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遇见才子
有人说,世间之大,每个人都是过客。我们来到世上,为了找寻,为了前世的约定,为了重逢,为了今生的情缘。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清末宣统二年的农历十月二十日,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一代才子呱呱落地,这便是钱钟书。那时,世间还没有那个叫作杨绛的温润女子。
身在襁褓中,他只是稚嫩的幼子。没有人知道,有朝一日,他会长成家喻户晓的名人学者,会写出一部流芳百世的《围城》。上帝在云端,眨眨眼,眉一皱,头一点,便给了他与众不同的脉络轨迹。
杏花春雨,钟灵毓秀。他的故乡,迷离在江南的烟雨之间,漂浮在烟波浩瀚的太湖之滨,落脚于轻灵秀美的文化名城──无锡。生于斯,长于斯,在人文荟萃、底蕴深厚的东吴宝地,他长成锦心绣口的人才,仿佛也是理所当然。
当世界遇见才子,一切自当与众不同。
钱钟书是长孙,生于封建传统的诗礼之家,祖父钱福炯已年过六旬,是个秀才,父亲钱基博更是一代国学大师。他的出生,无疑为钱氏家族注入了无限希望与欢乐,抱孙心切的祖父,对这期盼许久的宝贝长孙自是倾爱有加。
书香门第,世家望族,钱钟书的大家庭在当地颇有些名气。祖父育有四子:长子钱基成,次子钱基全(早夭),还有三子钱基博和四子钱基厚一双孪生兄弟。
封建家族,自有封建家族的礼仪传统。三十多岁的钱基成膝下只有一女,不能为后,祖父便按传统将钱钟书过继给了大伯父。一直无子的大伯父自是欣喜不已,他冒着倾盆大雨,连夜去农村为钱钟书寻来了健壮的奶妈。
钱钟书出生那日,家中恰有人送来《常州先哲遗书》,大伯父便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小名"阿先"。"仰望先哲",向先哲致敬学习,这是大伯父对他的期许与祝福。
周岁的抓周礼上,跌跌撞撞的幼小孩童,抱起一本书咿呀学语,乐坏了一应长辈,他的名字,也正式定下"钟书"二字。从此后,在大伯父和父亲的双重关爱和教育下,小钟书一日日成长开来。
他三岁了,大伯父便开始教他识字。只是将他视为珍宝的大伯父,如慈母般亲昵,不忍对其严格要求,也不愿他太早承受读书之苦,只是每日将他带在身边,逛大街,上茶馆,听说书,四处游玩。
如果说伯父是慈母,那父亲钱基博便是真正的严父,他看着兄长带着儿子四处玩耍,心中暗暗着急,害怕惯坏了钟书,也怕他荒废学业。只是在敬重的兄长面前,他不便干涉什么,只能委婉地建议大哥,将钟书早些送入学堂。
一九一五年,五岁的钱钟书进了私办的秦氏小学,懵懂地识字造句。只是不到半年,他便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恐慌心疼的大伯父便为他办了停学,只在家中休养。
后来,他又与堂弟钱钟韩(叔父钱基厚之子)一同去亲戚家的私塾复学,钟书念《毛诗》,钟韩念《尔雅》。两个相差只有半岁的兄弟,一起玩耍,一起读书识字,颇为要好。只是因接送不便,大伯父又将他们接回了家,由自己看管教育,还对担心不已的两个弟弟说:"连你们两兄弟都是我启蒙的,我还教不了他们?"
