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这样动听而又动情的歌曲竟然出自农民李有源的口中。曾一度,这歌唱响神州大地,甚而,它的旋律通过卫星唱响太空。很难想象李有源唱出《东方红》时,是怎样一种心境。但至少可以断定,他是绝不会想到他唱出的这首歌会成为千家万户的共同歌声,更不会料到,到了“文革”时期,这歌儿会成为神州大地寥寥无几的歌曲之一。若是李有源有这样的先见之明,知道自己的歌儿要登大雅之堂,要比垮众多的阳春白雪,要导引一股政治潮流,要让更多的人勒紧裤带唱颂歌,他还会这么歌唱吗?我看不会。显然,《东方红》能够那么大红大紫,就不仅仅是民歌本身的功能了。
虽然,家乡临汾的民歌多寡不能与他处相比,但论及民歌的历史久远,还得首推临汾。临汾是民歌的源头。这样说是否带有偏见,是否那种月是故乡明的观念又在作祟?不是,说来有据可查。中国最早的诗歌开山之篇为《诗经》,但是比《诗经》还早的歌仍在晋南流传,这就是《击壤歌》。《击壤歌》中有句唱词是:帝力于我何有哉!正巧帝尧从这里经过,听到了此歌。此歌的意思很明白,民众依靠自己的劳作吃饭、饮水,与你帝王有什么相干?当然,若用事实去衡量,这歌就不无偏激。试想若没有帝尧励精图治,除暴安良,天下何会太平,民众何会安居乐业?帝尧听了这种否定自己功德的歌声,完全应该动怒,兴师问罪也不为过。然而,帝尧却一笑了之,并且将此视为天下太平的征兆。《击壤歌》堪称民歌的源头。
不必再为民歌的史事去饶舌了。仅从《东方红》和《击壤歌》来看,就可以看出这样的门道:一个时代,即使有了对之贬毁的声音,也无损于时代的声誉。尧时代没有《东方红》,帝尧也一样受人尊崇,而且在大救星毛泽东那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眼光中,尧也是一位圣君,那“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可谓明证!当然,众口一词的大救星也未必名副其实,实际情况如何?历史会有公论。
1993年12月6日
校歌
我在《豆蔻岁月》一文中提到过一首校歌:
吕梁山下,
汾水之滨,
聚集着一群工农的后代。
勤奋学习,
天天向上,
为着继往开来!
……
这是临汾三中的校歌。
将近30年了,那热烈奔放的旋律还时常回响在我的耳畔。记得那是1964年,三中进行10年校庆,教室里增添了新设备,操场上扩建了新场地,门前的道路也拓宽改直,直溜溜通向大街。也就在那热气腾腾的时辰,诞生了这首校歌。各班迅速教唱学习,不几日校园里便随处飞荡着这感人的歌声。校庆那日,合唱校歌是自然的,同学们的脸上露出少有的肃然,或是抒发勤奋学习的冲天志向,或是憧憬继往开来的美好时日,气氛好极了。
校歌的作者之一是江羽老师,江羽老师是位学识丰沛、授课风趣的好老师。他教政治课,总把那些僵硬的条文化作幽默的谈吐传导给我们。他讲帝国主义间的相互倾轧,说是狗咬狗,不仅撕下了一块皮,还咬了一嘴毛。一场哄堂大笑,便深深印记了帝国主义的无耻争斗。他的字也写得极好,时而刚直方正,时而绵线粘连,恰如他讲课的语言一般,刚柔相济,引人入胜。那时候年龄尚小,自然没有这么多感兴,只是认为好奇,就胡乱模仿,既模仿他的四川口音说笑,又模仿他的笔体写字。他知道了不恼,随和的一笑也就了之。现在想来,这种修炼太不容易,若没有高深的学识和涵养,绝不会有这般超越他人的举止。
就这样一位好老师,文化大革命中居然也进了牛鬼蛇神的行列。好几天我都想不明白,别的功绩不言,就凭他参与校歌的写作,也应该赦免他的过错。思来想去,到底难以弄清他倒霉的原因,现在回首当然不难拆穿那个西洋景,皎皎者易污,山尧山尧者易折,无非是某些庸才窜通起来平衡他们那难以出人头地的心理。改造牛鬼蛇神的手法多种多样,挂牌游街,负荆请罪自不必说,还有一个鬼花样,是唱《鬼歌》。有一日,一行垂头丧气的人群中,忽然飞出一歌: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反党敌人,
我有罪,
我有罪,
……
歌声颤颤抖抖,让人听得心肝绞扭。然而,据说此歌竟是革命小将点名江羽老师创作的。那么,江老师作鬼歌时是何种心境?十多年后,江羽老师溘然早逝,他的生命这般短促,不知与那种遭遇有无关系?
