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铺今天很安静,没有人来喝酒。老板就很殷勤,一会儿过来说几句加菜加酒的客气话。
徐福晃着身子,撵老板走,说:“你今天要往酒里兑水,我就把这铺子砸了。”
老板知道他喝醉了,笑着退走了。
徐福红眼看着邵士喜,说:“你咋不喝?是不是花你的钱心疼。今天这酒钱我掏,让他们再上两碗。”邵士喜赶忙说:“福子哥,你不能再喝了。”
徐福挡开他的手,说:“喝,告诉你,我是一斤的酒量。今天咱们喝个痛快,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日喝凉水。”
老板又端上两碗酒。
徐福端起一碗,“咕嘟咕嘟”又灌下半碗。邵士喜苦笑一声,说:“福子哥,你不能再喝了,你都快坐不住了。”
徐福立即挺腰凸肚坐得笔直,他拍拍胸脯,说:“谁说我坐不住,我这不坐得好好的吗。”他很快又软了下去,他趴在桌上挥过头来说:“士喜子,我有句话要告你说。你知道牛厂长今天给我说什么了,他问我入不入闫长官的会,我说,给钱就入。牛厂长就给了我五块钱。士喜子,你入不入,你要想入,我给你找牛厂长说去。”
邵士喜忙摆摆手说:“不入,我不入那个什么会。”
徐福细眯了眼看着他,说:“不入?不入白不入,一入就给五块钱哪。”
邵士喜笑了,说:“我也想要那五块钱,可我爹给我说过,咱啥党也不参加。”
徐福说:“你爹知道啥,闫长官是正统。”
邵士喜低声说:“听说闫锡山的部队快完了。”
徐福说:“瞎说哩,闫长官几十万人马呢,那能说完就完了呢。”他又趴在邵士喜耳边对他说。“牛厂长要抓白永祥呢。牛厂长问我白永祥是不是八路,我说,他那个样子还能是八路。可是牛厂长和李监工还是要抓他。”
邵士喜吓了一跳。
晚上,邵士喜摸进白永祥的窑里,急慌慌地说:“你快跑吧,李监工说,要抓你哩。”
白永祥从烂被絮里伸出头来,说:“老子光棍一条,还怕球他抓。”
邵士喜把他的被絮一扯,说:“你还是快走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快走吧。”
白永祥就坐了起来,他光着身子去拉邵士喜的手,说:“士喜,你这人不赖,徐福是个屁货。”
邵士喜忙说:“徐福不是屁货,他就是想挣钱娶婆姨哩。”
白永祥说:“士喜,我不会忘记你的。”
邵士喜催他快走,说:“你将来在八路里当了官,可别不认咱兄弟们。”
白永祥连夜跑了。
手记之二
难道我真的患了神经分裂症?没有。我只是突然感到厌倦,感到烦躁,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一股漫无边际的使人晕眩的潮水向我涌来,慢慢地把我淹没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们说什么,姑且就算什么吧。我懒得和他们争,也懒得去辩解了。我看见爹讨好地附在“南霸天”身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兴趣听,就把眼睛转向了窗外。我发现,这神经病院的环境还真是不错。花园式的,有假山、有花圃、有绿树,还有飞鸟。这些在我生活的那个小镇是看不到的。我们小镇有山,却是光秃秃的,而且山势奇兀,给人险恶之感,汾河从小镇穿过,但汾河里流的是工业污水。别说鱼虾,连青蛙、蝌蚪也存活不住。到了夏天,河里便生出一股呛鼻的恶臭。小镇空气也没有这里清爽。小镇的周围有三座洗煤厂、十二个焦化厂,还有一个发电厂。天空成年弥漫着浓浓的灰雾,这里很好,能在这里住几天也不为坏事。
我又看见刘宪扬谄媚地附在“南霸天”身边,嘴巴快速地翕动着,他大概在为医疗费和“南霸天”讨价还价。我们镇政府财政拮据,干部的工资也越来越难保障,支付医疗费就更困难了。前年我们的一个副书记得了癌症,眼看就不行了,却怎么也从肿瘤医院出不了院,医院不见医疗费,就扣住病人不放。气得这个副书记临死前嗥啕大哭。想回去死都不能。我虽然在镇政府大院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但出大价钱让我呆在这里,他们大概还不太情愿。看来是谈妥了,刘宪扬回过头来,向我灿烂地笑了一下。我没理他,到是向窗外的司机招了招手。司机也向我招了招手,但很快就钻进车里去了。
刘宪扬安慰我说,你就暂时在这里治几天吧,十天半月,我们就来接你。我没理他,我讨厌他的虚伪,我预感到我将被囚禁在这里。爹又坐回我的身边,充满悲悯地望着我,他希望我安心治疗。家里的事你就别惦挂了,爹说,我看着他很可怜,就说,我什么也不惦挂了。你们不是说我有病,我还惦挂什么。爹就哭了,眼泪“啪啪”地朝下落,我说,你别哭了。回去替我看看阳阳,我为什么砸电视,因为我要的是阳阳,不是彩电,爹抽泣得更厉害了,爹说,我咋不想阳阳呢,可法院非要判给他妈么。刘宪扬看不下去,就蹭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爹马上就不哭了。
“南霸天”目光冷峻地看着我,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摇摇头说,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我神经分裂,还是你们神经分裂。“南霸天”立刻又变得和颜悦色,顾左右而言他,说,我们这里条件很好,治愈率也很高,外省也往我们这里送病人,辽宁的、河北的、还有……
爹摸出几十块钱要给我做零花钱,“南霸天”不允,我就对爹说,钱不用留了,我从包里掏出我的笔记本和园珠笔。“南霸天”马上说,这个也不能留,病人需要绝对休息,我把笔记本果断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大声说,如果不允许留下,我马上就走。“南霸天”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想留下就留下吧。不过,我告你,这是破例的。
我对刘宪扬说,你回去转告郭宏达,让他尽快筹备一部分资金,给石膏厂的工人开资,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拿到一分钱了。刘宪扬嘻皮笑脸地说,邵镇长,你咋还操这份闲心。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石膏厂的蹲点干部,我不能看着那儿的职工饿肚子。刘宪扬这才点了点头说,我回去就向郭书记汇报,你好好养病吧。过一段我来接你。
