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诗
布衣音韵,是人世间最低微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到另一种声音,那是父亲发出的。父亲童年患过一场大病,数天昏迷后他总算睁开了眼睛。对着欣喜异常的双亲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饿了。然而,谁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问他,他答,还是听不清,直至喊叫始知那低微的声音是要吃饭。后来,父亲病好了,问大人,为什么我那么大声的呼叫你们听不见?大人才告诉他,你那叫声还没有蚊子的声音高。将布衣的声音放在时代的强音里比较,可能比蚊子叫得高不了多少。自然,高昂的强音省却了我的传播仍然会在四海九州传播,而那如蚊蝇般的声音我若不收录,不扬扩,很可能就会默然消失。我知道这音韵的消失无损于日出日落,无损于太阳的光色,却止不住要去收录和扬扩,良知就这么驱动着我。
如果说中国是个诗歌的泱泱大国,如果说这泱泱诗海尚有源头,就让我们溯流而上去追寻那古老的诗歌之源吧!
追寻到《古诗源》的首页,我们便走近了临汾城边的康庄。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临汾,只有平阳的旧称。康庄是个不大的村落,一堵堵黄土墙支撑着一座座茅草顶棚,这就是屋舍。哪一家屋舍也静寂无声,村中的阔地上却欢声笑语,冲天的喜悦簇拥着击壤游戏。透过欢笑,我们可以看到地上已竖直一块木板,一个后生手中高扬另块木板,就要击扔。就在这时,手中的木板突然被人夺去。夺去木板的是一位老者,他满头白发,连胡须也白了,众人禁不住惊疑,他也能行?只见老者手舞足蹈,脱口吟唱: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诵唱未毕,木板已随手抛出,而且不偏不倚,正好击倒地上的那块。顿时,人群中爆发出响亮的喝彩!谁也没有留意这喝彩中有一声外来的音韵,那是尧王由衷地赞叹。尧王是统领远近子民的头领,然而他却谁也没有惊动,欢呼过了,带着满意,带着喜悦,悄然离去,又去巡访异地。不过,足迹所至,尧王便将康庄的祥和与欢悦带了过去。从此,那美满和谐的小康人家就成为人们永远的向往,以致今日我们仍然怀恋往昔,要建设小康社会。当然,击壤的吟唱也将众人的向往播撒开去,远走他乡,以至走进了《古诗源》的首页。
这便是《击壤歌》!
飞旋的星球让古老的吟唱成为远去的岁月,转瞬间已近五千年了。五千年的时光消隐了多少往事,然而,那古老的吟唱非但没有消隐、堙没,而且还蓬勃成了诗词的浪花。于是,我们听到了,路漫漫,吾将上下而求索;听到了黄河之水天上来;听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听到了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正是这澎澎湃湃的浪花,滔滔汩汩的音韵,汇成了唐诗,汇成了宋词,让神州大地成为诗歌的海洋。
倘若面对这诗歌的海洋,我们真要溯源觅流,那上古时代康庄村中的一声长吟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如果说,诗词同人一样也有先祖,那《击壤歌》就是众所公认的诗祖。国风尔雅,唐诗宋词,哪一首也流淌着她的血脉。
不必去看那外在的形姿了,谁人不知这食与息的交替贯通了数千个岁月!就让我们品吟一下那内在的真味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对天道的顺应;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是对地理的适应。顺天应地的是人,是我们的先祖,先祖将我们的命运切入天地之中,成为不可剥离的自然。在自然中和谐生存的先祖,当然觉察不到帝力的存在,于是便高声抒怀:帝力于我何有哉!如同尧王在康庄悄悄地观察击壤,又悄悄地离去一样,当他用智慧将民众导引进适应自然,索取衣食的境界,便寂无声息的退隐了。于是,我们从这古老的诗歌中读出了和谐,而奏响这和谐的却是天人合一和无为而治的旋律!
此时,我们将沧桑远去的历史拉至眼前,触目惊心的是,春秋的无义杀戮,战国的血腥风云,即是秦皇横扫六国的征伐也迸溅着残酷的血色,更别说那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铁蹄过处踏碎了悠闲的祥和安宁……然而,弓箭、长矛,以至坚船利炮,可以扭转乾坤,可以改写历史,惟一无法撼动的就是这《击壤歌》的旋律。野火烧不尽,春见吹又生,是这旋律的自然色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这旋律的人性呼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这旋律的理想沉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这旋律的和谐向往!《击壤歌》用甜美的乳汁哺育着后世子孙,后世子孙用纯净的灵魂发出生命的绝唱!
