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立清，是宗姓族人中眼下辈分最高、也最具威望的一位。在那个逝去的年代，他出身好，又是共产党员，有资格成为村干部，明里暗里，总对宗姓有所维护，故而成了族人心中一种依靠，慢慢演化成类似族长的人物。立清也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族人中的能说会道者，大都被一顶“阶级”的大帽子罩住，无不小心翼翼。他要不维护本族利益，怎么得了？但他的维护，也是暗中的，公开场合，照样把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响亮。比如，缘于出身，凌风只能读到民办中学毕业，就回乡了。立清想对这个宗家长房长孙有所照顾，便以加强管理、利于教育的名义，把凌风安排到砖瓦窑做砖。其实这是不错的差事，活路单一，挣的工分也多。郝家海成和守云，明显感觉到这点，却又不好说什么。
为维护宗家老坟，立清可谓挖空心思。对郝氏兄弟来说，老坟是最大的眼中钉。屋宇般高大的坟堆，以及唯它是尊的整个坟地格局，简直就是一幅玄奥难攻的八卦图阵。老坟处在最高一级平台上，如指挥座上一颗气宇轩昂的硕大头颅。稍矮一台的左右两边，分布着宗姓后人中的出类拔萃者。宗家永瑞就安葬在左边。老坟正对，则是被左右护卫着的一片狭长地带。据说，这正是老坟灵脉布舒的走向。狭长地带尽头，是更矮一些的扇形坡面，这才是宗姓一般人死后的葬地。整个布局，说得上气象森严，井井有条。郝氏兄弟不止一次来此观察，最后得出结论：宗姓过去之所以那么雄势，与这坟地的摆布大有关系。虽然解放了，打倒了地主，但一直护佑着宗姓的灵脉未除，终究是个祸患。郝守云向工作组密报此事，工作组长却批评他有封建迷信思想。说不管坟地是如何样子，毕竟是历史形成的，何况并不都是地主的坟，还有贫下中农的。至于一座老坟，它的后人中既有地主，同样也有贫下中农呀，怎么能随便动了呢？
郝氏兄弟无奈，只得借水生花，在批斗宗姓地主的时候，免不了一番含沙射影。然而老坟，依然高高在上，压在他们心上。农业“学大寨”时，他们虽不敢说开垦宗家老坟地的话，但也拐弯抹角地提出，不能让坟堆之间的土地荒白了。立清看出他们的动机，便将老坟所在的整片山都种上树苗，以响应绿化荒山的号召。整片山都种了树，坟地里则稀落得多。郝家兄弟虽知其用心，也不好说什么。
立清知道，灵泉寨早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了。它之所以闻名，除了独特的地形风物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宗姓族人。一个姓氏，一个宗族，之能成为一方翘楚，当然和本宗族的出类拔萃人物分不开。方圆百里那么多姓氏大族，谁有这等骄傲！漂洋过海、参与变法的宗家永瑞，并非出类拔萃第一人。若要追溯更远，中进士举人入朝为官的，就有好几位。还有些族人，虽不为官，也在开掘进取、扩大家业方面，是一方强手。这都在他保存的族谱中有记载。正是根据记载，才知道高大老坟中的那位祖宗，是从南方迁徙来的。至今，宗姓氏族仍保留祖传两大特征：一是保留家族内部的南方称谓，称父亲为阿爸，称母亲为阿咪，称姐为阿贾，称弟为胎胎等。二是有一位老祖婆是南方某个少数民族女子，精于一种独特的女红针刺。从这位老祖婆起，后辈女性代代秉承。作为传统，无论姑娘还是媳妇，都得是针刺好手。姑娘在宗家长大，自然从小苛求；媳妇后来娶入，过门三天即学此技。族谱中，关于女人写有这样的话：女红针刺，品行才德。竟然将女红针刺，与品行才德并列！立清文化不高，常读此语，也能悟出一点奥妙。定文读的书多些，诠释为：女红针刺，并非仅仅女红针刺这一点特别的技巧本身，更多的，应与女人的心性有关吧？而临解放还在省城读书的志奇，解释得更为具体。他说，女红、针刺，是规范，是磨炼，是修养。这样的女子，安得不具东方魅力？
立清一直珍藏族谱。经过历次运动，许多人家的族谱都未逃过劫难。宗族观念就是封建意识，保留族谱意味什么？在郝家兄弟以及退伍回来的徐长庚的反复追查下，交的交了，暗中烧的烧了。立清还是以他党员和干部的身份，护卫了这本族谱。郝、徐诸人也曾怀疑，但他一再说没有那东西。工作组长说，应该相信一个党员干部的阶级觉悟。
幸好保存了这一本族谱，否则后人连自己的根都找不到了。现在终于可以公开拿在手上翻了。对于“女红针刺，品行才德”八个字，他都按定文的解释去理解。或许从心底里，觉得志奇说得更有意思一些，但他总要强迫自己否定志奇。因为，志奇是他这一生难以去除的心疾。志奇和他妹子立蓉，不仅同族，而且是姑侄两辈呀。真是在外面读书读迂腐了，才干出这等损害宗家人伦道德的事来，还声称是符合婚姻法的。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耻辱，更是宗姓全族的耻辱。他当时不得不接受郝海成的“帮助”，给志奇加码，让他蹲了监狱。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对不起志奇。但一切都是志奇自己闹的呀，郝守云的幸灾乐祸是双重的，他也只得忍了。幸好事情已过去三十多年，年轻人不知道，老一点的人也渐渐淡忘。不光彩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这就是宗姓族人的万幸了。