1993年12月6日
秧歌
秧歌其实不能算做歌,只能算上一种舞蹈,一种流行于民间的舞蹈。逢年过节,我们那里城乡闹红火,普及最广的花样就是秧歌。
秧歌没有歌词,是一种踏着曲谱或节奏而扭动的简单舞蹈。这种节奏被我们口头读为:
锵锵,嘁锵嘁,
锵锵锵锵嘁锵嘁。
如此循环,反复表演,从头至尾交替变幻,因此颇好掌握。11岁时我学扭秧歌,一开始总踩不到点上,老师在地上给我们画了十字状,我们再按照节奏,一步左一步右,一步前一步后地扭动,渐渐的习惯了,自如了,继而扭得花里胡哨的,满好看的。
后来,更多的是看秧歌。每逢正月十五,往大舞台上一坐,看台下的人专注而悠然的神情,心中便生出许许多多的感喟。尤其是每年那秧歌中总有一支老年队,而且这些上岁数的老干部们扭得格外认真,一招一式都不走样,秧歌扭得活脱极了。
在秧歌的音韵中我的思路时常回归往事。想起童年的第一次扭秧歌,那是学校组织宣传,宣传植树的政策。镇上逢集的时候,我们敲锣打鼓地出去,走上街头,扭呀扭,扭得无论是买的还是卖的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扭出这种氛围,音乐会嘎然而止。接着,我们那高挑个儿的陈杰才老师便展开一张报纸,朗声宣传:房前屋后,四旁植树,谁栽归谁,三十年不变。我们年龄尚小,当然听不出其中的奥妙,却听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喜眉笑眼说:
“这就好了,把咱院里都栽上树!”
还有人说得更顺口:
“栽桐树,养母猪,三年过来是富户,嘻嘻!”
这喜形于色的谈吐,一下印在我的心坎,几十年了,总难以忘怀。
可是,时光过了刚刚几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就成了时髦的口号,别说多种树,即是在院里多栽几棵茄子,几苗西红柿,也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作怪,也让斗私批修,若是不主动,不自觉,少不了还要挨批判。其时,我也是那种音调的合唱者之一,可是每每唱完,我都有一丝歉疚,总觉得是我们的秧歌欺骗了那些老实巴脚的乡亲,让他们步入了资本主义的死胡同。
这一年,我已上了初中,学校又组织上街宣传,宣传的是大批资本主义,走集体道路的内容,宣传的形式仍然是秧歌。我们扭着秧歌,走出校门,走向大街,把社会主义的光辉思想撒播在每个人的耳孔里。当然是要他们和资本主义早早决裂,不要再贪图眼前的私利,为几棵树木污染了自己的灵魂。时代赋予了秧歌革命化的内容,一街的人惊诧着我们扭动的新姿。
我们起劲地扭着,脚下还是那古老而缓慢的节奏。在我们的蹈舞中,扭过去的历史开始往回扭了。也许扭回来,也许正在扭,但这样扭动,确实比我们扭秧歌费劲。
然而,没过多久,世事又宣告了这种扭动的错误。秧歌声中,新的充满活力的耕植大策问世了,而这种问世的特色就是扭出那种僵死在集体的模式。一支支秧歌队走上街头,作为旁观者,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些扭秧歌者的专注真诚,尤其是那支老年人的队伍。他们扭过昨天,扭过今天,或许还要扭往人人巴望的明天!
1994年3月19日
情歌
本该谈情说爱的年龄,我们这一代人却没有风花雪月的外部环境。一切都要革命化,狠斗私字一闪念,自然也包括要斗掉谈情说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自由结婚虽然已经在共和国的法律中出现了十个春秋,乡下的婚姻却仍然活跃在由媒人蜕变为介绍人的口舌中。村乡人说,介绍人的心是戥子眼是秤,看着两人般配就往一起撮合。事情复杂就复杂在介绍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往往为利益所趋,而使那把戥子,那把秤,无端地倾斜一边,而主宰家事的父母也常常会为利益或利害,轻易决定了儿女的终身。因之,那会儿,谈情说爱绝无必要,不受批判,也会遭人耻笑的,“唱歌要唱跃进歌,做人要做革命人”嘛!既然如此,那么情歌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条件。所以,每每忆及电影《刘三姐》对歌的场景,就会百般艳羡。甚而抱怨家乡精神生活的贫乏,居然没有滋生出动人心魄的情歌来!
