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飞”,本来就是一个表示很快的词。
她的“飞”,也很快,只不过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但如果以后的人能一点点、一点点加起来,为什么不会成很久?
能成为那最先的“一点点”,她很高兴啊。
不可避免地下坠了。
正下方是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头地,如果能往左边偏一些就好了,那边有一片树林,说不定能借翅膀挂在上面而不用摔成肉饼。
呣,下次要记得做个什么东西控制方向。
可是……还有下次吗?
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好大一个肉饼……不知到时姐姐和令哥哥认不认得出她。
一声雕鸣。
背部被什么东西抓破,铁钩生生入肉一般,好痛!
啊,她停止下坠了,而且……真的在飞!
不敢置信地睁眼,风呼啸着,底下景物一一飞速掠过。
忍住剧痛回头,顶上一方阴影。
雕,大雕,大大的巨型雕。她在它爪下,如同老鹰抓着的兔子。
救她,还是把她带回去当食物?
她挣动一下,雕似乎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松爪。
“哇呀——”惨叫骤然响起,又骤然打住。
它把她扔到了林子上头。
是救她。她松了口气,且不管尚被架在树顶的危险,大声冲远去的雕叫道:“谢谢——”
再次不敢置信。
那雕上——好像坐了个人?
暮色下,高高的铜雀台。
一个小小的影子爬上最顶端,环顾四周空寂,唯漳水长流。
他站立了很久,一直远眺着一个方向。日头完全沉下去,月光悄悄地洒进来。
各殿的灯一层层亮起,像是河中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去,柔和的、拨动人心的壮美。
不多时,又有很多宫人守卫持灯从殿中出来,以往并不点灯的宫殿也慢慢一间间亮了,像是出了什么事。
“八皇子,八皇子!”出来的人四处散开,宫女们唤道。
“中山王,中山王!”三个五个一群,守卫们叫着。
他们并没有想到上铜雀台来,因为铜雀台太高,太冷,才两岁的小皇子怎么上得去?
他默默地看着他们找他,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把父皇埋在他的院子里,要埋到那么远的地方,站在铜雀台上也望不见!父皇难道不想他吗?
可是,凤皇很想父皇呀!
“咶——”
一个黑影掠过水面。
他瞪大眼。
一只大鸟。飞近了,飞近了……
——“父皇是怎么来的?”
——“大鸟叼来的。”
更近了,更近了……大鸟背上有一个人!
母后没有骗他,大鸟驮着父皇回来看他了!
他跳起来,那人刚从鸟背上跃下,他迎头冲上去,死死抱住:“父皇,父皇!”
乌龟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状况,孩子埋头拼命往他身上蹭鼻涕眼泪,想挣脱反而被抓得更紧,于是只好先向雕兄道谢,大雕习惯性咶了一声,很酷地走了。
“凤——皇?”凭气息知道是他,但没想当日一别,还只是摇篮里的小小婴儿就已经长得这般大,柔柔软软的,乌发在月光下泛一层熠熠金黄。
凤皇闻言抬起头来,两人同时怔住。
多么精致的一张脸,乌龟想,是应该用“精致”这个词吧……他也不太拿捏得准……在他看来人都长得差不多,不过凤皇就是不一样,瞧着多舒服呀……
父皇怎么换了副样子?凤皇首先闪过这个念头,眼前之人长得一般般,也没父皇那么高,但是感觉上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亲切以及……还有,他怎么会骑一只鸟来?
稍稍松了手,心底到底是期望的:“你——是不是——父皇?”
“不,我是乌龟。”
“乌龟?不是父皇?”
“父皇是指父亲吧?不,我不是父皇,我是朋友。”
“我不认识你。”
“呵呵,当然。但我在你刚出生那会儿就已经见过你喽。”
凤皇不很相信,又问:“大鸟叼你来做什么?”
“哦,雕兄也是我朋友,它帮我来见你。”
“见我?”
“是啊,没想到在忘川底才睡一觉,人界就过了两年,看来——”
“可是我要见的是父皇,又不是你,大鸟肯定叼错人了!”