这样,钟书又开始了跟着大伯父一起游玩读书的日子。早上,他跟着伯父四处乱逛,去茶馆喝茶、找熟人聊天或者办理杂事。伯父总是给他买些大酥饼、猪头肉一类的吃食,有时还会为他租些《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一类的小说。
大伯父无疑是爱他的,也希望他有美好的未来。曾经,有风水先生预言钱家风水不旺长房旺小房,并说长房一般无后,就算有,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对此,他很是耿耿于怀,怕不幸连累了钟书,便偷偷带他去祖坟祭拜,还偷偷在代表长房的半边树旁埋了好几斤头发。
钱钟书站在大伯父身边看着,很是不解。大伯父说:"要叫上半的树茂盛繁壮,将来保你做大总统。"
说来也怪,那长房一边的树确实长得细小稀疏,而小房一边的树高大繁茂。姑且不论迷信与否,多年后,当伯父泉下有知钱钟书成为名满天下的学者,自会欣慰不已吧。
钱钟书爱读书,七岁以前便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家中收藏的《西游记》、《三国演义》一类古典名著。看罢,他只觉意犹未尽,便在书摊租些别的小说看,每一次都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忘了回家,直到伯父出来寻他。
他记忆力好,口才也好,回家后,便滔滔不绝地向两个弟弟讲他看过的内容,连武打的场面和人物的对话都描述得绘声绘色,讲到兴处,还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此外,他还心细如丝,总有些奇怪的联想和对比。看了《说唐》,他只觉《三国演义》中关公八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敌不过李元霸那对八百斤重的锤子,而李元霸的锤子,又如何敌得过《西游记》中孙悟空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
可以将小说中好汉们的兵器重量记得一清二楚的钱钟书,却独独识不得"1、2、3"几个阿拉伯数字,让一贯严肃的父亲气得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看着整日只知跟着伯父吊儿郎当闲逛、贪吃贪玩贪看小说不完成正经功课的儿子,钱基博很是生气,只得趁着兄长不注意,抓钟书学数学,只是教来教去,钟书就是不开窍,气极的他发狠使劲拧儿子,还呵斥他不准哭,也不准告诉伯父。
钱钟书真的不哭不说。只是晚上,伯父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是知道了。气恼加心疼的钱基成,将钱基博好好训斥了一番。
小孩子不免爱玩,再加上长孙的地位,及大伯父的宠爱纵容,他在自家十余个堂兄弟间,常以老大自居,有人说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其实,这个老大,他确实当之无愧,因为他口才好,根本没有人能吵得过他。
而他,小小年纪,确实也有几分狂态。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不在乎,敢当面批评嘲弄。当然,他威严的父亲除外。
一九二〇年秋,已满十岁的钱钟书与钱钟韩一起考上了东林小学一年级。只是入学没几日,便传来了大伯父去世的噩耗。虽然对死别还有些许懵懂,但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难过,他一边哭喊着"伯伯",一边向家里跑,他扑在伯父身上哭着叫着,只是那疼爱自己的伯父,再也听不到那声声的呼唤。
伯父去世了,从此后,他的教育,成了父亲一个人的事。伯父是慈爱和蔼的,令他时时怀念,而父亲却是严肃刻板的,在他心里平添了几分畏惧生疏,从不会想到向父亲要钱,哪怕是买书买笔买本子。
他是顽童,常常把课堂搞得鸡飞狗跳,有时拿着弹弓射人,还曾经把抓到的小青蛙带进教室。为此,他常被训斥罚站,只是他嘻嘻哈哈,混混沌沌,边站边乐,没有丝毫胆怯之意,更谈不上愧疚之说。
可以说,钱钟书从没有规规矩矩地听过课,不管是国文、数学还是英语。他不看课本,只顾浏览自己带的小说,而这个小顽童,也只有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才会安静下来。
他的数学,依旧糟糕得一塌糊涂,而他的国文,却出奇地优异,尤其是作文。小楷虽然潦草,歪歪斜斜,但他的文采却是有目共睹,常常得到"眼大于箕"、"爽若哀梨"一类佳评。或许,舞文弄墨真的需要些天分。