几分钟后,我被带到门诊楼后边的住院部,我被送进铁大门之后,爹抹着眼泪蹒蹒跚跚地走了。透过监狱似的铁栅栏,我看见爹驼着背一步一回头远走了。我再也忍不住,眼睛湿了。我冲爹的背影喊了一声,爹没听见,爹耳聋了。我挣脱开他们的手,仍默默地注视着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愧疚,我对不起爹,我是他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那个儿子一年四季不着家,几乎断绝了父子关系,而我又来到了这里,我曾是他生活中的太阳,可这颗太阳也陨落在了精神病院。
我被虎背熊腰的男护士带进102室。刚进门,一个眉清目秀的人便跳下床,向我扑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欲行不轨,不料他却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大声问我说,今天是熊市,还是牛市?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茫茫然,男护士用力推了他一把,说,牛市。这人便眉开眼笑,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摇了摇,说,太好了,又是牛市,祝贺你,当然,也祝贺我,说完就又跳回床上,盘腿坐在那里,如老禅入定一样。男护士说,他叫侯亮,过去玩股票的。我对股票没有兴趣,所以也就没有答话。男护士说,你们这间病房还有一个人。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可能去其它病房了。他名叫余志高,你们要团结,要和睦相处,不许吵嘴打架,否则严惩不贷。我没理他,从现在开始,我不想说话了,因为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我无法申诉,也无处申诉,所以我什么也不说了。
这病室还算干净,起码比我去过的省级医院干净。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洁静,我就上床躺下了。候亮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问我,贵姓?我本不想理他,可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便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似乎很高兴,伸过手来要同我握手,我说,不握了吧。他点点头,说我尊重你的意见,握手其实是细菌感染的一个渠道。我说,你回你的床上去吧,我想睡一会。他又木然地点点头,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今天是牛市,还是熊市?我说,可能是熊市吧。我就看见他的脸如丧考妣,灰塌塌地回他的床上去了。我想他一定是炒股炒赔了,可能还是大赔,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他大概还算幸运者,还有炒股炒得跳楼自杀了的。
我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到自己突然成了精神病患者,不由地生出一种无奈的悲哀。难道我的神经真的错乱了么。没有,我始终觉得我的理智很健全。是的,我经常有些恍惚,而且经常失眠,无端地发火,想捣毁什么,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承受着难以言状的痛苦。郭宏达说我是“告状专业户”,是“神经病”,是因为我查出了他的经济问题,向上级举报了九次,可是上级调查了九次都不了了之,虽然他的经济问题是举镇皆知的事实。有人在庇护郭宏达和那个石膏厂的厂长,郭宏达有恃无恐。他到处散布我神经有问题,每逢地区和县里派人调查,他就说,你们怎么能相信一个神经病的举报呢,他把自己的电视冰箱都砸了。地区和县里的人居然就相信了他。在他的恐吓下,政府院里的人几乎不敢和我说话,办公室的一个秘书悄悄给我送了一份报纸,他竞然第二天就撤了秘书的职务,把秘书打发到了一家开不了工资的镇办企业。
在他的支持下,镇妇联主任在政府院里公开和我吵架,郭宏达是在有意败坏我的声誉。他知道抓不住我的毛病,就用这种泼妇骂大街的方式降低我的威信。这个妇联主任两年前还是一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就因为做了他的姘妇,两年之内便办完了招工、入党、转干、提拨的所有手续。这个妇联主任过去一看见我就鬼子似的跑开了,因为我那天看见她钻进了郭宏达的屋子,她们的灯飞快地灭了。我只是在院子轻咳了一声,就听见她在屋里地震了一样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叫。
她说我有“神经病”也很正常,因为她需要用我的“神经分裂”来掩盖她卖淫的勾当。可是,那天,她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想勾引她。甚至编造出我想用五百块钱收买她。让她和我睡觉,我气得几乎晕厥过去。我用玻璃板砸了她。
后来,郭宏达便用我拿玻璃板砸一个女同志作为我有“神经病”的证据,向地区和县纪委汇报了。他竞然让县委书记也相信了他的伎俩。他给县委书记说,你们怎能相信一个神经病的揭发呢。县委书记来镇上检查工作时,就对他说,开会时就不用通知邵合作了。
我在镇上很孤独,村干部们虽然同情我的境遇,但都不敢找我汇报工作。我要下乡,也没人敢陪同我去。郭宏达想用这种办法把我从镇上挤出去。我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我没有向县组织部申请调动。我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