这就是诗,这就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诗,这就是祖诗《击壤歌》繁衍出来的诗!这诗如天降甘霖,滋养生灵;这诗如江河行地,奔流不息。因而,中华大地才汪洋成举世无比的诗歌大国!
2007年3月4日
中言心语:
先前人们一直说最早的诗歌是《诗经》,可是《诗经》中没有《击壤歌》。因为《击壤歌》比之更早。由此我便有了以《击壤歌》为祖诗的意念。
将这意念变为文章的动力在于《古诗源》一书。《古诗源》自然收录的是最早的诗歌,而其中的第一首就是《击壤歌》。于是,我便打定主意写下《祖诗》。
2009年11月12日
鼓
人生在世,吃喝穿戴,家缘过事,挺费心计,挺费体力。人们为此劳作奔波,却不甘心日子这么平淡。稍有闲隙,总想制造些乐趣。地域不同,人们取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地方喜欢吹,有的地方喜欢拉,有的地方喜欢弹,有的地方喜欢唱,有的地方则喜欢跳舞。黄土高原上有这么个地方,这地方的人吹拉弹唱都会,舞蹈嘛,也会跳那么几下子,却说不上喜欢,总觉得摆弄这器什不过瘾。这地方水土硬,吃这里五谷长大的人上瘾的乐趣就是鼓,打鼓才觉得有意思。
这地方鼓多。有花鼓,有腰鼓,有架子鼓,有阴阳鼓,还有被人注目的威风锣鼓。花鼓,鼓多得花哨,人打得也要花哨。一个人胸佩鼓,腰挎鼓,背驮鼓,腿挂鼓,除了要抡鼓槌的两支胳膊,浑身上下悬了七八个鼓。打起来,忽上忽下,忽前忽后,鼓槌上的彩带如闪电般划来划去,鼓声也就迸然四溅。
腰鼓子,不像花鼓那么零碎,那么缭乱,打起来手舞足蹈,舒腰展肢,颇有些许声威。架子鼓,是一面大鼓,大到一人挎不起,只好两人抬着走,一人在后头紧赶紧地拼命擂。阴阳鼓,也算是架子鼓的一种,鼓一大一小,大鼓为阳,响声轰隆隆;小鼓为阴,响声叮咚咚,也是两人抬起鼓,一人着意擂,擂出高昂而又轻缓的韵味……。在外地人眼里,这些鼓满惹眼,满有趣了。可是,在这些黄土汉子、婆娘的眼窝里,并不尽意。那一年,这黄土塬上举办锣鼓节,东瀛贵宾也背起鼓飞过海来,飞上塬来,在那万人广场上,吹起悠悠地长箫,舞动柔柔的鼓点,缭绕起暮鼓炊烟和炊烟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应该说,不错了。可偏偏这些黄土高原的汉子婆娘看不上,围观的老老少少都张嘴笑了,笑得一个牙也看不见了,哈哈,老天爷,这算哪门子鼓呀!
瞧我们的鼓吧!
