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大日子。
我望着眼前芸芸仙影,飘来穿去,敬了几杯酒竟一时找不着该就座的席位,便行至瑶池边透透气。
水中白莲朵朵,素静可人。
我寻思等过些日子,便能邀几位好友,夜潜银狮上神宫内的莲花池,采撷莲蓬,想象着银狮上神一早看到莲池空空如也的表情,不由得心生欢喜。
不远处的娑罗树上,繁花簇簇,似绿意中覆了几缕氤氲白纱。
树下不时传来银铃笑声,几位俏丽女仙正聚作一团,不知在议论何事。
我一直觉得,女仙有时候很麻烦,总爱议论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是别人家的。
但是,师父说,没有八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于是我缓缓凑过去,听得些零碎言语。
“听闻这次天帝寿辰大赦,那东海二公主素夭从南荒被赦放了回来,宴会上献舞承恩。”一位粉衣女仙闲闲摇着团扇。
“素夭公主?莫非就是之前曾与遥止上神有过婚约的那位?”一个娃娃脸的女仙惊讶道。
那粉衣女仙停下团扇,另几位女仙凑得更紧:“听老仙辈说,素夭公主本与遥止上神定过婚约,可大婚那天,遥止上神的徒弟醉酒大闹婚宴,还打断了他们行礼。”
女仙们一阵唏嘘,我的眼角也跳了跳。
“本来这婚礼再举行一次便可,可不知为何,遥止上神后来求天帝取消了这场赐婚。哎,这中间的缘由便不得而知了。”那粉衣女仙颇感叹。
“这么说来,那遥止上神至今还未娶妻了?”一位媚眼女仙插话道。
“哎哟,莫不是你是想嫁给那位高高在上,清冷俊美的遥止上神?”
“谁不想呀。”
“我倒是觉得白衡上神更讨人喜欢些。”
瞅着她们咯咯咯笑成一团,我默默地移开视线,这些个名字都陌生的很。都道凡人羡仙,可他们岂知,这爱恨情怨皆是无别,凡间也好,仙庭也罢,这情劫终将化成难解的心结。
就好比有人在你的眉心点了一点红,不经意间却化成了刺。
最后硬生生地长在你的心口,不碰倒无事,一碰便刺刺地疼。
这是非恩怨又岂能道得清,说得明。
找个好夫婿,倒也是实在。
还来不及细细思叹,便瞅见远处一个熟人。
我疾行过去,隐在一棵高大茂盛的凤凰树后。
丛丛琼花叶影间,白衣身影与佳人娟影依依离离。
“这牡丹开得可真美。”那佳人柔声赞道。
“未曾看见。”那白衣身影也柔声回。
佳人顿了顿,又指着别处:“那海棠也美不胜收。”
“哪里有,我却见不着。”白衣身影依旧温柔。
我想,这么大丛花都看不见,他是瞎了么。
继而白衣身影轻扶佳人,望眼欲穿地看着她:“哪怕百花开遍,我的眼里也只有你。”
……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待看见他掏出一颗千年珍珠,我一个箭步飘过去,从浅泽手中取了珠子,笑嘻嘻地对他说:“呀,这不是我前日送你的珠子么,你说睹物思人,但就算再欢喜也不用随身带着呀,讨厌。”
他愣住了。
那女仙青着脸,飘飘而去。
浅泽搭讪手法看来长进不少,当初在潭花渊,他便是拿着一方罗帕,问是不是我落下的。
后来发觉,他对不认识的漂亮女仙,普遍这么问,再后来,罗帕改成了珍珠。
“不送罗帕改送千年珍珠了?看来狐仙三公子最近富裕了不少?”我盯着他笑。
他颤着手指着我:“你……你……”
若此刻换成源方,浅泽肯定与他吵打厮杀上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棒打鸳鸯。”我嘿嘿一笑。
浅泽这皮囊长得漂亮,嘴巴也甜,若能少伤一个女仙的心也是好的。
他竟又笑了笑:“弹歌,你吃醋了?”
我……
说完指着我手中的包裹:“你这是要跟谁私奔么?”
