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斟酌着:“五弟文才武功兼备,只是有时难免性情流露。”
“人的一生,要分清楚两件事:能改变的和不能改变的。他一向觉得人生该讲道理。不,恰恰相反,朕想让他明白,不讲道理的事情很多,不能改变的事情也很多——如果他到现在还明白不了,那么,朕只能说,父王真是看错了他,段曦妃死得活该!”
这一刻,他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深爱,还是狠情。
“但是他本身并没有错。”
“谁让朕不喜欢他呢。”皇帝摇手,又恢复成虚软无力的模样,“朕要休息了。”
慕容恪退下之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进了帝殿。
“太尉,”皇帝接受了他的行礼,“他拒绝了。”
“陛下放心啦?”老人的表情显得很严肃,然而话语间显然有股笑意。
慕容俊因此而放松了嘴角:“你猜得很对。”
“老臣算是看着您几兄弟长大,对太原王,”他温和地道,“臣自信绝未看走眼。”
“朕却总是要试一试。”慕容俊道,“朕这次放在他面前的,是大燕江山,试问天下不动心者何几?”
“如若太原王——”
他试探性地开口,感到头顶目光一沉,明智地住了嘴。
“太尉历经武宣、文明两朝,举朝之下,朕唯一放心的,便是太尉你。”
“臣——惶恐。”
慕容俊有些精疲力竭了,他感觉说话的力气在逐渐流失:“朕已经拟好一份遗诏,任命了包括你在内的四位顾命大臣辅佐将来的皇帝。你,你过来——”
老人躬身过去。
慕容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匣子:“这个交由你保管。倘有一天,哪个王爷有了不臣之心而皇帝心慈,你就宣读了它。”
老人的手一抖:“臣年事已高——”
“那就找个信任的托下去。”
“臣领旨。”老人的话中不再有刚进门时的笑意,似乎充满了叹息。
殿中一片沉寂。在沉寂之中,落日的残光透过窗户照在老人的白发与帝王的朱红匣子上,一点一点移动。
慕容俊挪动一下身子发话了。他道:“你认为朕太多疑太不信任人了,是吧?”
老者没有回答。
“这是慕容一族的通病,或者可以说是宿命。”皇帝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一定不陌生吐谷浑为何西迁,也不糊涂朕的伯父慕容翰是怎么死的吧?”
老人觉得手中的匣子更沉了。
“你以为朕,朕的祖父、父亲,才能确实比不上那些没当上王的兄弟,对吗?”
“不,臣不这样认为。臣觉得您,或是武宣皇帝、文明皇帝才干都已很高。而要是慕容一族不是个个都这么高或更高的话,兴许会和睦好办得多。”
“也许你是对的。”皇帝沉默了很久,“患难易共,福难同当……也许你是对的。”
他看见可足浑抱着凤皇从窗口经过。
“你退下吧,”他道,“朕现在要去做一些——朕真正想做的事情。”
“父皇,我听到宫女们在悄悄说,你的身体不大好了,不大好是什么意思,病了吗?”
园中,慕容俊坐在改造过的宽大的胡椅上,将凤皇搂在怀里:“大不好就是很不好的意思,父皇可能要……死了。”
“陛下!”在一旁的可足浑红了眼圈,阻止他往下说不吉利的话。
凤皇并不理解死的意思,只仰起头看向父皇找答案。
慕容俊摸摸他的头发:“人死了,就要埋在一个离皇宫很远很远的坑里面,上面堆着一堆土,叫墓,你的皇爷爷、皇奶奶都住在里面呢。”
“父皇死了以后是不是也住到里面去呀?”