他现在特别需要做的，就是把族谱续下去。原先是不敢续族谱的，现在可以了。这些年来得以知道，宗姓人中，已有两户人家在美国定居，并都很有作为。还出了几个大学生——其中包括凌风和自己的大儿子志安。志安虽是“文革”时期推荐入的学，无论如何也是首都京城毕业的呀！
前不久，老伴亡故时，志安回来奔丧。他原本十分伤感，但看见志安，一下子又想到族谱的事，于是叫志安不要在丧事上多费心思，拿出珍藏的族谱来，叫他先看看，然后续上一些该续的事情。志安是工农兵大学生，没学到多少过硬的东西，加之并非语言文学专业，从事的工作也是工程技术方面。族谱过去所记，全是文言，看得似是而非，十来天假日，用去一半时间，也未弄得明白，待要续记时，又不知怎样下笔。立清很是遗憾。从此续族谱的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幸好离开二十余年的凌风，忽然回来了，续修族谱的事，总算有了希望。凌风早在乡下时，就承继了他祖爷爷的优良传统，酷爱读书。当初志安上工农兵大学不需考试，只要一份思想汇报作为考核依据。立清便找凌风代笔。以一直坚持自学的凌风之水平，肯定能让志安在许多被考查者中脱颖而出。所以志安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早在当年，凌风就已经具有那样的水平了，后来又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在大城市中学教语文。这样的人弄个族谱，肯定不在话下。
其实立清早想到凌风了，只苦于凌风远在外地，路途远不说，还不知道如何联系。他多少回来到凌风母子住过的旧居，绕着破旧草房不知转了多少圈。他有一种预感：凌风还会回来的。因此，总是下意识地维护凌风母子的破旧茅屋，什么地方漏雨了，赶快堵上一把草；什么地方漏风了，挡上一块板子。像他这样做的，还有一个人，便是婵婆。他与婵婆偶尔相遇，婵婆不理他，他也当她不存在。他知道婵婆耳聋，招呼也无益。
预感终于变成现实，凌风回来了，依然带着他母亲。凌风在外面已经成家，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但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回过灵泉寨，不仅立清未见过，整个灵泉寨的人谁也没见过。因此，在灵泉寨人的心目中，就不过是一个纯粹的概念而已。和活生生的凌风、活生生的灵泉寨，是无论如何融不在一起的。一当凌风出现在大家面前，一下子便把眼下的他，与二十多年前的他衔接起来了。就像把今天早上与昨天晚上衔接起来一样。一切过去的事情，都是才发生的，不过仅仅经历了一个晚上罢了。
就在立清怀揣族谱，去找凌风的时候，凌风正好站在屋后高阶沿上，向北了望。当初建房时，他有意将地基升高三尺，因此，草屋虽非楼房，站在屋后阶沿，也有楼房阳台的感觉。闲下来时，他喜欢站在这里远望，整个灵泉寨向北一片，都在视线之内。不少人新修了砖木结构的楼房，却多在原有地基上。因此林盘还是原先的林盘，只不过多了些现代意味；树木还是原先的树木，只不过更加高大茂盛。一切都那样熟悉，那样亲近。他的目光，便在一处特别苍劲浓郁的地方停滞了。轻淡的雾霭，如水墨画上的淡色墨迹，弥漫在鲜墨样的竹树间，便有了一种类似缠绵悱恻的情绪。他的心，又怦然跳动起来。三十年前，每天他都不止一次往那地方寻望。竹丛、树木，以及竹树掩映中的瓦房和茅屋，一切一切，都因为有了素娥，而呈现出特有的光彩和气息。
素娥姓郝，海成的亲妹子。按说，宗家有大恩于郝家。海成之祖爷爷昌星、昌明弟兄，要不是宗家永瑞爷收留，不知还会怎样流落。真要讲家传渊源，毫无疑问凌风乃书香门第之后，郝家岂能比配？但是世道变迁，今非昔比，从解放开始，越往后走，宗家越是变黑，郝家越是变红。以此状况衡量宗、郝两家，同样不能比配。现在应该受到歧视的，却是宗家了。刻苦攻读的凌风，怎么会不明白这一点呢！关键是，素娥太诱惑他了。一是素娥在与他的接触过程中，也爱上了书，常从凌风处借书去读。二是素娥在凌风母亲影响下，也喜欢上了宗家传统的针刺女红，而且学得专注，很快做得一手绝活。书籍使人丰富有涵养，针刺女红使人恬静贤淑。面对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子，凌风不愿放弃，及时向素娥袒露了心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