他是倨傲的,满不在乎,万事不愿求人。他也有些许自负,有着目空一切、信口开河的性情。他的父亲对此很是担忧,怕他祸从口出,得罪些什么人,便特地把他的字改为"默存",告诫他能"以默获存"。只是这匹桀骜的骏马,真正做到"以默获存",恐怕已经是"文革"时期了。
一九二三年,他与钟韩一起考入了苏州桃坞中学。那时他十三岁,依旧不知用功,数学烂得一如既往,英语也不十分突出。但因文学的兴趣和天赋,他自由驰骋,随心发挥,入学不久,便在初高中同学共同参加的中文竞赛中获得了全校第七名,大受校长和老师们的青睐。
桃坞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校长是外国传教士,外文课也是外教来上,地理等其他课程也是全英教学。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他渐渐喜欢上了英语,迷上了外文原版小说,在课堂上,他从不听课,也不看教科书,只低头阅读一本又一本的西方原著。
有人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在中学里,他读完了《圣经》、《天演论》等许多西方名著,英文成绩也有了质的飞跃,不仅名列前茅,还明显高出其他同学许多,连外教都夸他英文纯正,没有丝毫中式英语腔调。
一九二四年,钱基博远赴清华大学任教。少了严父管教,他成了脱缰的野马,在一大批小说杂志间恣意翱翔,包括《小说世界》、《红玫瑰》、《紫罗兰》,还有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
只是钱钟书自由散漫惯了,总经不住父亲突然归来查岗。那天晚上,父亲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命他和钟韩做篇文章,他因不文不白的措辞、庸俗怪诞的用字,得了父亲一顿痛打,狼狈不已。
这顿痛打,仿佛把他打醒了。他开始发奋用功,不再偷懒,治学态度也由杂览转为专攻,只是一切仍以兴趣为重,常常别出心裁,下笔有神。
一九二七年,江浙沪一带被北伐军占领。国民政府不准基督教《圣经》作为教会学堂的必修课,惹得桃坞中学停办抗议,钱钟书与钱钟韩只得重新考入无锡辅仁中学学习。
当年,辅仁中学举办了国文、英语、数学三科的全校竞赛,刚入学的钟书国文、英语全是学校第一,而钟韩则国文、英语第二,数学第一,两兄弟以绝对优势压倒一干高年级学生,引起极大的轰动。之后不久,两兄弟分别考上了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
他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也不算刻苦听话的乖乖少年,却也从时时挨父亲打的顽劣孩童,长成了学有所成的勤奋青年。他是聪明的,用一腔热情与天赋,自会成就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
当世界遇见才子,便不只给他天赋,还会给他经历。
君生我未生
未及相逢,他徜徉在迷离的江南水乡,走过岁月,慢慢成长。
如果真有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如果他们出生、成长,独自走过二十几年的旅程,只为了圆满相逢时可以匹配的爱情,那么曾经有些孤寂的年月,也会充盈上别样的风采。
只是遗憾无处不在,处在人生路,他们各安一隅,无人知晓未来的点点滴滴。素手调墨,羽笔轻拈,相思腕底,静待流年,何时才能见到,那纯白如羽的华裳?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钱钟书出生时,杨绛还只是一个小胎儿。一九一一年七月,杨绛出生了,而钱钟书也只是咿呀学语的襁褓孩童。他们在不同的天空,顺着人生脉络,向着同一片星空缓缓前行。
谁人懂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哭泣,又有谁懂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遗憾。不过还好,作为观者,我们知道钱钟书与杨绛的爱情,走过了静水流深的温润的六十六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这样的不紧不慢,才是刚刚好。
那么,请将视线远放到民国初年的古都,看看刚刚出生的美丽女婴,怎样长成钱钟书中意的模样。
她是杨家第四个女儿,乖巧可人,小名唤作季康。杨家也属名门望族,父亲杨荫杭是刚正不阿的江南才子,精通东西方政治法律,也是一位热心革命的新派人士。
