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也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只是那些细不可查的小点滴、小温柔弥漫在我们整个青春,却也发出了它们自己的光芒,照亮了我们一起建造的小王国。只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每一朵玫瑰的背后都有一支阴影的蔷薇,每一段声称坚不可摧的爱情总开始破裂于一个个微小的裂隙。
怜年的成绩挺好,一直排在全校二十名上下,有时甚至能排进前十名。悠悠却总是学不好,成绩忽上忽下,有时一下子爆发,居然能排进前二三十名,但多数时候都排在百名开外,有时发挥不佳,甚至会跌到三四百名。
悠悠总是在橡皮擦上写上“上帝”两个字,然后把橡皮擦摆在桌子中央,握住两支圆珠笔当香,对着橡皮檫不停地拜,边拜边祈祷:“上帝保佑,一定要让我高考时大爆发,超过怜年那个大笨蛋。”
怜年总是笑她迷信。他安慰她,她一定能考好。
在高考这件事上,一向无所畏惧的悠悠却会感到害怕。每当悠悠感到害怕时,她总是往怜年心口蹭,似乎在躲避什么,似乎只有在怜年的怀里,她才感到安全。怜年紧紧地抱着悠悠,轻轻地对她说:“悠悠别怕,有我呢。”
悠悠小声地说:“其实,我本来不在乎成绩差不差。现在我却很在乎。我……”
“别说了,我不许你再想不开心的事。”怜年打断悠悠的话。
悠悠望着怜年那坚定的眼神,欲言又止。她乖巧地往怜年怀里拱了拱,像——
“一只往母猪怀里拱的小猪崽。”怜年逗她。
悠悠笑了,从怜年怀里挣脱出来,双手捶着怜年,嘴里骂道:“你才是猪!”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裂隙,而无论悠悠,还是怜年,都没有意识到。
直到多年以后,怜年再度回想这段青春期里刻骨铭心的爱情,才忽然明了一切的结束原是开始于他习惯性的打断。
高中三年,全校的模范情侣。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有过一次无声的争吵。
那次吵架发生在高考前的两个月。
高考愈接近,悠悠愈是不安。彼时,怜年也为学业忙得焦头烂额。
他是尖子生,作业量远多于普通学生。尽管如此,他依然会抽出傍晚时间陪悠悠。
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楼顶天台。每当黄昏时候,鸢雪高中一半的情侣就出现在天台上,散落在各个角落,享受一天中难得的温存时光。
白天他们要上课,晚上他们要自习,做大量的试卷,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在一起,只有黄昏这段时间还算长。
由于鸢雪高中的情侣就那些对,基本上互相都认识。他们在天台上的位置都很固定,互不打扰。来了,就到自己的位置上,好好享受和另一半的温存,时间那么短,谁有功夫去观察别人。
怜年和悠悠的固定位置在东南角,他们总是在那里,互相依偎着,有时倾述思念,有时给对方说今天发生的开心事,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互相拥抱着,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看落日西沉,晚霞被微风吹动,自在舒卷。
就那样,静静的好。
那样的时光是短暂的。当一架五点五十起飞的航班飞过天空时,怜年知道该回去自习了。
六点,学校规定晚自习。
但是那次,悠悠却死都不肯放开怜年。她对怜年说:“我怕。”
“你怕什么?”怜年蹲下身,摸着悠悠的头。
悠悠小声地说:“我怕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如果……如果……”悠悠不语。
怜年早已被堆积如山的试卷折磨得心烦意燥,又被悠悠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心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几个月来挤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什么也别想了,现在去学习。”他残忍地命令。
悠悠为怜年突如其来的改变所吓到,更加说不出话来。怜年强行拉起悠悠把她送到班级门口,说了句“好好自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怜年回到教室,忽然回过神来刚才不应该那样。刚才他的样子,就像发了疯病一样。
他不知道,在高考前长久的压抑有时会令人做出一反常态的事情。
刚才,他就是这种情况。
怜年急忙给悠悠短信,道歉。悠悠没理他。
悠悠从来都是个高傲的女生,不屑于解释。她和他开始了冷战。
这样冷战了好几天,怜年为了讨悠悠开心,使尽了法子,形容显而易见地憔悴。最后,悠悠到底舍不得折磨他,半推半就原谅了他。
至始至终,这场争吵,他们也没舍得给对方烙一句狠话。
而悠悠再也没有提过当时想说什么。怜年也有问,但悠悠却再也没请。
这是他们第二个裂隙。怜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却没放在心里,高傲的悠悠,却在这个裂隙上越走越远,直到裂隙变成一道大峡谷,他在峡谷的入口,而她,已在峡谷尽头。
6、你走在我的陌路上,我走在谁的归途里?