“……”
我看他这脸皮是愈发厚实了,不仅话题转得快,还学会诽谤了。
不过亏得他提醒,我倒忘了这回事。
我将上次那位神仙的外袍带了来,想着若是遇见了,顺手给还了。
毕竟,有借必还,是我们翠山的优良传统。
我捏了个决,将包裹掩进袖子,定定道:“这是演出服。”
“话说回来,你也该是献舞的时辰了吧?”浅泽好心提醒。
我说:“还早呢。那信使上仙支了山臊兽来传话,说是压胄子。”
浅泽不忍地看着我:“方才已经是倒数第二支舞了。你……”
这后边的话我还没听完,我撒腿便往殿内奔去。
这歌舞曲目也忒少了,恐怕是王母娘娘安排的,谁愿意自个儿的相公赏遍各种仙女献舞呢,英明至极,却害苦我了。
殿内仙人挤挤,金樽绮筵,觥筹交错。
自天帝放宽戒令后,神仙们的享乐生活改善不少,也放松了不少。
仙位尊卑倒不似以前分得个一目了然,只知愈近着舞榭台席坐地仙人阶位越高。
眼前尽是攒攒的仙头,我艰难地奔着,眼瞅着台子近在咫尺,也不知是哪位喝醉酒的神仙,扯着旁席的腰带,将我生生绊了一脚。
我这一倒,便是朝拜式五体投地。
不时,一双白皙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清清淡淡的声音划过耳畔:“只不过是留了你一宿罢了,不用行此大礼。”
“……”我欲口难言。
抬眼看着前边长身玉立着的紫色身影,小心脏颤了颤。
那眼角分明有调侃的笑意。
那八仙桌旁,还坐在一头银发的银狮上神,还有我那喝得正欢的师父司命星君。
我来不及问候,便走至台底下。
隐约传来银狮上神的声音:“这丫头从小便是这般跌跌撞撞。”
“哈哈哈瞧瞧我这宝贝徒弟,活泼可爱,天天蹦蹦跳跳的,讨人喜爱。”师父爽朗的笑声。
我扶了扶额头。
我都活了这么几万年了,在师父眼中,却还是小孩子。
琴瑟奏起,沁入心间,我徐徐踏上舞榭台。
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紫色身影正望向我这边,手心不由得沁出了些细汗。
这几日向百花仙子那里讨教了不少歌舞心得。
脚伤也已无大碍,随着乐曲,也便渐渐进入状态。
七情舞,所谓七情,便是喜、怒、哀、惧、爱、恶、欲。
每一情,是不同的心境,心生颜,颜生色,自是不同的色彩。
轻重缓急,点转折顿。
若如风平浪静般轻跳,若如暴风骤雨般狂舞,皆在于变幻的心境。
袖舞之我意,裙漾之我心。
这舞在我心中,向来便不是一支舞,而是我所有的情,所有的意。
这舞本该伴着战鼓共鸣,只因这喜庆之日,不宜过激,师父说天帝的心脏承受能力有待考究,便
也将之弃了。
曲毕时,例行的恭祝天帝,献语致福。
高高在上的天帝却也是眉开眼笑,给了赏。
也是,看了这么多仙女献舞,任谁都是高兴的。
奇怪的是,下台时,却瞧见一位女仙煞白着脸将我望着,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或者容我暗自窃喜,是被我的舞给惊住了?
毕竟,自作多情,乃仙之本性。
台下的席宴纷纷让出一狭长小道容我行走,我感激地笑着向各位点头致谢,想着诸位对这舞该是还算满意。
行至一半,也不知是哪位上仙拽着我足下的琉璃色纱裙,迟迟不放手。
我对着那位白净的上仙笑了笑,表示可否松个手。
却见他红着小脸,支支吾吾的说:“弹歌女仙方便的话,在下可否……改日……改日……”
他这表情我太熟悉了,众仙皆知翠山的鹿仙之血能壮身健体,增强仙力,特别是某些方面,从而一生再生,生生不息,不时,仙界里便会多出许多圆滚滚胖嘟嘟的小仙童来。
慕名而来的神仙来讨血时因羞涩便是这表情。
我礼貌地回他:“小仙近些日子来稍有些贫血,恐怕不宜放。”
看他呆若木鸡的表情,想着当着这么多仙的面总得留他个面子,便又笑了笑:“等我哥哥回来,让他放个一坛子血给你好了。”
见他松了手,也不管他说什么不是不是的,我便抬脚往前去,
再望向师父的八仙桌,却见着他双颊泛红,已是醉得不轻。
拉扯着紫衣神仙,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银狮上神已不见其仙影,怕是已躺在哪位女仙的怀里了。
听师父说,银狮上神本也是痴情人,在凡间历劫时,为了心爱的女子,一夜白了头,返天时,竟还是银发。
看他如今这摸样,不由得想起娘亲的话,男人都是会变的。
待我走近师父席位,听得断断续续的话语,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遥止上神,我徒弟弹歌美不美?”师父醉醺醺的问着紫衣身影。
“美。”这字从紫衣遥止上神口中吐得轻快。
当然我知道,这是客套话。就比如你拎着你家孩子问客人,我孩子美吗?我孩子可爱吗?我孩子乖吗?人家岂能不肯定。
“我跟你说个秘密,这个……秘密,可是一般人都……不知晓的。”师父凑在遥止上神旁,口齿不清的说着。
“这命格里,云赋上仙这代……是没有女儿的,出生便该夭折,谁想弹歌竟长得……如此亭亭玉立了。也不知道那云赋上仙藏了什么秘密,本不存在的人儿,却好好的活着,他将弹歌拜我门下,恐怕是想封我的口哟。”说完便又大笑。
我的心里不是滋味,爹娘从未跟我提起过。我是完完整整堂堂正正的一只梅花鹿,又怎么会不是爹娘的亲女儿。若有秘密,又是什么秘密。若我该夭折,又为何存活至今。
我乱了思绪。
“可我这徒弟,聪明可爱,若是真夭折不在,我可是十万个舍不得。”师父说完晃了晃斟酒的手,竟迷迷糊糊睡趴于桌上。
那师父口中的遥止上神只听不问,自斟自饮,倒像是不甚在意。
我这才迈过去,行了礼,吩咐小仙将师父好生安顿好,却听见上神问我:“你的脚伤已好了?”
