的风景,北方人的脾性,娓娓道来,格外生动。最后,他才开始提笔写这次的考试成绩,国文和外语极好,数学是意料中的差,可自己运气好,遇上一位极好的校长,所以他还是被录取了。
这种先抑后扬的写法,相比于开门见山的写法,仿佛给予读信人的欢喜,要浓重许多。其间,他的行文笔法,已颇为老练,很是有了几分后来《围城》的光彩。而这种才华,将会在他就读清华大学期间,更加盛大美丽。他会用自己的实力与潜力,来证明罗家伦先生的选择并没有错,他是与众不同的,未来也将走出不一样的天地。
不论是对于钱钟书,还是清华大学,因为严重偏科而破格录取都是百年不遇的事件。这是一次美丽的偶然,他为后世太多偏科生缔造了梦想,于他自己而言,这机缘更是骤然打开的大门。他以此为基点,撬起了不一样的人生,准备在新的天地里大施拳脚。
横扫清华大学图书馆
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招人嫉妒的。有人说,世界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谁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你开了一扇窗,冥冥里,另一扇窗,就会悄然合上。当然,世界这样大,完美的定义那样丰富,自然难以集上帝的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因为际遇与选择的不同,也总会有人获得更多的幸运。
而钱钟书,就是这样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即使走在群英荟萃的清华大学,他亦是其中最闪耀的星辰。尤其是当他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后,先后掌握了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是艰涩的拉丁文,这样的天才,在令人惊叹的同时,终究也难免招来羡慕、嫉妒以及淡淡恨意。其实多数时候,之于天才,我们是愿意敬仰和艳羡的,可当埋头苦读觉得人生艰辛时,若有人漫不经心地抱着双臂从窗前走过,每个人的心里,想必都觉得这个世界太残忍,这个人太招摇。
其实钟书心里并没有招摇的意思,他还不至于清闲到这个程度。但他确实很少做出一副痛下苦功的样子,很少像其他勤勤恳恳的同学一样,专注上课,认真记录下教授的每一次高谈阔论,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
上课时,大家带的是课本,他带的却常常是与科目无关的杂书。他也很少认真听讲,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在手中的那本书上,目光纯粹,从不走神。做的是学渣的事,考的却是学霸的分,往往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叫人觉得天地凄凉的。
只是幸好,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也只是平平淡淡、朝九晚五的寻常人,做寻常事,也只怀揣一点小心思,有点闲,也有点喜悦,会因为一些微小的事情流泪,也会因为冬天里一杯不经意的热咖啡而暖溢心房。
当钟书毫不在意地从同学们身边擦肩而过时,身后留下的,大多是羡慕不已的余光。他将这些余光落在身后,铃声一响,就匆匆走出教室。他的目的地,是清华大学图书馆。在他的大学时光里,这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宿舍,除了上课和睡觉,他几乎将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在当时,清华大学图书馆是全国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不论是什么类型的书籍,甚至是珍贵的孤本,都能在这里找到。而这些镇馆之宝,并没有因为有价无市的价值被束之高阁──清华大学的每位师生,都有翻阅的权利。
如果说清华大学图书馆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原,那么钱钟书便是这片雪原上无休止翱翔的雄鹰,他展开凌厉的羽翼,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里,肆意攫取他的猎物。他近乎渴望地、贪婪地走入这个世界,如久旱的泥土,尽情汲取雨后的芬芳。他数学虽然不好,总是令人误认为他只是擅长国学,其实钱钟书不仅仅是个语言天才,他的兴趣亦是十分广博,连艰深的哲学和心理学,亦是有所涉猎。
而有人这样说,在当时的清华大学,钱钟书是借阅书籍最多的学生。他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副细丝眼镜,有时候会悄悄滑下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他的刘海已经有点长了,微微遮住了眉眼,可他穿得很干净。这些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清华大学校园里这样的学生简直比比皆是。可最明显的,是他手上永远都不曾放下的书,仿佛书中的墨香,已经将他和文字融为一体,任何事情,都无法拆分他们。
有时候,总会觉得缘分是多么奇妙。或许,就在伯父为他取名叫作"钟书"的时候,他和书籍深厚无比的羁绊,就已经暗然滋生,在日后的时光里,尘埃惊散,流水如花,他们的纠缠愈演愈烈,最终密不可分,如同浑然一体的血肉,倘若强行拆散,想必那个嗜书如命的年轻人,会神魂俱伤。在旁人无法了解的世界里,他与书是朋友、亲人、爱人,缺一不可。
钟书看书的速度十分快,总是能用别人看一本的时间,就看完了数本。可他并非囫囵吞枣,他看每本书,都会做上十分详细的注解,写下自己的思考,甚至一本书看下来,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手笔。他读书,读的早已不是趣味,他沉浸在文字世界里,仿佛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与作者的亲密交谈,他们言笑晏晏,宾主尽欢;他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他们相视一笑,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的阅读,才是真正升华到灵魂高度的阅读,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带入其中。走出来时,那些精髓,才会与本我的思想相碰撞融合,最终淬炼成完全属于自己的智慧。
于是,就有人发现,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大多数书籍上,都留下了他的笔墨。这难免会令人产生自叹不如之感。当翻看一本闻所未闻的书时,却愕然发现这本书早已有人研究得熟透,而当你丢弃它,从浩瀚的书海中又抽出一本,最终又发觉,那个人的笔迹依旧行走在字里行间,笔走龙蛇,潇洒又肆意,心里的崇拜,何止是小小的一滴。
因为书看得实在是多,于是有时候钟书自己也难免记混了。有一次,他拿了一本书,竟然发现上面有自己的笔记,仔细一看,笔记里带着许多激愤之语,想必那日心情不好,因此多有偏激评论,为了不误导后人,他又拿起笔,在原来笔记之后补上一句:书本无过,我有多失,并非有意冒渎。写完之后,他便将书放回原位,打算第二天接着过来看,没想到次日翻开时,竟有人在后面接道:不知何处憎书人,眼前涂抹丢煞人。不悔自己无颜色,却将丑语怪他人。这人倒也有意思,前两句夹枪带棒,后两句连自己也讽刺上了。
钟书不由展颜,略思片刻,他便提笔道: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清华钱子文?从那人的笔法中看来,显然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钟书便也同样化用了《红楼梦》中的句子,回敬那人不知反省,只知道讽刺他人。可见,他学识渊博,遍览群书不是没有道理的。淡淡几句,幽默又精辟,也不伤和气,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是练得相当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