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历史,审视往事,真让人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遗憾的是,此时的重耳未经冶炼,连铁也不是,只能算作一块矿石。
骊姬
历史学家,以及后来评价历史的众公,都将骊姬视为祸水,视为祸国殃民的害群之马。更有甚者,喜欢将骊姬比作殷纣王的妃子妲己、周幽王的妃子褒姒。我不这么看待,我以为骊姬是个聪明美貌的佳丽。我绝对没有否认历史的勇气,骊姬的行为确实祸乱了晋国,只是,灾祸的起因却是晋献公生发的。
试想,晋献公要是不打过黄河,打到人家骊戎国去,就在自己的国土上安居乐业,怎么会有骊姬乱国的可能?即使打到了人家的地盘,不要贪色,不要把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骊姬、少姬姐妹弄到自己的怀抱,那她们哪里有扰害晋国的机会?
骊姬姐妹正值芳华妙龄,如同春光里的芽叶,需要鲜活的雨露滋润。晋献公早成了秋后的高天,要滴些雨点也难了。露水似乎偶尔还有点,不过,到了叶面芽尖早成了寒霜。晋献公对骊姬姐妹的百般爱怜,只能让她俩备尝晚霜的凌浸。如此,谁愿意让自己的青春就这么化作一潭死水?更何况,晋献公年迈途穷,他一伸腿,一瞪眼,谁来怜恤这遗孀幼子?骊姬活得亦难。
骊姬没有辜负自己的智慧,她将智慧变成了图谋。图谋要让自己和晋献公的儿子奚齐继位当国君。这样,她姐妹俩就有了靠山,就有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晋国的变乱从骊姬的图谋开始了。历史学家多用异想天开评价这图谋。这便高抬了骊姬。不可否认,骊姬是有点智慧,可是怎么也达不到创造性的领域,充其量也只是些小聪明。小聪明要能屡屡得手,那不是他人无能,就是利用了他人的昏聩。异想天开,则是创造者的大智慧、大思维。骊姬的作为只不过是步人后尘,与创造无缘!
步谁的后尘?还不是晋献公呀!当初晋献公若是循规蹈矩,将重耳立为世子,那很可能骊姬不敢再有非非之想。既然你能下跳棋,跳过重耳,跳过夷吾,立申生为世子,那为什么不能再跳一步,废了申生,立咱俩合欢的爱子奚齐?事成定局,跳不过去!这是朝中的公论。骊姬不信,跳不过去就搬开他,反正要让我的儿子当世子,当国君。回望那段历史,骊姬的确有点执迷不悟,可她不是迷在别处,恰是迷乱在晋献公的后尘里。
世人喜欢顺从前人的成论,以为骊姬是铁定的坏人。但是,当我站在晋国的旧址,凭眺晋文公称霸的壮举,我真有点感谢骊姬,她将青春、将生命化作一座烈焰腾腾的大熔炉,就要冶炼铸造,铸造一把高悬在诸侯头上的利剑了。只是,先投进熔炉的矿石不是重耳,不是夷吾,而是居于世子位置的申生。
申生
第一位经受冶炼的是申生。
他是世子,明摆着占据了骊姬想要爱子奚齐打坐的位置。申生待在宫中主理不少朝政,再不下手,根基更稳就搬不动了。骊姬眼睛一眨,有了点子,她对献公说,曲沃是宗邑祖庙,应该有国主,否则民心难安。献公听了,就将申生打发到了曲沃。是年冬日,宫中祭祀先君,主祭人不再是申生,而是骊姬的爱子奚齐了。朝中大夫觉出了变化,这是取而代之的信号,是在渐变。骊姬还嫌这样的变化太慢,立马加了一把干柴,想让战争的烈焰吞噬了申生。正遇边疆有点磨擦,骊姬连忙进言,让申生率兵去征讨东山赤狄皋落氏。申生不明就里,挺身而出,慷慨进击,一副卫国讨敌的凛然正气。你别说,侵敌还真被这副架势吓破了胆,弃甲丢戈,望风而逃,申生打个胜仗归来了。这可气坏了骊姬,本想借刀杀人,孰料没杀了这小子,却还壮了他的声威,粗了他的腰杆。