“目击众神死亡的原野上野花一片”。
谁孤独一人沉疴难医走过春天。总是这样宿命般相遇分手,无可抗拒,轮回刻下来,化成了宽窄年岁,在命中枯长。在大雨中相逢的人,终会在大雨中分别。
怜年永远不会知道他当初打断悠悠的两次说话会对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他知道悠悠心里的想法,或许他就不会任由悠悠牵着那个帅气男孩的手走了。
其实两次,悠悠想说的话都是同一个意思。
第一次未说完的话是:“其实,我本来不在乎成绩差不差。现在我却很在乎。我怕我考不好,就配不上你了。”
第二次在天台上想说的是:“如果我发挥失常,考得很差,我就配不上你了。”
“我就配不上你了”,也许怜年不会在乎成绩的高低,但是悠悠却对此十分在意。怜年几乎了解悠悠的所有,唯一不了解的是悠悠几乎偏执的高傲。
她就像一只美丽却长角的花鹿,使她与众不同,区分于十里内的所有女孩,然而最终,也是那支名叫高傲的角剌破了怜年的心,使他们经历了三年考验的爱情灰飞烟灭高考过后,悠悠就知道自己这次完了。一直求神拜佛不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发挥失常了。也许是她太想考好了,太想和怜年去同一所学校了,日思夜想,才对她考试时的心绪造成了影响吧。
她纠结了一个星期,最终决定和怜年分手。看怜年的快乐表情,她知道他考的不错。
如果,她已经配不上他了,那就不要耽误他了,放他走吧。
可是,以后有一天,她再次追上了他,她会紧紧抓住他,再也不松手。
只是现在,她已经落后他太多了,她最多三本,而他,发挥正常的话,至少高出一本线五十多分。
她不想拖他后腿。
那就让他走吧。
说了分手后,她躲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几次想接怜年的电话,却又忍住了。
怜年打一次电话,悠悠的心就要痛一次。
怜年发一条短信,悠悠就要哭一回。
而这些,怜年永远无法知道。
最后的最后,当悠悠看见怜年站在她家楼下等她时,她又狠狠地大哭了一场。后来,泪都干了,心都碎了,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泪干了,心碎了,情却没有散。伤心的两个人,只是彼此煎熬吧。
第三天,悠悠看见怜年还在楼下站着。她给表哥打了个电话。
那一天,这座城市依然下着惯常的雨水,残忍而诗意。水雾把城市掩藏地恍如梦幻,而于梦幻中上场的人儿们,在舞台上演了一出动人的折子戏后,终于也到了谢幕的时候。两只牵在一起的手终究因为牵得太紧而不得不松手。
当悠悠挽着表哥的手在雨中背向怜年远去时,依稀听到怜年的嚎啕大哭。
而怜年永远不会看到是,远处的悠悠也早已泣不成声。
7、奈石中火,梦中身,意中人。
列车继续北上。
就这样吧。你走在我的陌路上,我走在谁的归途里?
怜年要去的是一个北方的海滨城市。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要去北方,选择南方不是离家更近吗?
