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了,小屋闷热,心事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芳草披衣下地,想去外面透透风,她想外面的空气一定很新鲜。推开里屋房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欲往外走,使她不禁大惊。65岁的爷爷公赤身裸体,正站在屋中尿罐旁小解。奶奶婆也光溜溜刚欲起炕下地。芳草窥视得彻彻底底,她看见20岁的小姑子依萍翻了个身,把脸扭向反侧。芳草大脑一片空白,木桩一般,愣在了那里。她憋住呼吸,紧张异常。刹那,芳草如梦初醒,赶紧狼狈窜出门外,在外面的石头上,她孤坐一宿,没敢回屋,她怕再遇上,令她尴尬。此情此景,令芳草突然想起那次来杨茂森家,爷爷奶奶睡觉不宽衣的情景。噢,原来是这样!芳草恍然大悟。她成了如此陌生环境中的一员。每天,她用怯生生的眼睛,环视周围陌生的一切。每次,她想洗衣服,泥制的洗衣盆里面,总会有泡着的脏物。她洗衣服必须先把盆里的脏物洗出来,然后,还要懂事地询问婆婆,“妈,还有没有该洗的?”
肖淑艳毫不客气,经常抱出一堆脏物,扔到芳草面前。芳草总会仰起头,朝肖淑艳笑一下,表示她很愿意干这些。小姑子依萍经常冷言冷语斥责芳草:“妈×的,整天洗,缸里的水,都让她用了。”
芳草只好托着笨重的身子,去很远的地方,用独轮车去推水,把能盛10桶水的大缸装满。只有这样,耳朵才能清净。
奶奶婆心地善良,为人和蔼,她常对芳草说:“芳草啊,你有身孕了,要注意别累着。咱家人多,你别推水,让别人去推。倘若你推水扭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望着奶奶婆那张俊俏的脸,芳草心里感激,常会含着眼泪勉强笑着说:“没事儿,我年轻,出力长力。况且,我现在是两个人,有很多力气!”
每天,芳草大腹便便去队里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整天和杨茂森也说不上一句话。中午和晚上吃饭,杨茂森和芳草也不在一张桌上。即使二人在屋中见面,杨茂森对芳草也不会说一句关怀体贴的话语,好像他和她没有任何干系。芳草为全家人拆洗被褥,缝制鞋子,帮助婆婆喂猪、刷碗、干家务,她任劳任怨地干活,想以此换取一点他人的好感!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妊娠反应,使她在饮食上,遇到很大困扰。有饭的时候,腹内的胎儿常常不让她吃东西。想吃饭了,锅里没有玉米渣粥,笼屉上没有窝窝头。多亏有个好心的奶奶婆,她老人家经常安慰芳草说:“芳草呀,没你的饭了,你就自己烙一张白面饼吃去,千万别饿着!”
老人家说得轻松,芳草听了,心里也很舒服,而她,怎可能别人吃窝头、玉米渣粥,她这个新媳妇儿自己烙白面饼吃?别说除了奶奶婆以外,无一人如此说,即使有,她也不敢吃!她深知自己是这个家庭的新人,全家老少都在用卫生眼球窥视着她,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认可挨饿,芳草也不愿别人说她一个“不”字。芳草的性格倔强、任性、刚直。在她脆弱时,只要奶奶婆说一句关怀体贴的话语,她就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的心,太脆弱,太需要别人的关怀了。
关怀!谁能关怀她?一大家子人,心态都一样:花钱娶的媳妇,就像花钱买来的牛,你必须任劳任怨地干活,你肚子大也好,肚子小也罢。
晚上,好不容易盼望杨茂森回到他们居住的小屋。白天,彼此二人和陌生人一样。而芳草,还是希望和杨茂森呆在一起。因为,在这个家,杨茂森是她最亲的亲人,尽管,她说话杨茂森装聋作哑,默然不语。她还是觉得和杨茂森在一起,紧绷的神经能放松一些。毕竟,他与她,是同床共枕的人。杨茂森无一丝笑容,他板着冷冰冰的面孔进了屋。见他的样子,芳草的心,不由得抽紧了。杨茂森冲芳草鼓了鼓腮帮,倔倔的,“你到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你说,你给我们家封过几回炉子?”他面带怒色,语气冷漠,“我们家”仨字说得很重!