骊姬不会就此罢手,看来光加柴薪不一定能把申生烧死,还要吹点风,那火势才会燃旺。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忽闪,就把申生忽闪到了跟前。备一桌饭菜,举杯把盏,连连为这高歌凯旋的英雄敬酒,敬酒!几杯热酒下肚,几句甜言入耳,申生不醉醺醺,也晕乎乎了。晕乎乎成眠,说不定还会做个无法向世人启齿的美梦。他哪里知道,在他陶醉梦乡时,骊姬捅了他一刀子。她躺在晋献公的怀抱里饮泣不止,献公为她拭去泪水,那泪水却又流了出来。如此五次三番,献公再三追问,才说是申生调戏她。
一股冷风刺透骨髓,献公顿时寒透身心。这可真是个极敏感极敏感的事情,当初自己不就是手口并用才把老父的小妾拥进帷帐的嘛!如今,他和那小妾的小崽竟然要搞自己的小妾了,作孽呀作孽!说不准是谁作孽,晋献公却恨死了这要夺他小妾的申生。
还嫌空口无凭,骊姬要让气恼的献公看个究竟。次日一早,骊姬约申生赏花。花园里姹紫嫣红,蜂蝶纷飞,早来的申生正在观看,忽听背后一声惊叫,回头时是比花朵还鲜艳的后母来了,那蜂呀蝶呀不恋花了,全扑向骊姬那白朴朴的粉面。敢情是蜜蜂要蜇了她?申生慌忙上前,伸手抚袖在骊姬颜脸上舞动。躲在花丛的献公再也看不下去了,蹦跳出来就要打逆子。申生不知所措,仓慌挣脱,溜了出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畜生不杀行吗?
偏偏骊姬不让他这么下手,如此杀人,她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她抽泣一番,宽慰献公,一杀申生,这暧昧之事就传了开去,那我们多没脸面呀!献公一听,也是,只好暂且罢手。
放过申生,晋献公怒火难灭,挖空心思要找个茬下手。不用他费心,骊姬已给夫君找好了茬。是日献公打猎回来,见了申生祭祀母亲后送来的美酒和腊肉,拿起食用却被骊姬拦住了。将酒给宫女喝,宫女死了;将肉扔给狗吃,狗倒在地上死了。有毒!晋献公五雷轰顶,好个孽子,竟然要毒杀为父!当即传令斩杀世子,大祸难逃,申生上吊身亡了!
这时候,往酒肉中投毒的骊姬禁不住窃笑了。
夷吾
申生死后,夷吾的状态和重耳一模一样,借用一句套话说,是一条绳子拴了两个蚂蚱。骊姬收拾了申生,矛头马上对准了重耳和夷吾,不搬掉这两块绊脚石奚齐也当不上国君。不过,让骊姬倍感意外的是,清除这两个障碍要比收拾申生容易多了。她只在枕边耳语了一句,重耳和夷吾是申生的同党,晋献公就派兵捉拿这两个东西去了。见势不妙,他俩慌忙跑了,急慌慌的像是丧家之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岁月也就转了几个来回,丧家犬一般的兄弟俩就有了出人头地的机遇。机遇是从国家内乱开始的,内乱的原因是他们的父君晋献公死了。死了便空下了位置,继位之事成了当务之急。其实也不用着急,按照常理将世子扶正不就妥了?申生死后,重耳和夷吾逃了,骊姬的爱子奚齐顺理成章当上了世子。晋献公空出位置,奚齐也顺理成章当上了国君。
只是世界上的事往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事时常会弄出不同的理来。奚吾继位,顺了骊姬的理,却不顺里克的理。里克是主政大夫,在他眼里骊姬那理是一肚子祸水,她害死世子,捕杀公子,弄得国无宁日,岂能让她的阴谋这么轻易得逞?当初碍于晋献公的脸面,他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散,如今,这老东西一伸腿去了,他里克还有什么顾虑?还受什么委屈?果然,他拍案而起,手起刀落,奚齐的人头滚到了一边。