那一年,市上编选三套集成,歌谣就是集成之一。书编成了,厚厚的一本,其中情歌就占了不少的篇幅。按照类别居然划出相思、送郎、苦情、初恋、逃婚、赞慕、热恋、起誓等10个部分。展卷捧读,还真有滋有味。有这么一首,是写姑娘的痴情,情哥一吹柳笛,引出了妹妹:
妹妹听见柳笛响,
假装出来晒衣裳,
衣裳晒在绳子上,
望见哥哥后脊梁。
妹妹止不住泪汪汪,
捂住眼睛进绣房,
我娘问我哭啥哩,
我说虫儿钻眼眶。
这是苦情部分的一首,歌名就是《晒衣裳》。把一个相思女子的纯情心境描绘得尽情尽致,那句“我说虫儿钻眼眶”又机警掩饰了女子的羞涩之情。再读下去,更为那散发着乡风里俗的气息拍案叫绝。请看《烙油馍》:
正在家中烙油馍,
门外来了个俊小伙,
要吃油馍奴给烙,
只要情哥你爱我。
情哥你坐到炕头上,
听奴家与你把话说,
吃了油馍你快些走,
千万莫让人看着。
这是一首歌,更像一幅画。读起来眼前便闪现出一位水灵灵的农家女子,既有一颗火辣辣的爱心,又有少见的羞怯,怕人看见说长道短。所以,既想让哥炕头上坐,又催哥快些走,这矛盾的心理加深了爱情的珍贵。
一边体味这些情歌,一边检讨往昔的过错,这才大大领悟了我的家乡绝不是情歌的荒漠,只是如禾苗一样,节令不到,温度不够,也就不发芽。不发,不等于就绝了根,断了种,而是悄悄潜在地皮下,一旦冬去春来,便绿意盎然了。
1993年12月5日
鸡年说鸡
鸡年光临,万事遂心。说说有关鸡的事儿,给新年添点喜庆气氛。
鸡年拜年,有个现成词:吉年大吉,说起来顺嘴,听起来悦耳。这是中国谐音文化的产物。鸡和吉同音,而吉表示着吉利、吉祥,和吉联系在一起的词语多有这种意思。例如:吉祥如意、吉庆有全、吉兆祥瑞、吉日佳期,当然还少不了大吉大利。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吉”字都听作“鸡”,那鸡经过12个年头的长途跋涉又凯旋了,让我们鸣响爆竹、敲起锣鼓欢迎这带来吉祥如意的使者。
这是就鸡年而言。
其实,在其它年份我们一样喜欢鸡,走进千家万户,尤其是农家,过新年都有贴大公鸡年画的习俗。好像家里贴上了这红冠子绿尾巴的大公鸡,就把吉祥幸福迎进了家门。这就不光是谐音文化导致的了,还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
晋人王嘉所撰的《拾遗记》中记载:帝尧在位时,政通人和,物阜民丰,大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惟一不如意的是经常有豺狼下山,猛禽出林,肆虐为害子民。当然,即使帝尧居住的城廓也难免不受骚扰。可巧,秩支国献来了宝物重明鸟,别称双睛,也就是我们常见的大公鸡。这大公鸡行走威武,鸣叫高昂,更奇特的是嫉恶如仇,能奋翼翻飞,激喙扬爪,专门搏逐猛兽恶禽,使它们不敢妄为造孽。秩支国敬献这宝物,本来是要让大公鸡警卫帝尧的安全,但是,帝尧却把大公鸡放置民间,卫护千家万户。久而久之,众生都将大公鸡视为吉祥平安的守护神,不少人家还在自己的住宅用石头刻上了大公鸡,没有石刻条件的也要画张大公鸡。这就有了流传至今的《鸡王镇宅》年画。
看来,这鸡真和人们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哩!
不过,时日进入21世纪,科学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已使人们无需鸡王镇宅了。可是,人们的生活仍然和鸡息息相关,因为家家都要吃鸡蛋!说到吃鸡蛋,就觉得时下的鸡蛋,已非先前的鸡蛋。先前的鸡蛋是公鸡领着母鸡劳作觅食产出来的,时下这鸡蛋是人工饲料喂养出来的。关在笼中的母鸡虽然不衣来伸手,但绝对是饭来张口,吃饱了就生蛋、产蛋,完全成了一种产蛋工具。过去家养的鸡,关在笼里的很少,虽然农家也喂点食,但多数还是靠她们自己觅食,左邻右舍常说鸡是刨刨吃吃,即使到了粮食堆上也要弹几爪子才吃,因而,就有了属鸡的命苦之说。但是,那样的鸡是自食其力的鸡,其产下的蛋当然带着它生命的因子,那因子当然有着旺盛的生命活力。而今,关在笼中的鸡,已经没了自我养生的能力,她们的生命完全弱化了。试想,这种弱化了的生命会产出强化生命的鸡蛋吗?我很怀疑。因而,每吃鸡蛋,我就怀恋大公鸡引领着成群母鸡在田野、在村巷觅食的情景!
新年喜庆,说此话似乎有煞风景。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借此时机提个醒,让更多的人关注自我的生存环境,也关注和人类生命相关的那些生命。这样吉庆有余,才会是真正属于我们大家的幸福日子。
说来说去一句话,祝大家鸡年大吉,万事如意。
2005年1月15日
狗年说狗
狗这个东西,物种学家做过研究,从长相、血缘探测,它的先祖和狼是一大家子。后来,狗和狼所以分庭抗礼,那完全是人挑拨的结果。猎人捕获了狼,将之驯养的服服帖帖,要它反戈一击,在人们出猎时冲锋陷阵,英勇的向自己的同胞反扑过去,咬死或者降伏。后来,这驯顺了的狼就在人的家里安居乐业,人们也冠之以新的名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