在安详的四合院里,在飘逸着书香的灵动阳光下,她快乐地成长。父母虽是旧式夫妇,却相亲相爱,如一对老朋友,后来,杨绛如是写道:"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也常有,不过女方含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
父母至情相爱,家庭和睦美满,无疑给揉着惺忪睡眼来到世间的儿女们更多的温暖。在父亲豁达幽默的言谈间,在母亲细致入微的爱抚下,小季康度过了滋润幸福的童年。
最让杨绛感动的,是六岁那年的一个寒冬。那是个风雪弥漫的晚上,大风呼啸,摇曳着阵阵尘埃,忙忙碌碌的母亲突然着急地说:"啊呀,阿季的新棉被还没有拿出来。"随后她差人拿了洋灯,匆匆穿过白雪盖地的后院,去箱子间拿为小女儿置办的新棉被。
依旧懵懂的杨绛却心细如丝,她在温暖的房间,看着母亲手中摇摇晃晃的洋灯和同样摇摇晃晃的母亲的背影,禁不住想要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只是模模糊糊,一种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
岁月淡淡流淌,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行进着。一九一六年,杨绛五周岁,父母把她送进了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女高师")附属小学念书,那时她的三姑母杨荫榆正巧在女高师任学监,有时也会来附属小学转转。那时的三姑母还是个和蔼可亲的女青年,一点也不怪,很受女高师学生的喜欢。有一次,杨绛正和小伙伴们在饭堂里吃饭,三姑母带着几个外宾进来参观,正在叽叽喳喳的同学们顿时没了声响,只神态肃然地埋头吃饭。
那时,小杨绛背对门坐着,饭碗前掉了些米粒儿。三姑母从她身边走过时,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粒粒皆辛苦。"乖巧早慧的小姑娘赶紧把碗前的米粒儿吃了,别的同学瞧见,也纷纷将零落的米粒儿塞进嘴巴。
因着深受三姑母的爱戴,女高师的女大学生们也很喜欢听话的小杨绛,常常带她去大学部打秋千,当秋千如张开翅膀的鸟儿飞向天空,她的心怦怦直跳,双手紧紧抓着粗壮的绳子,她是害怕的,只是乖巧如她,自是不会说的。
有一次,女大学生们开恳亲会,要演三天戏,她们便借杨绛演"花神"。于是,一个辫子盘起,插满花朵,还穿着贴满金花的戏服翩翩起舞的花仙子便活脱脱地现了身,惊羡旁人。
还有一次运动会,一个跳绳的女大学生让她扮演小卫星,围着自己绕圈圈,还专门为她准备了台词。小小的杨绛,便在天高地阔的运动场上,含羞带怯地绕圈跳绳,只是说台词时,太过细语轻声,惹得一位老师直说:"你说了什么话呀?谁都没听见。"
这是她的童年,琐细间包裹着不张扬的快乐,而这份快乐,与她的三姑母是分不开的。后来,杨绛回忆说:"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准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学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绝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她跳绳。"
只是,童年的记忆不只是欢乐,有时还夹杂着点点悲伤。一九一七年五月,时任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的父亲,为维护民主法治的公义,把贪污巨款的交通总长许世英拘押起来,还不准保释。
这便是她的父亲,刚正不阿,连上级和民国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为此事打来电话,他都没有妥协。只是这样"铁面无私"的模样,得罪了不少人,第二日,他便被停职审查,杨家一时间陷入了困境。
祸不单行,六月,张勋复辟,乱了北京城,也乱了人心。为了家人安危,父亲只得带家人去外国朋友家避难。那时,杨绛的两个姐姐在上海读书,正值暑假,因北京太乱便没让回来,只去了无锡老家。只是想家心切的二姐,回校没几天便得了风寒,进了医院。
母亲得了消息,很是不安。母女连心,或许她已感觉到些什么,她当即乘船去了上海。只是还是晚了,当她赶到上海的医院时,杨绛的二姐已目光涣散,直拉着母亲的手哭。
不久,母亲回了北京,只带回了大姐,杨绛再没有见到过二姐。而母亲,也因为伤心哭坏了眼睛。看着神色悲伤的一家人,只有七岁的杨绛从那时便懂事了,为二姐为母亲伤心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