一伙儿汉子光膀子呐喊着,擂响了胸前的大鼓,立时山呼海啸,电闪雷鸣,天崩地裂,鬼哭狼嚎,好痛快哇!这就是黄土人的鼓,黄土人祖辈传留的鼓。帝王可以更替,沧桑可以改变,惟有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威风锣鼓不能改变。这鼓有山的伟岸,有海的浩瀚,有电的锐利,有雷的威严。世世代代的黄土人,把自己的一腔豪胆都托付给这面鼓了。因而,那一张蒙鼓的毛皮也就颇费挑剔。
驴皮不行,太薄;马皮不行,太软;即是骡子皮也不行,别看骡子既有驴的健犟,又有马的矫骏,那皮的韧和烈却不够劲。要蒙一面好鼓,只有田里那耕种日月的黄牛皮才算受用。不过,也不是所有的牛皮都可以充数。猞牛不行,那下过牛犊的母牛被唤做猞牛,猞牛皮太柔;不能用牛,牤牛也不行,别看牛最具阳刚厉势,可一行过云雨之事,那皮也就稀松了,不能用。惟一可以使用的就是犍牛皮。犍牛是生下不久就阉割过的公牛,它通体是力,皮毛中也潜伏着少有的刚烈,耕田拉车都是主力队员。这主力队员不仅农人喜爱,而且,毛皮也被制鼓师傅厚爱着。其实,这犍牛皮制鼓师傅并不是哪块儿也爱,脖子上的皮不够劲,肚子上的皮不够劲,脊背上的皮该够劲了吧?也不行!只有臀部那被千鞭万杆抽打过的那两砣砣皮才中用。于是,裁割下来,褪毛,揉熟,而后趁着温湿张劲蒙上去,绷展,钉死。当然,在蒙那块皮之前,已钉好了木板,装好了弹簧,待皮子一上,先晾干,再日晒,越干绷得越展,鼓面平得如水面镜片。
只要那光膀子的汉子抡起双槌,这鼓就迸发出那犍牛蕴积了不知多少代的刚威,于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汉子婆娘们在这鼓声中狂狂地乐着!
1993年12月1日
鼓人
鼓人,生在鼓村,长在鼓村,三岁看鼓,四岁玩鼓,五岁就磕磕打打地敲鼓,却打不成个歌儿。到十五六岁架得起鼓,就背鼓、打鼓,把喜怒哀乐都交给那面牛皮鼓了!
鼓村,前面是黄土,后面是黄土,高处是黄土山,低处是黄土沟。沟沟里面有条河,河里也流着黄土、黄泥、黄沙,名副其实的黄河。鼓村的风大,冬天里西北风一来,叫得那个响呀,聋子也睡不着觉!鼓村的雨猛,夏日里那暴雨还未到,就闪电、鸣雷,把个山村吓得鸡飞狗跳,突然雨就到了,不是淅淅沥沥,不是飘飘洒洒,而是盆泼,桶倒,有人大喊不得了,天河决口子了!鼓村的水狂,那平日安安顺顺的黄河要是闹腾起来,真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你面对面的喊话,鬼才能听见你说些啥!去过的人都说,鬼地方!
鬼地方的鼓村人,却倔倔地活着,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一辈又一辈的鼓村人,生在土里,长在土中,土村,土院,土墙,土门,土窗,土屋,土炕,连屙屎都是挖下的土圪窝。鼓村人恋土,爱土,也想改土,做梦都想把那土种绿,把那山铺青,把那水澄净,还有的痴心要把翻脸不认爹娘的西北风堵死!
鼓村人不善说,不会道,有了事就擂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娶媳妇迎亲,擂鼓;发丧埋人,也擂鼓!鼓擂得比风大,比雨猛,比雷响,比水狂,一槌下去就是一声炸雷,一个霹雳,一排巨浪,一阵狂飙。风刮了多少代,雨下了多少代,水流了多少代,鼓村的鼓就擂了多少代!
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对穷山恶水的怨愤。鼓村人不语,只管擂!
有人说,那鼓中有鼓村人改天换地的激情,鼓村人不语,只管擂!
擂,擂,擂!擂得日月旋,擂得乾坤转,一下擂进了十一届亚运会。那世世代代守着土窝窝的小伙子,大姑娘露了脸,显了眼,鼓,被称作威风锣鼓!人,被唤成威风村人!
威风锣鼓成了热门,威风村人成了红人。小伙子、大姑娘背起锣鼓家伙赶汽车,坐火车,下广东,去深圳。鼓擂得震天响,眼看得乱花坠,头转得四面晕,再回到鼓村一看,丑死了,我的祖爷爷!看村,村子破;看路,路坎坷;看屋,屋不净;看炕,炕太硬;连屙屎蹲圪窝也觉得不美气,兜里擂鼓挣得那俩钱往外一甩,修路,盖房,拆了旧炕换新床……闹腾的爹们娘们打鸡撵狗的难顺心。
还有出奇的,擂完鼓,走东串西,招神惹鬼,引着长头发,短裤子进了村,又是挖矿,又是办厂,机器响了,汽车来了。运出去的是土产,拉回来的是银钱。鼓村人包圆了,腰粗了,人也活得滋润了,吃的,穿的,用的和城里一个样了。打过鸡,撵过狗的爹们娘们鼻子不喜,眼窝喜,活得心里也顺溜了!