“是啊,一家人最后还是要住在一起的。”
“不行,不行的。”凤皇急了,“那个墓那么远,父皇怎么能住到那里去?父皇死了以后就埋在我跟母后殿后面的院子里吧,每天我想你了,就把你挖出来看看,跟我玩玩儿。”
“好,好。”慕容俊说着,声音粗哑,把他的头用力箍到怀里,下颌抵在他头顶。
可足浑泪下如雨。
庭中,夕阳温情脉脉,余晖无限。
慕容俊薨逝的消息,逾半旬传至江南。
一个四十左右、不高也不矮、面容清和的男人跨进了挂着“桓府”牌匾的门槛。在仆人的通报和带领下,穿廊过榭。
未进厅,只听一人道:“燕主暴毙,留下孤儿寡母不足一用,中原可图矣。”
“但我听说燕主之弟慕容恪文武兼优,虚襟待物,实不逊于其兄。”
“没错。”第三个声音洪亮而盛气凌人,“慕容恪尚存,我等所忧方为大耳。”这个人身量高大结实,体形宽阔,和他的下巴正好相称,显示出不同寻常的权力和力量。
“哎呀,安石来了!”看到来客,他露出笑容。
男人快步上前:“谢安拜见桓大将军。”
“请起请起。”那人正是一战灭成汉、两度行北伐、声威赫赫的晋朝大司马大将军桓温。他亲自下座扶谢安起来:“你大哥和我是老朋友,不必见外。”
陪坐者另两人乃桓温之弟桓冲,以及参军郗超。
郗超字景兴,亦是江左名士,年不过三十,而眼神锐利。他笑道:“安石终于肯出山了,想来是东山风景太美,美人儿太多,舍不得走啰。”
谢安微微一笑,神态雍容:“东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与安石实在许久未见,今日定要好好聊聊。”桓温携他入座,朝桓冲道,“郝隆呢,出去了怎么不见回来。”
郗超答:“天气好,干脆到院里躺着晒肚皮去了。”
谢安道:“刚刚进来的时候碰见他,可他说的是晒晒他肚皮里的书!”
“哈,哈哈!”一寂之后,连着桓温,几人笑得前仰后合。
恰巧郝隆进来,后面跟着一名医士打扮的老年人。因刚好听见,他便道:“书不晒是要发霉的,草药不晒也是要发霉的——将军,医士给您送药引来了。”
“将军身体微恙乎?”谢安问。
“哎,不过是个强身健体的方子。”桓温一边随意答着,一边问医士,“这便是药引?”
“是的。”老医士恭恭敬敬地低头捧着药盘,上头数株草样植物,“此引大名‘远志’,小名‘小草’。”
“还有两个名字?”
郝隆在一旁嘻嘻笑了起来。桓温奇怪地望向他:“你笑什么?”
“我知道它为什么有两个名字。”郝隆瞟一眼谢安,煞有介事地说,“草药一般长在山谷之中。这隐在石头缝里的呢,就叫‘远志’;长在石头外边的呢,就叫——‘小草’。”
众人一听,都明白这是在讥讽谢安,可又实在忍不住,不禁又笑起来,连一直给谢安面子的桓温也没憋住。
谢安脸色渐渐发红。
他们谢氏一族,从祖辈发家,至父辈执掌豫州,一直乃屏蔽晋之重要力量,踞于士族门阀前流。然自他大哥谢奕死后,接任豫州刺史的谢万去年又因兵败被废,门户无靠,实力大不如前。聪明如他,自然明白要维持士族地位不坠,没有名望不行,单靠名望却也远远不够,所谓“计门资,论势位”,为了家族,他不得不从隐居的东山走出来,不得不来到炙手可热的桓氏门前,谋一份职位。
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道:“我曾听说,一个人对自己把握未定时,宜远离尘嚣,使这颗心不受外界欲望的诱惑,从而达到澄心净性的目的;而当内心操守既坚之时,又应当混迹尘俗,使之见欲而不乱,而身心皆达。”
郗超以听不出什么口气的语调道:“那安石现在已经自认是操守既坚者喽?”
谢安不慌不忙答:“权且一试。”
慕容楷自与慕容令相熟后,就经常来串吴王府门子。
他性格外向,又是家中独子,身份尊贵,很难找到同龄玩伴;再加上在父亲影响下见识举止不同常人,在旁人看来难免觉得他眼高于顶。幸而来了个慕容令,聪明气度非但毫不逊色,武艺一道甚至更胜一筹,他们打了两年,仅仅赢过半次。
为什么是半次呢?咳咳,这个……
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他抄小路来到慕容令所住之屋前。刚欲敲门,门自里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有些惊慌的少女的脸。他微惊,倒退一步,左右看看,没走错呀!
