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双重的打击,父亲杨荫杭悲伤不已,于一九一九年秋辞官南下,这一次,他们回了故乡。
磕磕碰碰,历经颠簸,杨绛终于见到了老家的山山水水。他们住在庙堂巷的一所房子里,那是处有小河从庭院流过的院落,杨绛可以站在自家厨房外的小桥上眺望来往的船只,很是新奇。只是她的父母并不满意此处住宅,张罗着找寻新的处所。
这一张罗,便滋生了一场八岁之缘。世界很大,有时又很小,缘分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那天,父母去看房,心血来潮地带她同往,而那房子,正巧是钱钟书家租住着的旧宅。
没人知道,两个年幼的孩童,是否在街头巷角擦肩,只是她并没有在旧宅见到他。杨绛一家最后并没有搬进来,因为钱钟书热心的婶母告诉杨绛的父母,自从自己搬进这里,便没离开过药罐。只有八岁的杨绛,清楚地记住了此事。
许多年后,她向钱钟书提起那空旷的院子门口,高大的粉白墙,镂空花的方窗洞,还有那门口的两棵枝叶浓密的大树……真真记得清清楚楚,钱钟书直夸她记忆力不错。
或许这就是缘分,哪怕一眼,也是忘不掉。
后来,杨家把家安在了沙巷,杨绛转入大王庙小学学习。这是段短暂的时光,没多久,父亲病倒了,也不知是气候的原因,还是河水时原因,只是住过这房子的很多住户都得过很重的伤寒。
因父亲只信西医,他们便请来了一个外国西医,抽了血送去化验,只是并没有查出病因,病情却在日日加重。母亲看着躺在床上直说胡话的杨荫杭,急得不得了,自作主张地请来一位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把完脉便说是伤寒。
母亲恳求中医开个处方,而这位中医只是摇摇头,说病人已经没救了。母亲听到这句话,顿时就流了泪。看着母亲的眼泪和探病亲友的叹息摇头,杨绛哀伤着,惊恐不已。
还好,父亲的老朋友华实甫来了。他是当地著名的中医,看着床上满嘴鬼神的老友,自是心疼不已。他答应试试看,虽然情况不容乐观,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慎重地开了方子。
那一夜,他们一家人,忐忑不安地守在杨荫杭身边。世间总有奇迹,第二日,父亲睁开了眼睛,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杨绛高兴不已,她的父亲终于挺了过来。后来,已入古稀的杨绛回想到这段往事,忧伤地说:"我常想,假如我父亲竟一病不起,我如有亲戚哀怜,照应我读几年书,也许可以做个小学教员。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无锡多的是工厂。"
父亲杨荫杭病愈了,只是这场大病,让本来就不宽裕的杨家更是困难。为了谋生,杨荫杭在一九二〇年秋将家搬到了上海,在申报社当起副编辑长,还重拾了律师旧业。
后来,他又嫌上海社会太过复杂,便在一九二二年定居苏州老宅"安徐堂",并将杨绛转入了苏州的振华女中。这是所寄宿学校,她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依恋着温馨小家的杨绛,虽然很是不舍离家,但她还是不情不愿地住进了学校。
一到周末,她便兴冲冲地回了家,偎在父母身边,哄最小的妹妹阿必睡觉。这个妹妹刚出生不久,粉嫩嫩的很是可爱,还很像自己过世的二姐,她犹记得母亲那日悲伤的言语:"活是个阿同!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回来了。"
懂事的杨绛,因着母亲这份心,也会更加关爱这个最小的妹妹。她的母亲是慈善和气之人,对待下人也很是仁慈,而她也很是遗传了母亲的菩萨心肠,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十分体贴自己的父母弟妹。
在父亲伏案工作的早上,她会悄悄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饭后,她又会送去削好的苹果或剥好的栗子和山核桃,午后她还会带着弟妹去别处,怕扰了父亲午休……
她是懂事心细的孩子,她做的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一日,他叫住想要离开的她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伴在父亲身边看书,冬天往火炉添煤都轻手轻脚没有声响。
她是喜欢书的,这个文静的女孩,在书中寻到了内心的平静。有一次,父亲这样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她老老实实地答:"不好过。"
父亲接着问:"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她张口便说。
她的父亲笑着点点头:"我也这样。"
只是这爱读书的小姑娘,也有调皮的时候。一次寒假,趁着父亲午歇的时候,杨绛和弟妹一起围在书房的火炉旁偷烤年糕。只是一不小心,年糕掉进了火炉,一瞬间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个不停。他们几个见闯了祸,便一溜烟都跑了出去。
一会儿后,他们又偷偷跑了回来,在门旁缩头缩脑地张望,见父亲神态轻松地坐着工作,便悄悄进来找年糕。而他们的父亲,一边忍着笑,还一边虎着脸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的诡计。
看,当时年少,她便是这样乖巧懂事又不乏天真烂漫的小女子,怎能不让人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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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转换,欲语还休。看罢杨绛的乖巧美好,再把镜头对准锋芒初露的钱钟书,看这个无锡才子如何扬名清华大学。
一九二九年夏,他和堂弟钟韩高中毕业。两人一起报考了全国顶尖学府清华大学,钱钟书选了外国文学,而钱钟韩则是理工类专业,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颇多了些傲视群雄的气魄。
转眼便是入学考试,试卷发下来,国文和英语,钱钟书大笔一挥,便是洋洋洒洒的文字飞扬,交了卷仍觉意犹未尽。而到了数学,他看着那一堆堆阿拉伯符号组成的道道题目,只觉天书般云里雾里,寻不到出路,只得草草答了便交卷大吉。