鼓村人,还那么爱鼓。逢年,擂鼓;过节,擂鼓。在村擂鼓取乐,出外擂鼓挣钱。擂,擂,擂,据说要擂进奥运会的开幕式!
1993年6月8日
儿歌
一个人最早接受的文学营养莫过于儿歌。小时候在妈妈的怀抱里就常听到这种声音,什么“小猫猫,小狗狗,别咬宝宝的小手手”;什么“曳树带锯,树木倒了砸你,我吃馒头,你吃狗屁”……这些吟哦带来了无限欢乐,或者在歌声中笑着睡去,或者在笑声中消融了先前的愁容。
长大点,出去玩。小伙伴们随口吟出的也是儿歌。两个人架起胳膊,抬起一位伙伴,玩起了娶媳妇。边走大伙边喊:
红板线,线糊涂,
赶上毛驴娶媳妇。
娶的媳妇一只眼,
养下娃娃没屁眼。
烧火柱,透屁股,
稀屎拉下一炕间。
……
歌没吟完,大家就笑弯了腰,胳膊一松,“媳妇”也就落在地上了。若是嫌笑声还不高,大伙儿还会再来段《颠倒歌》:
世上话,颠倒说,
穿的帽子戴的靴。
驴骑人,车拉马,
吹起鼓,敲喇叭。
一下躺在十字口,
十字口,人咬狗,
井也跌在桶里头。
不怕你不笑,不笑不由你。我们在笑声中玩着,长着,长高了,上了学,学到了课本上的儿歌:
弯弯的月儿,
小小的船,
我在小小的船中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这儿歌美妙,高雅,小时吟咏的那些充满土味的歌,真有些难以启齿了。
再过些年,我完全长大了,且当了教师。教师的职责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因此,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所以,过去那些儿歌都不行了,要编新儿歌,新儿歌要能体现教育革命的政治内容。一屋子被称为老师的人,坐在办公室里使劲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新道道。为了大伙不受熬煎,我才静下心来编排出四句:
一条绳子长又长,
下课以后跳绳忙,
跳出旧框框,
跳出四堵墙。
老师说好。校长说好。好就好在大家可以不在屋子里煎熬了,进教室将此歌传授给祖国的花朵。不日,这歌便喧闹于学校。而后,不胫而走,远近的孩们都吟唱,再后来居然还登了《山西日报》。
这一幕早就过去了。我的孩子也上学了,他们的老师不必为突出政治的儿歌挖空心思了,可以一门心思搞教学了。我自然欣喜,愿天下众学子孜孜以求,皆成栋梁。那样,振兴华夏才有希望。
忽一日,儿子悄悄给我吟出一首歌:
儿子本无才,老子逼我来。
混蛋出题难,王八监考严。
白卷交上去,鸭蛋滚下来。
学子不会做,白交三块钱。
我听了大吃一惊。原以为孩子们遇上了好时候,可以一门心思去攀书山,渡学海,不必再去斗批改,不必再去开门办学了,何曾想,这些娃们身在福中不知福,胡编排些什么!不日,将这些怨气诉说给一位教师,谁知,这位教师听罢没有抱怨孩子们,倒自己严肃起来。好半天才说:“不能只怪孩子,该检点我们的教学方法。一味追究高分,确实苦了娃们。”
那么,娃们能否学得轻松些?
有老师的沉思,我想会的!
1993年12月6日
民歌
有份资料记载,民歌是反映劳动人民心声的最好形式。我信。民歌长在村头,长在田间,长在河边。哪里有汗滴,哪里有辛劳,哪里就有民歌。民歌同五谷杂粮一样,是劳动者汗水和智慧的结晶,也是喜怒哀乐的结晶。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父老乡亲不善民歌。论及民歌的兴盛,别说比陕北,就是晋西北也不能比。陕北是大山的家族,却也是民歌的海洋。陕北的民歌唱得很响,很红。那哀婉动人的《兰花花》,那激奋人心的《山丹丹花开》,更别说还有红火至极的《东方红》。至今,一想到民歌,我耳边就响起《东方红》的音韵,禁不住就会吟出那过往的歌词: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