离家更近,也意味着离她最近啊。
心又痛了。怜年再次捂紧心口。
要是人没有心还能活着该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不用为她一次次伤透了心。
“你没事吧。”对面的乘客问他。
怜年擦了擦额头上因心绞痛流出的汗水,对好心的乘客说:“我没事。谢谢。”
他已经学会了在有事时告诉别人,没事。
4、
清晰的记得我的少年时期住在云上,纯白的那种。偶尔会有风,但即使在盛夏也只是微微的吹起。我,仔,阿路,就那么从云的中脊上直奔过去,溅起大片大片的蒸汽。
虽然很多年后仔告诉我那是视幻症,我记得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一直都不信,然后仔拍着我的肩,拿着再也喝不下去的芝华士,呼呼的笑着。
2005年的夏天,我捏着车票,一个人从堡垒城去往绿镇。
我清楚的记得那趟车拥挤不堪,无论在哪节车厢,总会听见熙熙攘攘小虫子一样的声音,爬满铁质的栏杆和扶手。
我下意识的缩回手,使劲抖了抖。
我习惯在坐车的时候塞上耳机听歌,可是那天我的红色机器很快就没电了,我甚至记不得我最后听的那首歌是什么。
只知道周身和整个世界连成一片的燥热。
绿镇只有一趟小火车,一个小车站。甚至算不上车站,一个月台,一问等候室,孤零零矗在大片云朵和绿野之间。
我发誓我从未见过绿镇那般高远湛蓝的天空。
我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我用什么来形容它,只是觉得应是穷尽了美好的词吧。不然我怎么会认为我的少年是在云上呢。
那时的我就穿着棉布-sHIRT,拽着灰黑色的旅行包,等着姨妈坐着嘭嘭响的蒸汽车接我。背后,一整个宇宙的漫卷白云。
后来仔说那时候我穿着真猥琐。
可是我的确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样了。
只是记得蓝天和绿野。
一大片一大片的。
好像岁月的起伏一样。
遇见仔的时候,绿镇的旷野变成一滩金色浪花,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
我用远山上荒废的草屑绑成了一个稻草人,将自己那件已经短掉的棉布恤穿在它的身上,然后冲着它傻笑。
绿镇的夕阳是血红血红的,可能是为了不和麦田混淆在一起。因为姨妈说天上的神仙是很清高的,它们才不让自己陷入人世呢。
我扛着扎好的稻草人,插在大金色的中间,然后跑到远山上搜寻金色麦田中的我的守望者。
那时候我有一支漂亮的口琴。虽然在撞到石头后碎了一阶符尺,可是依然能吹出很好听的声音。
等夕阳更沉一些,天地就再分不出明显的界限了。我就靠着我的稻草人,摸着口琴,轻吹一口气。
后来仔说,那天有很多人都听到我的口琴声了。
他说,那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c仔经常帮我照看我的稻草人,偶尔会从遥远的,甚至远山的另一头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塞在稻草人的身上。
他说我真是喜欢你的草人儿,嗯,还有你的口琴。
我说,你叫什么?
c仔抿嘴不说。然后指指天上的云,那云朵就魔法一样的组成一个字。
我知道那时候那个字不是,可是我实在记不住了。
c仔领着我在金黄色的麦田里狂奔,岁月和青春的狂风就那么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全然不知。
我们边跑边笑,笑的累了就光跑,跑的累了就躺在麦子里哈哈笑,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掉在地上,仔用魔法把它变成了天空闪闪的星星。
阿路说仔不会魔法,你看见的都是假的。
我说阿路你不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你不知道,仔真会魔法。
阿路就敲敲我的头,笨蛋,那时候我也在你旁边跑。
真的么?
大概真的视幻症的缘故,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岁月的风呼呼呼呼地,好像永远不停歇似的,就那么呼呼呼呼地。
呼呼呼呼。
阿路是技工大罗的儿子,他的家有一座很大的谷仓,可是里面不放谷子,大罗在里面摆满了零件和木板。大罗对我说,他要做一架飞机,他想去触碰绿镇上空的白云。
我看见过大罗的飞机。红色的,上面还有几个英文字母。大大的生锈的螺旋桨好像一直再转,但即使靠近了也感觉不到风。阿路说,那个螺旋桨有些问题,不会动。
谷仓有一部分是阿路的。那儿有很多精致的木板,都是阿路从远山上砍下的原木割制,上面还有意悫率率的小划痕,阿路修整的很精细。
我和仔经常跑去阿路的小王国看他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只会喷水的木质鳄鱼,张开嘴后就能喷出很长的水柱。
第一次看见那头小鳄鱼的时候我兴奋地说,阿路,你也会魔法!