一见杨茂森进屋,芳草刚刚沉浸在能与杨茂森独处的喜悦之中,心情刚有一点放松。她愣愣怔怔,听了杨茂森的话,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哽咽了。芳草赶紧使劲克制情绪,把泪水往肚里咽了咽,她唯恐哭出声音,被外间屋的爷爷公、奶奶婆和依萍听了去。
“我封好几回炉子,都被我封灭了,然后又浓烟滚滚地现生。有时,把饭也给耽搁了,所以,我就不敢封了。”芳草带着哭腔嗫嗫嚅嚅、怯生生地说:“我们那边的炉子和你们这边的不一样,这儿的炉子,我封不好,我一封就灭!”芳草委委屈屈地撅起嘴巴。不知怎么,话刚出口,没出息的泪水便涌了出来。千里迢迢来到陌生之地,心,脆弱得就像次品豆腐,一触及碎。芳草抹了一把湿乎乎的眼睛,望着杨茂森紧绷的面孔,一时间,她感到彷徨失措。心想家里那么多人,难道非要我封炉子不成?你们那该死的炉子,我一封就灭。即使学,也得有个过程啊!学徒工还有个试用期呢!然而,想归想,心里的话,她没敢说出口。她深知,自己身边只有杨茂森一个亲人,如果把他得罪,自己的处境更惨!
“不会,你就不会学?”杨茂森横哩横气如同老师熊学生,“我今天郑重地告诉你,我们这里的活,你必须都得学会,我嫂子就什么都会。同样都是人,什么都不会,我娶你干吗?”杨茂森的话,几乎都是横着从喉头冒出来的。芳草惊讶地发现,杨茂森不会说人话,说鸟话,他比谁都不差!
你嫂子都会,你怎不娶你嫂子?芳草心里骂。此话,在喉部转了一圈,她也没敢说出口。芳草深知,自己犹如生活在虎穴中。好虎架不住群狼!夜里,杨茂森睡着了。芳草轻轻的走出卧房。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在怄气,便独自一人,来到那年与杨茂森接吻的地方。咀嚼杨茂森刚刚说的“我们家”,竟和自己不是一回事。心里,酸涩酸涩的。抬头望望满天的星斗,没出息的泪水,不由她指挥,一个劲地往外冒。罢,此时无人窥视,让委屈的泪水尽情地流吧!芳草连擦也不想擦拭。
那一年在这里是“我们”,今天的“我们”已不是当年的“我们”了。芳草想。她仰望月亮,月亮周围,有几朵白云在轻柔的飘动,很美。哦,雪白的云,多像美丽的白莲花!在空旷的田野,望着凄清的月亮,芳草触景生情,她哀伤地唱道:
“花儿为什么这样白/为什么这样白/哎/白得好像/白得好像结冻的冰/它象征着悲哀的婚姻和泪水/”
芳草把雷振邦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词给改了。
还是当年的地方,心情,已今非昔比。那年,心里那样甜,那样陶醉,那样飘飘然。而今,为何这样心酸?心情,为何这样迥然?芳草听见眼泪掉在地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杨茂森啊杨茂森,你是我的丈夫。丈夫丈夫,一丈之内,你是我的夫!你不“扶”我,谁“扶”我?我与你,是人生途中相濡以沫、结伴同行的夫妻!一切事情,我已尽力,你还要我怎样?芳草忧伤而漫无目的的在野地里行走。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地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孤单单地挂在天空,像她的影子一样。但,月亮并不孤独,它有满天的星斗与它做伴,而她,有谁?芳草默默而缓慢的向前行走。冲着月亮,她自言自语:“月亮,我愿与你做伴,虽然,我们相隔遥远!”遥远!难道心与心,比月亮的距离还遥远?突然,咕咚咚,咕咚咚,芳草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哦,宝贝,妈妈没有想到,原来有你在给妈妈做伴!你用温柔的小手、淘气的小脚,在提醒妈妈,是么?”她对腹内的小宝宝说:“宝贝,我的孩子,妈妈的心情好糟糕,你的心情好么?你在妈妈肚里生活得怎样?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心肝!”
