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和信任,是一段完美爱情的基石。他自幼见过的女子也不少,有比杨绛美貌的,也有比她聪明的;而她更是见过许多男子,英俊的,学识渊博的,家产丰厚的,找到比钱钟书更好的,并不是没有机会。但是他们都明白,除却对方,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听懂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可以毫无保留地让自己相信永恒。
所以,他们可以那样安稳地携手一生,即使在钱钟书故去之后,杨绛依旧不觉得孤单。或许,那场爱情的余温,已经足以温暖她的余生。因此,他们的一见钟情和不离不弃,都成为了爱情的楷模和范本,可这爱情,却像是一个传奇,一直有人模仿,却没人能够超越。
执子之手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和磨合,钱钟书和杨绛两人,一如天生一对的璧人,感情日深。清华大学的花前月下,都倒映过两人紧握着双手的背影。对他们来说,相爱,是一种本能,如同人生活着,需要不断补充饮食那样简单,谁会问为何要进食这种傻问题,正如无人追问,他们为何要相爱。
真正的爱情,会令彼此成为更好的人。钱钟书和杨绛,在几十年的相互扶持中,走过风风雨雨,因为彼此,都成为了比当初更加光彩夺目的人。
钱钟书热爱文学,杨绛也同样喜欢写作。作为大家闺秀出身的才女,她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其实是可以与钱钟书并驾齐驱的。进入清华大学之后,她曾选修过朱自清的文学课,而这位老师正是二十世纪写美文写出了一代宗师风范的大家;她也曾尝试过自己写作,写过一篇名叫《璐璐,不用愁!》的小说,这篇以少女爱情为线索的小说,朱自清甚是称赞。后来,这篇小说发表在《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更是受到林徽因的喜欢,于是因她之手,被选编入《大公报·文艺副刊·小说选》中。
彼时,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文学界却已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美丽的女孩子总是得天独厚,似乎具备无往不利的先天条件,这样一位有才华的美女,更是上帝的宠儿。杨绛,就是这样一位饱受宠爱的女子,她秀美,自主,并有着男人的宽和与才华。后来,钱钟书在《围城》里塑造了一位天然脱俗的唐晓芙,便似乎同杨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有人猜测:这位唐晓芙,或许正是脱胎于现实中钱钟书的夫人杨绛。
这种猜测并非是无端而来。钱钟书对唐晓芙的厚爱极其鲜明,她不像书中其他人物一样,总是被作者毫不留情地讽刺讥嘲。钱钟书的笔很是"毒辣",他写方鸿渐,是懦弱的,卑鄙的,是一个奥勃洛摩夫式的"多余人";写孙柔嘉,是阴柔的,扭曲的,工于心计的;唯有唐晓芙,清丽得如同一朵刚出水的莲花,天真可爱,仿佛还带着几滴清露,她出现在方鸿渐一塌糊涂的人生里,仿佛是一场梦,一场转瞬即逝的梦,而她出现在《围城》里,更像是一缕云烟,看似同书中的一切格格不入:长相不搭、性情不合、画风不符。可就是这个女孩子,不仅成为了方鸿渐一生的美梦,还深深地镌刻在了无数读者的脑海中。
钱钟书在唐晓芙身上,注入了太多太多的厚爱,仿佛这种厚爱,正是因为她在现实中的原型,是自己深爱着的女子,所以动笔亦轻柔,生怕惊醒了这朵清秀绝伦的莲花。而巧合的是,唐晓芙如同杨绛一般,都是出身律师家庭,她们在大学时,读的还都是政治系。更令人生出遐想的是书中主人公方鸿渐对唐晓芙的朦胧情思,这种隐约的萌芽状态的爱情不好写,很容易就落入俗套,令人嗤之以鼻,可钱钟书写来,却是字字动人,句句生情,将方鸿渐那时的情窦初开,描绘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假,少一分则浅。这不能不令人猜测,或许,这段心理,正是他对杨绛生出情意时,所有难以捕捉的混乱、惆怅、雀跃、欢喜和婉转忧伤。
在《围城》里,唐晓芙成了方鸿渐一生的痛;在现实中,钱钟书和杨绛,却得以携手一生,白头偕老。说起来,最终促成这对佳人的,不是旁人,正是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后来有人打趣,说钱钟书都未下定决心求婚,当父亲的却写信去,急不可待地要将儿子托付给未来的儿媳妇了。
那时正值假期,这对小情侣不得不面临暂时的分离。还好,古时有鸿雁传书,今朝也有邮差当红娘。不过是几十天的离别,他们堆积起来的信件却有厚厚一沓。虽然往来信件繁如雪花,其中言语却是言简意赅,精妙无比。看到儿子每日信件往来不断,身为过来人的父亲自然是心中有数。当父亲的,对儿子的心上人无比好奇,一日竟然忍不住,偷偷拆看了杨绛的来信。在他眼中,本以为无非是小儿女的你侬我侬情深意切之语,甜得能把老人家的牙给酸坏,可令他吃惊的是,杨绛却不是这样的小女子,这个女孩子的知书达理,顾全大局,在信中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不只考虑到两人的感受,也想到两家人的感受──没有双方父母祝福的爱情,是不圆满的,他们必须要获得家庭的认可。