骊姬苦啊,费尽心机导演的一出好戏,还没亮场就成了泡影,更为揪心的是还搭上了爱子的性命,她真该痛哭一场。可是,历史连痛哭的时间也不给她,她要收拾残局,保住国君的位置。强咬着痛苦又怂恿荀息立了妹妹少姬的儿子卓子。卓子即位,骊姬该松口气,哭哭爱子吧!不能!里克一不作,二不休,手臂再度抡起,又一个人头落了地,卓子也见了阎王。这一来,骊姬应该痛痛快快哭一场了吧,奚齐、卓子一起哭,哭她个泪溢汾水千重浪!哪里容得她哭?里克手持血淋淋的利剑撵来了,骊姬的燃眉之急是逃命。看看逃不出去,死也想落个囫囵尸首,纵身一跳,跳进了宫中的湖泊。还没淹死,追兵到了,拉上岸了,活活拖死了。
骊姬蒙难而死的时候,可高兴坏了一个人,谁呀?夷吾。夷吾在梁国得知国内的变故,他没有问骊姬是怎么死的,垂涎的是奚齐、卓子死后空着的那个位置。他要赶快行动,赶快回国,迟缓了很可能让重耳抢了那把椅子!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世上流传的格言,往往是世事的真实写照。果不其然,夷吾捷足先登,打坐宝殿,君临天下,发号施令了。
夷吾发布的头号命令是关于重耳的。重耳是和他同时逃国的患难兄弟,真该救助他了,否!夷吾想的是,只有他有实力和自己抗争,争这还没坐稳的宝座。卧榻之侧,岂容别人鼾声!他传出的命令是:杀。
刺客奔进了狄戎的翟国。重耳已在这里安居了七年,虽然未能乐业,日子过得却也轻闲自在。忽然听说刺客要来了,一阵忙乱,恐怕连鞋带都没系好,就窜了出来。不用说,从人都跑散了。跑出翟国好远,才按定惊魂,归拢从人,长吁短叹着往前走去。
重耳进入了逃国中最为困苦的时期。
夷吾变成了晋惠公,享受着先父一样的荣华富贵。
狐偃
狐偃是重耳的舅舅。
当初晋献公要捕杀重耳,就是狐偃闻知赶忙跑去通风报信的。重耳无奈逃国,他也成了患难中的一位从人。从人不是一位,有赵衰、有壶叔,还有那位以刮股奉君而名扬千秋的介子推。偏偏一说起从人,我想起的首先是狐偃,他成了从人的化身。那是因为在紧要关头,他总是用智慧扭转危局。
那一天,他们一行在卫国吃了闭门羹,时已过午,粒米未进,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猛抬头,见田边有棵大树,几个农夫正在树荫里吃饭。一见饭食,他们便垂涎三尺,哪个也拔不动腿了,连忙上前好言讨要。农人不给,这也情有可原,人家糊口的饭食也是有限的,不该的是那个光下巴的后生,竟然捡个土块抛掷过来戏谑说:
“吃饭?哪有你们的,吃土去吧!”
重耳大怒,堂堂晋国公子哪里吃过这般苦,受过这般辱,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捞起一根木棍,就要拼个死活。后生也霍然站起,扔了手中的袄褂,准备拼命。狐偃一把拉住重耳,劝说:
“息怒,息怒。此乃吉兆,得饭易,得土难,土是国家之基,这是上天要送我们江山社稷的先兆,应该拜谢才是。”
一番话说得重耳转怒为喜,连忙跪下,拜谢天地。接着,勒一勒腰带,继续赶路。
无辜加之而不怒,狐偃要把重耳引向了这样的境界。
狐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重耳,即使在归国为君的途中也没忘了捶打他。这一天渡过黄河东归,众人都上船坐好了,壶叔还忙个不停。他不停,船就不能开。重耳见他正忙着搬那些破衣褴衫,制止说:
“今日吾入晋为君,玉食一方,金玉满堂,哪里还用得上这残敝之物?抛下河去算啦!”
你瞧,眼看就要归国为君了,重耳还没完全成熟,这必然潜在祸害。这可怎么办?别人尚无办法,就听狐偃泣声响起,而且,转身就要下船。重耳连忙拦住,问其原因。狐偃说:
“褴褛衣衫,破席残盘,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助公子渡过苦难。今公子尚未富贵便随意弃掷,犹如抛扔吾等从人呀!”