阿路用木板子敲敲我的头——他总是喜欢敲我的头——说,笨!这是科学!
谷仓的后面有一座巨大的风车。在年少的我的眼里,它是那么大,那么大,好像直接连着天空,然后就有漫天的音符通过风车演奏着。
我觉得那声音比我的口琴还要好听。
大风车只有秋天才会转。那时候大罗要用它来磨麦子,阿路的小王国也要暂时放粮食了。我们就站在谷仓的外面,看着大风车嘎吱嘎吱的往返,一遍遍切割着巨大的血红的太阳。
我说,听,声音真好听。
阿路拉起我的手,说,我们去麦田吧。
我们就跑着,跑着。周围都是金灿灿的麦田,哗啦哗啦的从身边穿梭过去。跑到一半的时候阿路跑不动了,就叫我自己跑。然后他和仔会在后面为我加油,要我奔向终点。
可是我记得那片麦田连着另一片,麦子好像是无穷无尽的,永远都跑不完似的。
天黑的时候,我跑到了麦田的边缘。
那时候我在前面看见一个女孩儿,她抬起头,一动不动的。
我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说在看云。
我说没有云啊?
她回过头,敲敲我的头,说,笨,她们只是被藏起来了。
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怎样变迁,我都记不起那个女孩儿。
c仔说她还陪你在谷仓做了一条小飞机,她还陪你跑过整个绿葱葱的原野,她还跟你说你要娶她。
我一直以为那个女孩儿就是阿路。
c仔说不是,你遇见她的时候,阿路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开着大罗的飞机,去天上了。
我问他那阿路摸到绿镇的云了么?
可是仔已经醉的再说不出一句话。
我喜欢女孩儿的微笑,和绿镇的云一样又软又好看。
我问她的名字,她很认真的告诉我。可是她不像仔那样会魔法,所以我没有记住。
我只能用“络安”称呼她。
绿镇的天空总是千变万化的,好像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
我看云的时候,络安就在旁边看我,然后一脸的笑。
我甚至分不清哪个是云,哪个是笑。
所以我觉得我一直活在天上,周围漫天的棉花云,会溅起水蒸气的那种。
络安会吹竖笛,那是大罗给做的。上面刻着络安的名字,后来,又添进我的名字。
夕阳垂下来的时候,我和络安靠在稻草人上,吹着口琴和竖笛。那时候周围静的可怕,虽然我知道仔还在田里奔跑,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听不见。
络安放下竖笛唱歌的时候,我浑然不觉。
只是听见她在唱:
啊——啊——
啊——啊——
我拽着络安的手奔跑着,就好像能够跳过未来漫长的等待和变故,直接奔向白头。
络安说你要娶我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出麦田。我转过头说,络安,我们接着跑,我们去云里。
女孩点点头,然后紧紧拥抱着我,整个体温疯也似的侵入到我的体内,好像阳光扎进去一样,又好像岁月绵绵延延,要穿入每一条血管,躁动不安。
离开绿镇的那年,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稻草人。
c仔把它装饰的更加漂亮了。有很多,是阿路做的。
我不记得那时候阿路是不是已经乘着飞机飞走了,只是我记得绿镇唯——趟小火车开进来的时候,有好多少年在哭。
我在人群中寻找络安。我们说好的,她会穿一件麦金色的裙子,戴着远山上盛开的木槿花,陪着我一起走。
可是仔说,远山上没有木槿,绿镇也没有人能做麦金色的裙子。
我不信。
我就那么等,等到月台的爷爷发了怒,要把我扔到天上去,我就带着阿路送给我的小东西一股脑钻进了小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