“好了。小伤而已。”我对他微微一笑:“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我跪坐旁,给他斟了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琼花露虽好,却不及银狮上神酿的莲生酿入得口。
他侧着的鼻梁高挺,转头看向我:“方才你师父好像说,唔,你有可能不是你爹娘亲生的。”
我一愣,他倒说得直接。
我缓了缓:“其实……这事我是知晓的。”
“哦?”
“我娘早就跟我说过,我是她买草药时赠送的。”说完作势抹了抹眼角。
“……这倒有趣。”他融融笑着,这宴会的千醉百态刹时没了踪影,我恍了恍神。
低头将外袍抽出,递于他:“上次多有冒昧,这袍子还给上神。”
他还未接过,便有另一双芊芊素手接了过去,黄莺般滴嫩的声音道:“遥止,你看看你,倒像是个到处留情的公子哥。”有点娇嗔的意味。
我抬眼一看,一位俏丽的白衣女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们,明眸皓齿,笑意盈盈。
遥止,这唤得真是亲切呵。
遥止上神淡然一笑,神情倒没那位女仙瞅着亲切:“饶玉上仙,我未曾留,何来的情?”
那娆玉上仙依然是嫣然一笑,还轻推了他一把:“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看你,真是的。”
我忽然有点胸闷,便起身告辞。
我这一走,便走到了人少的后花池旁,百无聊赖地赏着鲤鱼。
曲径通幽之处,落得清闲。
那鱼儿游得欢,无忧无虑的。
婆娑树上的白花不时落下,点起阵阵涟漪。
忽闻背后有人喊了声,我回首一看,一位红衣女仙立在我身后,艳若桃花。
我瞅着觉得眼熟,思忖片刻,才想起这不就是我献舞时那位脸色煞白的女仙么。
她的红唇若染,一双利眼仔细地端详着我,倒让我不自在。
顷刻,她复杂的神色却慢慢褪去,变得平静自然。
我打破僵局呵呵笑道:“那池里的鲤鱼长得可真肥。都快赶上二郎神家的孝天犬了。”
她淡淡望了一眼花池,问道:“你是……”
我寻思着这女仙真逗,自个儿不说是谁,还莫名其妙地问别人。
转念间想起,听说最近这天庭里隐着一股不良风气,比如断袖之癖。比如,女仙跟女仙还如胶似膝的。
我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往花池旁后退了几步。
只见她又说道:“我是东海二公主素夭。你是哪家女仙?”
素夭,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正竭力思考间,却听她又问道:“方才听遥止上神说,留了你一宿什么的。你和他是什么关
系?”
我一惊,这女仙莫非是顺风耳么,这个话都被她听到了。
我这才想起,素夭,便是那些女仙口中议论的女仙,与遥止上神有过婚约的那位。
我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今日定是不宜出门。
一个白衣女仙,一个红衣女仙,一个遥止,这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和遥止上神并无什么关系。”我回完便思忖着寻了借由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从今往后,你离他远点。”素夭公主的语气甚是咄咄逼人。
我一愣,古史典籍了记了不少傲慢公主,今个儿却见着一个活的了,怎么说也是缘分。虽说身份高贵,但也没见过如此不懂礼教的。
我虽是一介小仙,却也不是随便给人颐指气使的。
便回道:“真抱歉,我离他近,还是远,都与你无关。”
未及她回答,却听那素夭女仙惊呼了一声,撞了过来。
我一个没站稳,便被推进池子里去了。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个鲤鱼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