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清华园
一见清新,一见倾心。《圣经》上说:"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
一九三二年年初,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已读了半年四年级的杨绛,为了顺利完成学业,也为了自己的清华大学文学梦,毅然报考了清华大学研究院。命运在召唤,她姗姗来迟,成了清华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女研究生。
清华大学研究院不仅学习考试都要考英语,还要学习法语。当时,大部分同学都不懂法语,在第一堂听写课上,只有曾在东吴大学自学过的杨绛全都写对了。教他们法语的翻译家梁宗岱大为惊奇,便问她说:"杨季康,你的法语是怎么学的?"
突然听到先生的发问,杨绛内心很是紧张,以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听写错了,慌忙答道:"我自己学的。"
梁宗岱先生听了,很是满意,大大赞扬了她,并说:"好!我也是自学的。"
从小她便是聪慧的孩子,在清华大学也没有例外,她不仅成了一名清华大学学子,还成了清华大学研究院里不可多得的女高才生。有人说:"杨绛肄业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求为偶者达七十余人,谑者戏称杨为七十二煞。"
她虽然不像别的女大学生那样化妆打扮,但面容白皙清秀,虽然个头不高,但身材窈窕娇俏,性格也温婉大方,这样如出水芙蓉般清婉可人的女子,自是受尽男孩子的爱慕追捧。只是,杨绛却一直芳心未许,只因还没有遇见他,那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男子。
其实,她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不久,便知道钱钟书了。那时,他本科生三年级,却早就成了清华大学口耳相传的鼎鼎人物,就算是新入学的学生,也都知道他的赫赫大名。
那些初来乍到的低年级学生,想要一睹这位江南才子的风采,只是奈何才子太过傲气,架子也大,并不敢冒昧拜访他。而这一切的一切,也给钱钟书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只是命定的恋人终将相遇。那是一个人间三月天,幽香阵阵,风光旖旎,在清华大学古月堂的门口,她遇上了他,只一眼便生出万千情愫。
很多年后,有男同学气呼呼地问杨绛:"他们说钱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他"翩翩不翩翩"?"对这样的问题,她本不想理睬,但这个男同学不依不饶,她便淘气地说:"我当然觉得他最翩翩!"
后来,当她再回忆时,又这样写道:"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钱钟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
只是,爱情不是简单的翩不翩翩。虽然初识时,他并不算风度翩翩的男子,但因为爱他,在她心里,他便是最翩跹的依恋。
他瘦小清癯,目光炯炯,闪烁着无限的光彩与生机。她娇小玲珑,温婉聪慧,还不失娇俏可爱的活泼劲儿。当时年少轻薄衫,两人一见如故,侃侃而谈,家乡、文学,抑或不着边际。杨绛听着钱钟书信手拈来的旁征博引,只觉自己的心,在他诙谐幽默的谈吐间柔软一片。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对南国才子佳人,醉在暖暖的春日芳菲中。他急切地向她解释:"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而她也慌忙澄清:"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
感觉到了,爱情便来了。因着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与追求,性格的吸引和心灵的默契,两个惺惺相惜的年轻人,暗暗生出怦然的心动──他们一见钟情了。
有个倔强的女子曾深情缠绵地唱过:"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你,才算没有辜负自己,终于等到你。"在最美的岁月流年里,遇见那个对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
我笑若桃花,只为初见。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爱情是一场甜蜜的心事,而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演绎诠释着刹那定格的永远。
心语微澜,轻漾缱绻,文学在两人之间架起爱的桥梁,他们在学业上相互帮助,在心灵上相互沟通。他们相识相知,一起徜徉书海,只是举手投足的一个微笑,便会满心的宁静。
有人说,是季康的爱,激发了默存倾泻而出的创作热情,也有人说,正是因为这相知相恋,他的思维才格外敏锐清爽。这样的说法,是不是真的,并没有外人知道。只是,他们同在清华大学的那段日子,从钱钟书手中流淌出的锐利文字,数不胜数。
虽然他所做的多是理论性的文章,却并不艰深枯燥,或许他真的从那个俏丽女子身上,学到了几分灵动的细腻。
他总是一副拉家常的模样,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比喻,诠释那些深奥的文学哲学理论,从来不会板起脸孔,满嘴看似高深的晦涩词汇,故作传道授业的权威嘴脸。
"神秘主义需要多年的性灵滋养和潜修。不能东涂西抹,浪抛心力了,要改变拜伦式的怨天尤人的态度,要和宇宙及人生言归于好,要向东方和西方的包含着苍老的智慧的圣书里,银色的和墨色的,惝恍着Rabbi的精灵的魔术里,找取通行入宇宙的深秘处的护照,直到──直到从最微末的花瓣里窥见了天国,最纤小的沙粒里看出了世界,一刹那中悟彻了永生。"
这是钱钟书在评论诗人曹葆华的《落日颂》时,对他诗作里的神秘主义色彩的本质揭秘。"一粒沙里一世界,一朵花里一天国。无限在你掌心收留,永恒在须臾把握。"他将爱幻想的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这两句诗融入了后两句,将"神秘主义"诠释得更加形象贴切。
她是他的陪伴,而才思敏捷的他,也是她一辈子的骄傲。他的才子气质和名士风度,给他们的爱恋注入了独特的浪漫和风采。文采斐然的他为她写诗,为她送上一篇篇撩动心弦的情书。
他曾不无玩笑地说:"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原来,他竟然在一首情诗里融入了宋明理学家的语录,真真俏皮古怪啊!