此刻凤皇已完全松开他,并远远退了一大步,大大的眼睛里满含指责。
“你父皇他——”乌龟疑惑地问。
“死了,死了!”檐下一只鸟槛,槛上鹦鹉答。
“既是死了,”乌龟道,“那就见不到了呀。”
“谁说的?父皇说他只是住到一个叫‘墓’的地方,比较远而已!”他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眼神却倔犟凶狠,丝毫不让。
乌龟想拉他,他避开,乌龟于是放下手来,走到栏杆前,声音不大地道:“……你父皇去的地方,有一条河,叫忘川;川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前有一座亭,叫孟婆亭。孟婆亭里坐着一个老婆婆,给过桥的人喝孟婆汤。”
他顿一顿,也不管凤皇是不是在听,往下道:“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的人,前世种种,便都洒在忘川里了,再由阎君判的因缘善恶,投入六道轮回。”
“我父皇喝孟婆汤了?”
“嗯。”
“他再不回来见我们了?”
“……嗯。”
“真的忘记我们了?”
乌龟转身,月光下的小人儿眼泪流了满脸。
上万年来第一次说谎:“不,他永远都记得你,记得你们,只是——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托我告诉你。”
“你是神仙吗?”
“不,我说过,我是朋友啊。”
久久沉寂。风越发凉了。
乌龟道:“我带你去浮水,好不好?”
水在晚上,其实是暖的。漂浮着,看一片星光照下来,一波波令人沉醉的流光。
凤皇很快学会了仰躺的姿势,什么也不做,水自然将人托起,随波逐流。
他决定暂时相信这个叫乌龟的人,毕竟……他是骑着鸟来的。
“感觉好些了吗?”乌龟在不远处问。
“唔。”
“你父皇扔在忘川里的,是不快乐。所以你应学你父皇,把不高兴的事儿统统扔到水里。”
月亮由残缺转向丰盈。
奇妙地,他的心情确实不那么坏了。
转头瞅一眼,却看见数条小鱼围住乌龟跳跃。水墨色长袍的青年自自然然地悬在水中,仿佛跟在地上没两样,他半个手臂横着举出水面,笑眯眯地看着鱼儿们一条条从水面跳起来,跳得过臂高的就用手指碰碰它的鳍,跳不过的就捏捏它的尾,鱼儿们仿佛也来了劲,还一尾接一尾排起队来了!
凤皇大感惊奇,一时间忘了保持平衡,水霎时漫过头顶:“救命——”
随即被拉了起来,乌龟紧张地道:“有事?没事?”
他吐了两口水,一抹脸:“没事,没事。”
“还是上岸去吧。”
“才不!”玩心已起,他道,“你背着我游!”
“刚才不是还要自己学?连碰都不让人多碰咧。”
“此一时彼一时也。快快快!”不由分说,把他背转过去,一把搂住他颈项,“呵呵,我的大乌龟,你就使劲游吧!”
水波荡漾。
那一晚上,凤皇认识了许许多多不同样子的生物:红颜色的虾,会发光的水草,嘎嘎叫的鹧鸪,以及偶尔歇息在水心的白鹭……
当然,印象最深的,是那个自空中乘雕而来、入水与鱼而戏的、始终笑着的人。
多少年后,只觉如梦。
礼曰:限男女之年,订婚姻,六礼之仪。
慕容暐登基四年,即建熙四年,由礼部择定吉日,太后下懿旨,为虚岁十七的皇帝指婚,迎娶可足浑玉澍。
秦国闻知燕国皇帝大婚,派出使臣来贺,一时间邺城热闹至极。
“哎哟,都快成亲的人了,怎么还有闲情待在木兰坊听琴?我的皇帝陛下呀,礼部的人已经找您找疯了!”长安君一脚踏进门槛,瞪着眼把屋内一干玩丝弄竹、敲钟打鼓的乐伎们驱散,对准正中席上半闭目、击节而吟的慕容暐道。
“不过是一堆记都记不清的步骤……”慕容暐支着颔,“王妃姨妈,从一大早,朕上朝、下朝、接见秦国使节、宴客、试装……哪有片刻工夫闲过?朕已经三天没来过这边了,让朕清静半日可好?”