芳草想起结婚一个多月后,和杨茂森一起回的一次东北老家。火车上,列车员推着食品车,从芳草身边走过,杨茂森买了一盒“春耕”点燃,抽着。他冲车窗外,喷出一口烟雾,悠哉悠哉。对于香烟,芳草不感一丝兴趣。而她对食品车上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红削梨,却情有独钟。由于妊娠反应,芳草望见像鸡蛋样大小的红削梨,就像望见了山珍海味,口水直在心里流。
“梨多少钱一袋?”芳草问从身边走过的列车员。
“5毛一袋。”列车员说。芳草无言,杨茂森不吭不哈,列车员推着小车走过去了。一个时辰后,列车员又回来了。芳草架不住列车员推着装有红削梨的小车、来回来去在眼前产生的诱惑,斟酌又斟酌,她从篼里掏出5毛钱,买了一袋红削梨。她冲杨茂森傻傻地笑了笑,便拿着梨去洗手池洗了洗。回到座位,她拿起一个红削梨刚欲递给杨茂森,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茂森“嗖”地一下,把半塑料袋红削梨全扔到了窗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芳草感到莫名其妙。她傻了眼,拿梨的手悬在了半空,愣愣怔怔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让你吃,我让你吃不成!”杨茂森倔声倔气地说。
芳草不晓得杨茂森为何突然对她发怒,心里纳闷,一股委屈涌上心头,泪水汩汩而出。一生气,她使大劲把手里唯一剩下的一个梨,也扔出了窗外。
“从结婚那天起,你就瞧不起我,”杨茂森气横横地说:“第一宿,你就不跟我睡。买梨,也不跟我商量!”直到那一刻,芳草才明白。原来,杨茂森还为那件事,耿耿于心,不能释怀!
自古都说人生最大幸事有两件:金榜提名和洞房花烛。金榜提名杨茂森谈不上。但洞房花烛,杨茂森亦未如愿。这是芳草给杨茂森心里酿造的最大憾事!芳草种下一棵苦果,她还浑然不觉!
然而,在列车上发此牢骚,哪挨哪?再怎样,也不该把卧室该说的话,拿到列车上说!芳草沉默不语,心里,觉得刚结婚杨茂森就如此对待自己,她愈想愈委屈,竟然20几天未理杨茂森,杨茂森也20几天不理睬芳草。最后,杨茂森用身体与芳草讲和。杨茂森从不喜欢用嘴讲话。为此,芳草常常有种失去尊严,自己被强奸的感觉!
芳草用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想着火车上的那袋梨。那梨,一定好吃!腹内的宝宝一定爱吃,可惜……她的眼睛又湿润了。心海,有一股股热浪往上涌。宝贝,妈妈好伤心、好无能,但愿你能愉快。但愿,你比妈妈强大!芳草仰头眺望浩渺的夜空和悠闲的白云,眺望闪闪发光的满天星星,她不禁遐思,遐想。未来的小宝贝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仿佛都出现在她的眼前。芳草使劲稳定了一下情绪,想让心情平静下来。她开始担心自己的情绪不良,会影响胎儿的成长。说来,奇怪,她还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为他(她)担心了。或许,这就是原始的母性之爱?一种从未有过的做母亲的感觉,一时间,充满了芳草的心。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默默地问:“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无论你是男是女,你都是妈妈最亲的亲人,妈妈也是你最亲最亲的亲人!”芳草默默地说。她时时刻刻在心里设计着自己的孩子。