重耳猛然醒悟,赶紧道歉,命壶叔收存旧物,珍藏保护。乃至归国为君,也没敢怠慢和他共赴患难的从人。
齐桓公
在打磨重耳成为利刃中,齐桓公起了非常复杂的作用。
首先是给了重耳归国为君的底气,应该说这是重耳逃国以来最重要的收获。之前,由于他的母亲是犬戎女,他总有些矮人一头的感觉。当然也就缺乏那种指点天下的气度。逃到齐国,齐桓公收留了他,还给他很高的礼遇,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三生有幸。此时的齐桓公不仅是个国君,而且是驱使各个诸侯国的霸主。让重耳挺直腰杆的是这位霸主和他的出身不无相似,不是宫室夫人所生,而是身份低下的莒女之子。莒女之子可以继位当国君,可以纵横天下当霸主,自己为什么不能归国主政呢!
这就是齐桓公留给重耳的感悟,如同浇铸剑时掺进了钢水,从骨子里硬朗起来了。可惜,接下来的事让重耳晕晕乎乎,昏昏迷迷,不知来龙,也不知去脉。事情的起因固然在于齐桓公,可是真无法怪罪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算是个菩萨心肠,见重耳远道而来,没带妻室,明白仅让他穿好、吃好、玩好不算好,还要让他晚上睡得好。经过一番筛选,选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宗室女许配给了他。重耳见了美女,止不住热血沸腾,沸腾来,沸腾去,早把归国的大事放到了九霄云外。从此,白天与美女耳鬓厮磨,夜晚与美女颠鸾倒凤,好长时间狐偃、赵衰这些从人都见不上面了。大势不好,赵衰这样感叹,狐偃也这样感叹,他们合计非把他弄出这消魂园不可!
所幸那美女颇明世事,赵衰、狐偃说明大计,她应承配合。秋夜爽洁,皓月当空,美女与重耳把盏同饮。如此良辰美景,哪有不饮的道理?饮就饮个痛痛快快,痛快来,痛快去,重耳醺醺然不省人事了。睁开眼睛,红日喷簿,四野高阔,居然安卧在辚辚的马车当中。他们一行已走出了齐国。
重耳醒来了,暴怒了,甚而将手中的钢戟投向了那个鬼点子最多的舅舅狐偃。然而怒火烧过,十分愧疚,若不是这般挣脱那萎靡的梦乡,归国复兴怕是没有一点儿指望了。
他对狐偃、对赵衰、对从人们充满了感激。
秦穆公
在对待重耳上,秦穆公是个双重角色。不容诋毁,重耳能够归国为君,他是第一位功勋。然而,在建立勋业前,他赐予重耳的是灾难。那个一登基就派兵追杀重耳的夷吾也是他送回晋国的。
秦穆公给重耳缔造了苦难,给自己培植了苦果。
在护送夷吾归国之前,他曾打过重耳的主意。所以没有送重耳回去,那完全出于他的小心眼。重耳和夷吾比较,大夫们都说重耳忠厚老实,也有能力,是个当国君的好料。这么一说,秦穆公就把目光锁定在夷吾身上了。决不能为邻国弄个能力强的国君,他们强大了,那咱还有好果子吃?夷吾不如重耳,那就选定夷吾。何况,人家夷吾还挺仁义,没有继位已答应将晋国黄河西岸的五座城池献给秦国呢!
秦穆公高高兴兴等来了个扫兴。夷吾上台后的第一件事是追杀重耳,第二件事就是告诉秦国,我想给你城市,怎奈大夫们都不同意。不论话语说得多么婉转动听,意思却很明朗,许诺不算了。秦穆公就这么被自己扶上去的夷吾玩了一把,他真想找个茬狠狠惩罚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秦穆公还未找到茬口,上天就给了晋惠公个颜色。百日无雨,庄稼干枯,子民饥饿,眼看国将危亡,晋惠公没招了。一咬牙,一横心,居然厚着脸皮向秦国借粮。公当说,秦穆公这人还算厚道,国中大夫没有一个人同意借给晋国粮食,他却苦口婆心地劝说,晋惠公不是东西,可我们不借给粮食,饿不着这个东西,饿坏的是百姓子民。我们咋能见百姓性命危机而不救?碍于秦穆公的面子,大家同意了,运粮装船,救了晋国的燃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