“少府君?”少女显然也很讶然。
慕容令自她身后走出来,一身素服。唉,慕容楷自己也是素服,皇帝大丧期间,禁艳色、玩乐。
“你们两个……”他狐疑地看着。
“少府君莫误会,我只是来请大府君帮忙。”少女急急辩解。
慕容令关上门:“走吧,推罗。”
“喂喂,去哪呀?”
“后山。”
“干啥?”
“堆紫有危险。”
堆紫,那个慕容楷从来只闻名未见面的丁堆紫。丁推罗他一年前就已认识,而那个机械狂老妹,好像从来没空。他来了兴趣,跟上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推罗告诉他,堆紫做了两扇羊皮翅膀,想从山上跳下,看能否飞起来。
等说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半山腰上。好在这山并不太高,慕容楷想,只不过从山顶跳下,也忒大胆了点。
“堆紫原本有一只木头大鸟,她以前曾想用它来飞,后来大府君找了一卷汉代的书简给她,”推罗看了面容严肃的慕容令一眼,“她兴奋得不得了,改造后也确实飞了将近一里,可惜——”
“啊,原来你那阵子叫我帮忙找有关张衡发明的残简是这么回事呀!”慕容恪叫道,“推罗你不知道,他拉着我找遍了邺城的古店呢!”
“是吗?我们都不知道。推罗代妹妹谢过大府君。”
“没什么要谢的。”慕容令道,“阿楷你不要什么都拿出来说。”
慕容楷耸耸肩,往上看了看:“哎,那个是不是就是——”
“堆紫!”推罗叫一声,素来静雅的她顾不得许多,稍稍拉高裙裾,跑了起来。
慕容令与慕容楷超过她,渐渐地,慕容楷看清了,一个精灵面目的小女孩,弯弯眉目,双臂支起两翼硕大翅膀,风一吹,好似羽化飞天。
疑不似人间。
“堆紫,快下来。”到了她踏足的巨石下,慕容令沉声道。
慕容楷察觉他嗓音其实微微颤抖。
“咦,你不是来看我试飞的吗?”
“屋顶倒也罢了,这是山顶!别胡闹。”
“山顶才飞得起来呢,你放心,我已经绑过一块大石头做实验了。”
“那也不行。你实在想飞,改天我们一齐再研究,好不好?”
堆紫眨眨眼,看到慕容楷:“这位大哥哥是谁?”
“他叫慕容楷,是我堂兄。对了,他家有一套昔日公输般的遗书,你要不要去看?”
慕容楷瞪大了眼睛看他,原来自家堂弟扯起谎来可以这般信手拈来。
堆紫神情放光:“真的吗?”
“当然。”
这时推罗赶上来:“堆紫,人跟鸟是不一样的,你明不明白?”
“但人比鸟聪明,”堆紫答,“人一定能飞上天的。”
推罗叹气:“谁这样跟你说?公输先生?”
“是我自己这么想。”堆紫仰起头,脸上有一种如梦幻般的神情,“只是我还不够聪明,只好一样一样试——”
“够了!”慕容令喝道。他在生气,慕容楷想,不过他抑制着自己,在平静的面罩下掩饰自己的愤怒。但愤怒的表情已经呈现出来了,他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情绪。
首次发怒……为了一个小姑娘……有意思。
“令哥哥——”
“上次因为木鸟你折断了手臂,这次又要为了两张毛皮送掉性命?想试可以,我找个大人替你来试。”
“别人的命也是命啊,况且怎么可以让别人代替我做我本该做的事情?总是要有人试的,那不如由我先试,即使——”
“你要真的敢跳,以后别怪我不认识你。”
“令哥哥——”堆紫愕住,转向推罗,“姐姐——”
推罗软声道:“好妹妹,快下来,别真的惹大府君生气,啊?”
堆紫又把目光移向慕容令。后者并不看她,只盯着远方,侧面线条很有型,不过冷冷的。
“对不起……”她低若蚊吟,背转身去,面向悬崖。
“堆紫!”慕容令震惊:她的实验就这么重要?!
“做一件事情,它的意义在于过程而不在结果,堆紫是不是这样想的?”
堆紫肩膀一晃,陌生的声音,慕容楷的声音。
慕容令皱眉:“阿楷!”
“让她试吧。她这么小,却比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谁拦得住她?”
“说什么风凉话!”
“谢谢你,楷……楷哥哥。”
足尖一跃。
终于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