不论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还是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姑,一定都像芳草一样,怀着最美好的愿望,设计自己未来的儿女。不知有多少次,芳草望着窗外宁静的夜空,皎洁的月亮,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描绘她未来的孩子:我肚里的小生命一定英俊强健,聪颖美丽。他的眼睛,一定像闪闪的星星一样明亮动人;他的肌肤,一定像月亮一样洁白柔润;他的头发,一定像丝绸一样黑亮柔软;他的心地,一定像白雪公主一样善良美好!我的孩子,我的骨肉,我的亲人!想象的翅膀,把芳草带进了安徒生的童话世界。芳草运足了气,冲着天边,她大声喊了一嗓子:“我的孩子,我——爱——你——”立刻,遥远的天际,传来同样震颤大地的回声。那声音,悠长而深远。面对苍穹,面对大地,面对体内的胎儿,芳草的心,忽然开始舒缓。喊一嗓子,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抑郁的心境。芳草的心情,顿时开阔了不少。她把满腔的郁闷都喊出去了,刹那间,心胸舒展了。她像赏月归来的浪漫小妇人,嘴里哼着歌,慢慢而悠闲地向回家的路走去。
杨茂森睡醒一觉,翻身发现芳草不在,他披衣下地,到处寻找。路上相遇,彼此感到陌生。他见到她,有一种怨懑的情绪。她见到他,像见到了仇人。彼此默默不语,四目相视,无言以对,一前一后,朝回家的路走去。芳草心里,多想扑进像父亲、像兄长一样的丈夫怀里,大哭一场!把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似水柔情,把一个女人的热情和依恋的情感,一并释放在他怀里。然而,她知道,这不可能,他非父亲,亦非兄长,更不是自己想望的丈夫!如今的环境,使芳草成熟了。出嫁前,虽然家里的活,她要承担大部分,而她可以生气、噘嘴、不满,可以和母亲抗衡。尽管那样会使谦和暴跳如雷,会使母亲连骂带嚷。而今的芳草,拖着笨重、变了形的身体,必须干眸子所能及的一切活计,脸部还要带上甜蜜的笑容。尽管她的笑,不是由衷的,是强颜欢笑。她知道,自己必须如此!
杨茂森的大爷爷已是耄耄年纪,而他却像患了更年期综合怔,无论芳草怎样做,都不对他心思。他说要吃烙饼,芳草把饼烙熟拿给他,他又说,这会儿,我不想吃烙饼了,想吃面条。芳草把面条煮熟,端了去,他又说面条切粗了,还不如吃面片好。抻了面片给他吃,他又说面片抻厚了。杨茂森的大爷爷是个老光棍,老伴过世,未留下儿女。虽已成了老寿星,脾气,却不减当年。芳草前世一定欠他的债,今生必须要偿还。她尽心竭力服侍这个与她一点瓜葛也没有的老人。
终于有一天,古怪的老人被感动,离世前他对芳草说:“芳草,你是个好干净、能干、孝顺的好孙子媳妇!”
人啊,人,要付出多少心酸,才能换来一句肺腑之言?
七八月份,干旱少雨。头顶的太阳,像火球一样,烤得人焦躁不安。地上的土,滚烫滚烫的。杨茂森和芳草,住在六、七平米的小屋,屋子热得喘气都要张着嘴巴,燥热难眠。芳草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睡在炕席上,硌得肉生疼。早晨起来,浑身都是炕席花。那个炎热的夏天,着实不好过。芳草试探着问杨茂森:“咱们能不能买一个凉席?”
“哪有钱?你凑合吧!结婚都是借的钱,你没看见全家人都对你不满吗,还买凉席,给你买个屎!”
“3块多钱,就能买一个凉席。”
“告诉你,一分也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
芳草不敢吭声。小屋虽然有一扇窗子,却糊着窗纸,若将窗纸撕掉,就会满屋蚊蝇,只好,就那样闷着。闷得芳草长了满身满脸的痱子,轻轻一触,如针扎一样疼痛。好心的奶奶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唤来小姑子依萍,递给她1.8角钱,“依萍,你去小卖部,给你二嫂子买一把蒲扇来,他们住的小里屋那么热,怎么受得了啊!”
“我不去,因为你们家娶了个×媳妇,弄得家里,穷得屁眼挂铃铛,还给她买蒲扇!谁爱去谁去,我不去。”依萍气哼哼的。芳草竖起两只敏感的耳朵,只管听,不敢作声。结婚时花了点钱,已经十分理亏,她已没有了任何权利。有什么法子呢?她深深地理解依萍,当小姑子确实不易,姑娘大了,想买件衣服,无钱就买不成。单纯的心灵,简单的视角,肯定会有牢骚。自己也当过小姑子,她最清楚小姑子的内心感受,可是,怎么办?她发出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感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