她不知道,当这封信被未来公公看在眼中时,她已经获得了他的认可。钱基博甚至亲自给杨绛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他以准公公的身份祝福两人,对未来儿媳的赞美欣赏,亦是溢于言表。有了钱基博的"撑腰",杨绛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带着钱钟书去见自己的父亲。
这双小儿女的心里,未尝没有忐忑。他们都看过太多的经典文学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因家仇而牺牲的情侣,《茶花女》里因身份阻隔而生死相隔的爱情,他们不愿意自己的爱情受到艰难险阻,但也明白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会那样一帆风顺。双方家庭虽然都是开明的,可当时在男女婚姻上的主流,依旧是遵循古法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两人虽然是自由恋爱,可家庭出身背景相似,都是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门当户对,钱基博不必说了,这个准儿媳几乎是他出手拿下的;而杨荫杭对钱钟书的才华亦是十分欣赏,两个家庭几乎是没有任何犹疑地,就打算成全这两个孩子,打算当亲家了。一切准备就绪,唯一对两个孩子的要求就是他们还得按照礼节来──三媒六证,先行订婚。
对于这个要求,两人都有点哭笑不得。分明就是他们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心心相印打算相守一生的人,到最后却回到了老规矩上,得按照礼节来。其实他们心里并不拘泥俗礼,直接结婚也极好。可当钱钟书如此对父亲说时,却被一通教训:古礼不可废,必须得按照老规矩来。
首先照例是求亲。为了这个,钱基博特意吩咐下去,为钱钟书做了一套新衣服,还反复叮嘱,鞋子的左右莫要穿错,这个孩子总是不爱分左右穿鞋子。虽然不在意规矩,可这并不意味着钱钟书不紧张。实际上,他紧张得几乎出汗,坐在准泰山·面前,都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双脚的鞋子忐忑不安。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两位即将成为亲家的家长,竟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从古代文学谈到当代文学,又从文学聊到政治,几乎把正事给忘记了。
这场婚事,仿佛是天作之合。一开始,就没有遭遇阻碍,双方家庭都持祝福赞成态度。于是,他们很快在苏州订了婚。订婚宴设在一座饭馆里,浩浩荡荡摆了几十桌,客人之中,不乏名流之辈。可后来,两人提起那场订婚宴,却都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分明是主角,却仿佛置身事外。
杨绛甚至回忆说:"我茫然不记得婚是怎么订的。"这话未尝没有玩笑意味。可记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那个曾因深爱的伯父离去而痛苦不已的小小少年,终于愈合了伤口,穿越时光和人海,循着月老的红线,将属于他的少女寻到。觥筹声影,似锦繁花摇曳如水中涟漪,一切迷蒙如雾色月影,唯一真切的,只有彼此唇角真切纯澈的微笑,还有手中指尖的温度,温热得像是可以温暖一生。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梦,这就是属于他们的一生。
共赴他乡
民国时期的结婚证书上,誓词极其古典美好: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寥寥二十二个字,却不由令人恍然大悟:原来印象之中神圣庄严的婚姻誓词,也可以如此美妙动人,幽雅简洁里,又不失殿堂般的纯净。
婚姻,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纯净美好的事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缔结姻缘,便应该此生隽永,彼此永不辜负,然后在静谧的时光里,一同看云卷云舒,漫步清幽森林。若有人不幸先走完所有时光,余下的那个人望穿尽头,便知晓,彼端有一人,诚挚等候,明灭了灯火,点燃了心灯,为还没来的自己,照亮幽径。
一九三三年,钱钟书同杨绛订婚后,他继续留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清华大学还未毕业的杨绛则北上。这场离别是短暂的,因为很快,他们就会迎来重聚的时光。一九三五年,教育部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英国退还回来的庚款将会被作为中国青年去英国留学的公费,可名额极少,英国文学只有一个名额。听闻这个消息,一直不曾熄灭的梦想,忽然熊熊燃烧,钱钟书觉得,这个名额是非自己莫属的。于是他毅然报名参加了这次考试。