发榜那天,他与堂弟相约去看榜,两人赫然在列,钱钟韩更是总分排名第二。而钱钟书,国文和英语都是第一名,数学则只有十五分。后来杨绛戏谑钱钟书"数学十五分,考入清华大学"。
其实,按照清华大学的招考规定,只要考生有一科不及格便不予录取,钱钟书那烂到爆的数学成绩,只能被阻隔在高墙之外。可因为国文和英语两个第一名,他的总成绩排在了第五十多名,主管老师不敢做主,便将他的情况报告给了清华大学当时的校长罗家伦。
而罗家伦很是爱才,当他看到钱钟书的国文和英语成绩,赞叹备至,破例把他录取了。此后,罗家伦对钱钟书也很是关注,对他的才华和诗作颇多夸奖。
因为这件事,钱钟书还未跨入清华大学的大门,便已有名满校园的声势。而他的堂弟钱钟韩,还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为了表明与堂兄道路不同,他选了上海交通大学。至此,两个手足情深的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就此别过,分别踏上了文理两条道路,并在未来各自取得了属于自己的非凡成就。
在这"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清华大学,真可谓教授如云,学子济济。钱钟书入学时,便有文学院长杨振声、外文系主任王文显及叶公超、温源宁、吴宓等一干名流学者,还有普来生、瑞恰慈、温德等外籍学者。
而最令钱钟书喜欢的,则是那藏书众多的图书馆,当时他最大的志愿便是要横扫清华大学图书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一名叫许振德的同班同学曾如是评论说:"钟书兄,苏之无锡人,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学号为八四四号。余在校四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钱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
无论是课堂还是课下,他都只专注于课外书的阅读,从没有认真听过课,也没有记过笔记。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是名列前茅,有两个学年成绩皆为"甲上",还有一个学年得到破纪录的超等成绩。
一名叫饶余威的同学这样说:"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上课时从不带笔记,只带一本与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考第一。"
另外,他还提到钱钟书的一个"怪癖"──"看书时喜欢用又黑又粗的铅笔画下佳句,又在书旁加上他的评语,清华大学藏书中的画线和评语大都出自此君之手笔。"
其实,除了这个被称为怪癖的习惯外,他还在读书笔记上大下功夫,不管是宿舍的书架还是书桌,那一摞摞写满心得文字的笔记本随处可见,有的甚至堆到一尺多高。
他喜欢读书,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悟性,无论多么艰深的书籍,他都可以不费力地领悟。并且,在高谈阔论时,他可以将广泛涉猎的知识学以致用,什么黄山谷的诗句,什么古罗马作家的名言,都可以信手拈来,甚至可以立刻找到出处。
另外,他还鼓励别人读书,能够为旁人不假思索地开出颇负建设性的书目,并能将书的内容优劣详细列明。一次,吴组缃找他推荐三本英文禁书,他二话不说,当即写出四十多本,书名、作者及内容简介都罗列详细,写了满满正反两面,看得同学大为称奇。
自古有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钱钟书的文章写得极快,却又总是语惊四座。同学郑朝宗如是说:"我曾亲眼见他在人前笔不停挥地写出文采斐然、妙趣横生的书札;又曾眼见他给学生改英文作文,把一篇命意修辞都很寻常的东西改成漂亮的文章。"
在校期间,他常常在《清华周刊》、《新月月刊》、《学文周刊》及《大公报》等杂志报纸上发表文章,以书评、散文为主,中英文并用。他的文章,说理透彻,旁征博引,洋溢着渊博的知识和出众的才华,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连在政界赏识提拔过周恩来和朱德的张申府教授也在《大公报》上称赞他说:"钱默存先生乃是清华最特殊的天才;简直可以说,在现在全中国人中,天分学力也再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他的。因为默存的才力学力实在是绝对地罕有。"
能考得上清华大学的学子,不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便是远近闻名的风华才子,实力当然都是不容小觑的。钱钟书同班三十人,虽然毕业时少了三人,但二十七位同学皆成为了名家学者──戏剧家曹禺、小说家吴组缃、书评家常风、翻译家石璞……
只是立于鹤群间,钱钟书依旧卓尔不群,得到叶公超、温源宁、吴宓等一干名家教授的一致赏识。这样的殊荣,只他一人而已。吴宓教授更是如是感叹:"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辈人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人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因吴宓教授这句"人中之龙",钱钟书便得了"清华之龙"的雅号,他的同班同学曹禺得了"虎"字,颜毓蘅则是"狗",他们三人被称为清华大学外文系"三杰",而他居"三杰"之首。并且他还是清华大学所谓的"三才子"之一,另两位是在历史系。
一九三一年十月,温源宁教授想要请他去英国伦敦大学教中国语言文学。那时他只是一个刚刚步入大三的学生,这样的推荐可以说是破天荒的,是极大的殊荣。他给父亲去了信征求意见,钱老先生看了自是喜不自禁,但他恐儿子太过自喜自傲,太过锋芒毕露,便告诫他"不要自喜",钱钟书也打消了远赴伦敦教书的念头。
这么多年,父亲是了解钟书的,他怕儿子因着狂气毁了前程。在清华大学,他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连名教授们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甚至有人将他看作教授的"顾问"。只是满腹经纶的他,还怀有一身傲骨,敢与权威论长短,没受过他嘲笑批评的清华大学文史教授,可谓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