长安君凝视这个华贵俊美的侄子,目光慢慢温存下来:“好吧,但半日不行,太后也在找你呢。”
“那好吧,偷得一刻是一刻。”慕容暐一笑,“门外是谁呢,怎么不进来?”
“啊,我的儿子贺麟,我带他来拜见太后——贺麟,快来给陛下见礼。”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进来,很有规矩地磕头:“慕容麟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见他低着头,慕容暐又道,“以前远远见过几次,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这一看谈不上惊喜,也没什么失望。对于自幼见惯美人,尤其是凤皇那样容貌的皇帝来说,这个堂弟除了一双眼睛滴溜溜透着股机灵劲儿外,长得也就那样了,遂也不想再多问他什么话,只对长安君道:“道翔(慕容凤字)跟他同年吧。”
“是的。听说那孩子聪慧得很,讲起话来跟大人似的。”
“唔,是这样。你知道,宜都王常常带着他——”他倏而住嘴,望着姨妈不太自然的脸色,打哈哈,“王妃也应劝吴王多带贺麟来王宫走走啊!”
长安君不痛不痒地回道:“谢陛下关心。不过咱们家吴王是忙得很,看一眼都没空,哪有时间管孩子呢?”
一个女声嘻嘻响起:“啊,还是王妃厉害,最先找着人了。”
慕容暐如蒙大赦,笑道:“看来母后派出的人还真不少,都找到这儿来了。”
门外正站着慕容臧、慕容温、慕容楷,以及兰双成。
出声救帝王于水火的十八岁少女五官与小时相比并无大的变化,只是气质益发婉然出众。
四人依次行礼,慕容臧道:“陛下,迎娶皇后的凤舆是由司马门过,还是阖闾门过,尚等您决定呢。”
司马门是听政殿正门,阖闾门是文昌殿正门,此两门按制只由皇帝出入,平日里若文武百官、宗室王亲要走,都只许走掖门或偏门。
“让礼部斟酌着办就是了。”
“皇上,这可不是过一道门的简单问题,”慕容温道,“对新皇后来说,一生中只有一次入中门的机会,正是一身荣耀万众瞩、满门沾光千户羡的最骄傲的时刻呀。”
“那就让她再骄傲点,走司马门吧。”
双成见皇帝不胜烦扰的样子,不由有些为玉澍担忧:成亲应该是欢喜而不是不耐烦的。她道:“皇上,您该高兴才对,非每个皇帝都能赶上大婚这种风光体面事儿——像先帝,他登基前已娶妻,成为皇帝后就只能办册封大典而不能再补办婚礼啦。”
“可是朕觉得还太早了些。”
“您已经不小了,陛下。”长安君没好气地说。
“你看阿楷,还有双CD比朕大,却没人催他们。”
“这个……”长安君哽住,好像是有点异常,“这个,郡主是因为她父亲舍不得女儿太早离开身边;少府君嘛——他是太原王独子,自然要好好挑选。”
慕容楷与双成同时吁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向长安君投去感激的一瞥。
皇帝瞧见,嘿嘿一笑:“朕瞧你两个站在一起倒是无比般配,不如下道旨,给你们赐婚如何?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慕容楷像被什么击中。
“唔,这倒真是个好主意——”长安君拊掌。
双成见慕容楷居然没反应,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皇上、王妃别拿臣女戏耍了,现在谈的是您跟玉澍的事。”
慕容臧道:“玉澍是大燕屈指的美女,跟陛下又是自小玩起,陛下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
确实没什么不满,所有看起来都好,慕容暐想。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然而,他甚至不是想到,而是感觉到:他缺少点什么,他需要点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
只听慕容楷道:“说起美女,好像冠上美女之名的挺多的,是不是有点太滥了?”
长安君道:“那是普通美女而已。真正顶尖意义上的美女,每一族算起来,也只得一两个。”
“哎,王妃说给我们听听?”
长安君咳一咳,本欲拒绝,又见大家都有点兴趣的样子,遂道:“老的不说,嫁了人的不说,单说眼前的。皇族不用讲,自然是清河公主,兰氏的就在咱们跟前;可足浑的要嫁给皇帝,段氏当属段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