令人玩味的是,由于钱钟书声名之盛,以致许多学子听到钱钟书报名的消息,便主动放弃了考试。这其中,还有后来的戏剧大师曹禺。结果是所有人都意料之中的,在众多报考者中,钱钟书以八十七、九十五分的高分,独占鳌头,取得了前往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的名额。知晓成绩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不真切之感,仿佛这个时刻,他已经筹划了许久,久到好几天后,他才明白,自己真的就要离开祖国,踏上梦想之中的土地──他离自己的梦想,已经是那样接近。
钱钟书决定结婚,带着杨绛一同前往英国,以夫妻的身份,一起踏上那片充满梦想的土地。这个决定同样令杨绛欢呼雀跃。此时,她已快要从清华大学毕业,英国一直是她心仪已久的国度,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陪伴在他的身边,以妻子的名义,形影不离。这对于任何一位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妻子来说,都是一件幸福到极致的事情。婚礼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初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彼此才会是自己共度一生的眷侣。古话说得好,成家立业,到底是要先成家,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创造一番事业。
钱钟书等不及了,一切时机都已成熟,他已迫不及待,想将心爱的姑娘迎娶回家,然后带着她共同踏上未知的国度。不只是他,她也觉得这等待,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煎熬,能够和心上人一起去实现梦想,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她甚至等不及毕业,提前一个月就写好了论文,申请毕业,她都顾不上和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一起穿上学士服,享受毕业的胜利。
后来,杨绛自己回忆起这段时光,觉得当初那个匆忙急切的自己,真是可爱得紧:
我在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一九三五年钟书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学,我不等毕业,打算结了婚一同出国,那年我只有一门功课需大考,和老师商量后也用论文代替,我就提早一个月回家。我立即收拾行李动身,不及写信通知家里。我带回的箱子铺盖都得结票,火车到苏州略过午时,但还要等货车卸下行李,领取后才雇车回去,到家已是三点左右。我把行李撇在门口,如飞地冲入父亲屋里。父亲像在等待。他"哦"了一声,一掀帐子下床说:"可不是来了!"他说,午睡刚合眼,忽觉得我回家了。听听却没有声息,以为在母亲房里呢,跑去一看,阒无一人,想是怕搅扰他午睡,躲到母亲做活儿的房间里去了,跑到那里,只见我母亲一人在做活。父亲说:"阿季呢?"母亲说:"哪来阿季?"父亲说:"她不是回来了吗?"母亲说:"这会子怎会回来。"父亲又回去午睡,左睡右睡睡不着。父亲得意地说:"真有心血来潮这回事。"我笑说,一下火车,心已经飞回家来了。父亲说:"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父亲说那是第六觉,有科学根据。(杨绛《回忆我的父亲》)
那年七月,流火的日子。钱钟书当上了期盼已久的新郎,而杨绛则披上婚纱,成为了娇羞的新娘。婚礼很是隆重,分成两场,迎新娘的那场是西式婚礼,新娘穿婚纱,戴着长长的白纱,小小花童一脸严肃,捧着长拖尾不苟言笑。她像是一个公主,就这样纯洁而美好地慢慢走来,走到他的身侧。鼓乐声起,傧相来客大声地起哄,他们在遍地的鲜花里鞠躬,行大礼,在庄严神圣的祝福下,为彼此戴上戒指,扣牢彼此一生。
将新娘从苏州迎到无锡后,行的又是中式婚礼。夫妻拜天地,拜高堂,送入洞房,一样样都是照着老规矩来。至此,杨绛正式成为了钱家的媳妇,钱钟书的妻子。从此刻起,不管是从心灵上,还是从法律上,他们都已经是正式的夫妻,彼此的唯一,一生一世的伴侣。
他们来不及缱绻,因为有更紧要的事情还在眼前,出国的准备十分烦琐,需要耐心。钱钟书是公费留洋,杨绛作为夫人,则是自费出国。但手续都不简单,他们花了好些工夫,一番周折后终于踏上了前往英国的轮渡。
似乎能够勾勒这样一幅画面:夕阳微垂,柔软的金色光芒仿佛有淡淡的绒毛,挥洒在人们身上,远望去,定格如剪影。轮渡上的那双璧人,相互依偎,他们身侧,不断起落着雪白的海鸟,海水蔚蓝如宝石,深深的,幽幽的,被轮渡荡开圈圈巨大的涟漪。码头上送行的亲友遥遥目送,在他们眼里,渐渐虚化成渺小的点。而展眼的前方,似乎能够看见泰晤士河上悠闲行走的小船,听见大本钟悠长悠长的钟声,迟缓而优雅。
远处,天水融化成一线,金红颜色此时无比庄严肃穆。或许,两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澎湃的浪花──壮丽的未来正在他们眼前,如三十六州江山图徐徐展开。他们还年轻,未来正是属于他们的。纵使,那个未来会有烈火灼烧的伤痛,有冰雪弥漫的严寒,甚至有无数未知的黑暗狂潮,可只要胸臆之间还燃烧着梦想的火焰,只要他们的双手还紧握着,那这未来,不管多么遥远和漫长,总有那一天,会被他们征服和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