一九三三年夏,钱钟书要从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了,他去了上海光华大学任教,只留杨绛一人在盈满回忆的校园继续学业。原来好时光走得这样快,他们与离别赤裸相对,不是没有感伤,只是他们相信,还有长久的聚首等着他们。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邂逅一段深情,默契十足,甜蜜无限,他们又怎么会被这暂时分离的感伤冲淡。
只要把爱放在心间,便是阳光普照的六月晴天。
其实,校方有意让他留校教书,或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陈福田、吴宓等教授都去劝他留下来,只是他一概谢绝了。
为此,陈福田教授很是生气地说:"在清华大学,我们都希望进研究所继续研究英国文学,为我们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几分光彩,可是他一口拒绝了,他对人家说:"整个清华大学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这话未免有点过分了。"
他确是傲气的,有些自负盛名,只是不少人仍然对这句话的真实性表示怀疑。长于书香门第,他的举手投足间皆是儒雅的气质,并不至于说出太过猖狂的话语。
还是吴宓教授对他宽容厚道,他如是说:"学问和学位的修取是两回事,以钱钟书的才华,他根本不需要硕士学位。当然,他还年轻,瞧不起清华大学的现有西洋文学教授也未尝不可。"
其实,他没有选择留在清华大学还有别的考量。从"九·一八"事变起,日本占领了东三省,对华北地区也是虎视眈眈。忧心国家安危的广大学士,已无心安坐学习,屡屡请愿游行,清华大学混乱一片,几乎不能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
他不想在这样的氛围里进行文学研究,另外,他的知识体系,说起来大多源于自学,他已经具备一定的治学能力,研究生的课程读不读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而这时,在上海光华大学做中文系主任的父亲,召他南下光华大学任教,所以,他踏上了赴沪的旅程。
他走了,带着对杨绛的牵挂与惦念。爱如清风拂过,分离是淡淡的忧伤……
无人不醉的美酒
一曲离别胭脂泪,残雪断桥人未归。青春是自由奔放的生命之泉,爱情是点燃激情的明媚阳光,只是当一切邂逅离别,这青春,这爱情,或明亮,或丰盈,也缀满淡淡的忧伤。
多情自古伤离别,那个悲情的南唐后主曾如是吟叹。是啊,离别总是伤感的,风乍起,满眼惆怅……
一九三三年初秋,自清华大学毕了业的钱钟书,挥别了度过四年时光的清华大学挥别相知相爱的姑娘,奔赴下一段精彩人生。只是乍离别,他便坠入思念的浪潮。
不知是谁说过,最美的故事莫过于初恋,最美的画面莫过于初见,而最美的文字莫过于情书。他与她,是最美的初恋,有着最美的初见,而这所谓的初离别,也更多添了几分想念。那么,就让这满满的想念化作细水长流的文字,隽永成最美的情书吧。
鸿雁纷飞,字语传情,他们在书信往来间谈情说爱。情书,是他们最私密的爱之倾诉,只是有时候,在喜欢打探隐私的家长面前,便没办法那么私密了。
有一次,杨绛写给钱钟书的一封书信被庄重严肃的钱父看到了,这个封建家庭的老先生,没打招呼便私自拆阅了。他们的爱情,就这样被家里人知道了,恋爱,不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
只是看过信后,这个颇显古板的老先生,并没有因为儿子在大学的自由恋爱而大发雷霆,而是对杨绛大加赞扬。原来,在那封信笺里,杨绛如是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
看到这样懂事的言语,老先生欢喜不已,直赞"真是聪明人语"。她是聪颖贤惠的女子,大方懂事,还能体恤对方父母,自然颇得钱基博老先生的喜欢。
高兴之际,老先生没有征求儿子钱钟书的意见,便直接提笔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去了信,大大夸赞了她一番,还郑重其事地将儿子托付给她。他在心里已经认定,这个叫杨绛的女子是他未过门的儿媳。
杨绛也将钱钟书郑重地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杨荫杭。杨荫杭先生对这个不拘小节的清华大学才子早有耳闻,也颇为赏识,自然也是欢喜不已。才子佳人,两人如此般配,他们的亲事,来得水到渠成。
旧式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钱家与杨家,都是无锡有名的书香门第,钱基博和杨荫杭,皆是颇具名气的江南才子,这一新一旧两位大家,自然愿意玉成一段好姻缘。
杨绛说:"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许不知"订婚"为何事。他们"谈恋爱"或"搞对象"到双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们那时候,结婚之前还多一道"订婚"礼。"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钱钟书与杨绛,虽然是自由恋爱,但还是颠颠倒倒地遵循了旧时之礼,"订婚"礼便水到渠成地来了。
在杨绛眼里,他们的订婚是滑稽的。明明早就相识相爱的两个人,明明双方家长都已肯定认可,偏偏还要钱父带钱钟书上门正式求亲,并且还要请出两家都熟识的亲友做媒人,然后便是订婚宴。
当时,由于她的父亲杨荫杭正病着,便主张诸事从简,但其实还是颇为隆重。他们在苏州的一家饭馆摆了酒席,宴请两家的至亲好友,并且男女分席而坐。对此,杨绛如是回忆说:"我茫然全不记得"婚"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
无论新旧,是否滑稽,他们订了婚,许下承诺。从此,她便是他名副其实的未婚妻。
只是这对刚刚订婚的一双人,还没有说多少体己的温存情话,便又要各奔东西。杨绛开学在即,只得北上赴京,钱钟书把她送到车站,帮她把行李结票。他站在月台,她转身上车,轰隆隆的汽笛声响起,两人无语凝噎,怅然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珍重",哽在喉头!
在这个凉风萧瑟的秋天,钱钟书也回了光华大学任教。作为上海规模较大的私立学校,光华大学聘请到钱钟书这样的清华大学高才生,自是荣幸万分。钱钟书被破格升为外文系讲师,讲授西洋文学和文学批评两科。
他与父亲钱基博,一个在外文系,一个在中文系,撑起了两片不同的天空。钱钟书虽然刚刚大学毕业,但因着渊博的学识和妙语连珠的口才,他的课程吸引了大批慕名而来的学生,丝毫不在乃翁之下。
每堂课,他都倾心相待,认真备课。每每课上,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一个个学生在不知不觉间便被他带入奇妙的西方文学世界。另外,他喜欢独特多变的上课方式,有次还将考试的作文题目定为"Whatislove?"
什么是爱?
有人说,爱是给予,是自我付出,并丝毫也不期待等值的交换。
而对于文学,钱钟书曾这样说过:"不在其体裁为抒作者之情,而在其效用能感动读者之情。"某些程度来说,钱钟书这句文学之论,便是爱之断言。
不在为抒作者之情,而在感动读者之情。爱与感动,是文学无法剥离开的主题,因为文学是感性的,不只是些研究与论断。什么是爱?爱在感动所爱之人的一片情。
他思念着那个在清华大学孤独求学的女孩,他知道,这个女孩也在思念着他。初恋的人儿,总是有着依依不舍的离愁,以及缠绵悱恻的思念。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国风》半月刊刊登了钱钟书为杨绛所写的《壬申年秋杪杂诗》,字里行间都是他对那个所爱女子浓浓的思念: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髫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
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
他言:"远道栖迟,深秋寥落,然据梧,悲哉为气;抚序增喟,即事漫与,略不诠次,随得随书,聊至言叹不足之意。欧阳子曰:"此秋声也!""更深露重的寥落深秋,回忆总是不听话地跑出来,吐出思念的茧,将心细细缠绕包裹。原来,他是如此地挂念她。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在这样寒冷寂寥的秋夜里,他终究是抑制不住思念的潮水,思绪万千……
他是才子,经过爱情的洗礼,他更成了多情的才子。情到深处,文思飞扬,他的一首首情诗,将华美的文采与真挚的情感完美糅合,成就了浓厚感人的几句诗,一段情。
张爱玲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那个想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她便成了他心里割舍不下的情意。"
无人不醉的美酒,无人不醉的爱情。
情不醉人人自醉。分别不是停止,是蔓延,如藤蔓布满全身每个细胞,渗透血液。那么,就让这无处安放的思念,伴他入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爱情,原就是杯香醇的烈酒,浅尝则醉。那么,就这样,醉倒在爱的时光里吧。
又是相思,如水般滑过琴键,不经意就泻了一地。就在那被静谧包裹的深蓝夜色里,轻酌小吟,任层层叠叠的回忆泛滥,任真真切切的思念,逆流成爱的海洋。
爱人与知音
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有人说,如果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便写不出打动人心的爱情故事。
他们是爱人,也是知音。他的首首情诗,都因着对她浓浓的爱意,而她经过漂洗的本色小说,多多少少也因着他给的爱情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