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惊讶地问道:“是前任酒泉太守黄衍黄大人?”
“对。他刚刚押运粮草到此。”王国说道,“你也认识他。他是前太尉刘宽的门生,和傅燮有同窗之谊。”
“我听说这几年他一直在将军府任掾史。”武都疑惑地问道,“他怎么突然到了陇西?”
王国和马腾对视一眼,王国笑而不语。
马腾说道,“先生,易安兄不是外人,我们还是把事情对他说清楚,免得他出谋划策的时候发生差错。”
“那你对易安说说,我去接一下黄大人。”王国笑着出帐而去。
马腾稍皱眉头,仔细考虑了一下,说道:“易安兄一直待在刺史府,许多事情不清楚。我们几个才聚到一起,这几天也没有时间和你细谈。前些时候,豹子李弘唆使当今天子,在洛阳和关东地区展开了抓捕查抄西凉贪官的行动。这次肃贪牵扯面非常大,朝野各方势力都有宗室子弟被抓,朝中奸阉,世族官僚和外戚的权势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削弱。此时天子倚仗豹子的雄兵和肃贪的借口,迅速培植宗室力量,另树中官,逐渐形成一股新的势力。”
武都神情严肃,捻须说道:“寿成这个说法从何而来?你有什么依据?”
马腾低声说道:“黄大人说的。听说天子在洛阳突然发动肃贪这件事,事先经过了周密的筹划,而且此事自始至终都被隐瞒的滴水不漏,执行的时候也非常迅速果断,几百名贪官无一漏网。天子做成这件事,就是依靠了三个人,一个是豹子,他提供了贪官的证据和坚强的实力,一个是光禄勋刘虞和卫尉刘廷等一帮宗室成员,他们帮助天子控制了南北两军,还有一个就是中官小黄门蹇硕,他主持了整个抓捕查抄行动。这么大的事,朝中各方势力,尤其是宫中的中常侍们竟然一无所知,可见天子手上的这股力量已经非常强大了。”
武都沉吟着,慢慢问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看上去,这的确和我们西凉没有关系。” 马腾停了一下,继续说道,“黄大人说,天子一直疼爱小皇子刘协。小皇子天资聪颖,乖巧听话,性格也非常温顺。大皇子刘辨顽皮无礼,骄横跋扈。天子不喜欢他,甚至在公开场合都表示了对他的厌恶。”
武都吃了一惊。这种牵扯到皇权争夺的事,一般都很血腥,还是以不惹为好。他已经听出马腾话中的意思了。
“天子有意废嫡立庶?”武都小声问道。
“不知道。”马腾摇头道,“但皇后和大将军,还有宫中的奸阉们都很担心这事。”
“奸阉和大将军怎么会扯到一起?”武都诧异地问道。
“听黄大人说,何皇后的胞妹嫁给了中常侍张让的养子,两人是亲戚,关系非常密切,所以在宫中,皇后和奸阉们都是一党。大将军虽然和奸阉们不和,但就私人关系来说,他和张让就非同一般了。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碰到这种关系身价性命的事,他们当然要联手了。为了自己和宗族的性命,为了荣华富贵,他们必须要防患于未然。将来如果是小皇子继位,试想,皇后和大皇子,大将军,还有张让等一帮阉人,哪有活命的机会?”
“过去,天子因为内受奸阉蒙蔽,外受世族官僚的制约,大将军又手握兵权,所以他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敢说出来。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从这次肃贪可以看的出来,天子手上的实力虽然不足以废嫡立庶,但他完全可以一步步蚕食吞灭各种反对势力,以达到完全掌握权柄,为所欲为的地步。”
武都心中惊骇,小声问道:“这么说,现在天子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大将军是这么说的。”马腾微微点头道,“天子手上最有威胁的力量就是豹子李弘。只要除掉李弘,天子手上的力量就不堪一击。天子没有实力,就不能为所欲为,那么,废嫡立庶的事情也就是个猜疑了。大家因此得以各保平安,相安无事。”
“要想干掉李弘,还是要依靠我们西凉人,是吗?”武都恍然问道。
马腾笑笑,说道:“我们西凉造反的人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大,豹子拿什么剿灭我们?他在西凉,不是被我们击败,就是劳而无功,最后都是死路一条。不能平定西凉,天子怎么保他?没有了军队,没有了实力,天子还保他干什么?他一死,大将军亲征西凉,我们受抚投降。然后大家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好事啊。”
马腾接着感慨地说道:“可惜了一头豹子。没有他,我们西凉的贪官污吏还不知道要横行到哪一天?我们西凉的百姓如果能过上好日子,还是要感谢他。”
武都笑道:“没有他,我们又怎能升官发财?的确要感谢他。”随即他指着马腾说道,“我一直在奇怪,先生凭什么向我承诺,说将来至少可以保证我做个一郡太守,原来有大将军这层关系。你们隐瞒了我许久啊……”
“哪里隐瞒了,只是没有时间对你说而已。”马腾笑道,“我们要尽快让先生坐上大帅的位子,以确保事态的发展完全控制在我们手上,不至于出现意外。”
马腾接着很慎重地说道:“伯玉也好,文约先生也好,他们两人任何一人做大帅,都有可能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尤其是那个石头,他是归属羌人,根本就不想招抚受降,所以这个大帅的位子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拿到手。”
武都连连点头,说道:“的确,的确,寿成你说得对,这件事要尽快。”
“还有,大家都是兄弟,虽然有些事不能说,但大家起兵造反都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了整个西凉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谁都不是坏人,所以不要做得太过分,伤了感情或者死了人,那就没意思了。伯玉兄和文约先生都不能出事,他们两个在西凉的羌人,汉人心目中威信很高,一旦出事,有可能引发军队动乱。如果军队乱了,那就麻烦了。”马腾担心地说道,“如果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我们不但杀不死豹子,反而会平白无故的便宜了豹子。所以千万不能死人。”
武都笑道:“寿成,你想得太多了,事情哪有那么复杂。对了,黄先生是大将军派来的?”
马腾笑着摇摇头,说道:“黄先生被大将军借故罢职,彷徨无计之时,大将府左司马何颙(读yong)何大人找上门来,细说原委,黄大人这才恍然大悟。他经何大人面授机宜之后,携带巨款匆匆西上。何大人当时说了,如果这事办成了,从黄大人开始,到先生,到你我,都能混个两千石的大员,财富无数。如果办砸了……“马腾苦笑道,“我们就是叛逆。今天这番话,也就权当我给你讲了个笑话。”
武都问道:“这个何颙何大人就是那个天下闻名的党人?”
“黄大人说,就是他。”马腾赞叹道,“这个人很了不起,在太学时就声名显赫,太学名士郭泰,贾彪,还有当时的陈蕃陈太傅都和他平辈论交。此人义薄云天,侠名远播。他有个朋友叫虞伟高,父仇未报就病死了。他安葬了好友之后,拔剑就去杀了好友仇敌,然后将其人头提来做了祭品。朝廷抓捕党人时,由于他江湖上的朋友多,他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他大胆出入京师,在门阀豪府中饮酒击剑,慨陈大义,谋划了好几起营救党人的行动。听说党人解禁后,他就被大将军请到了府内任职。”
“如果这番话是他告诉黄衍的,那就不会错了。”武都郑重地说道,“我最信服党人了,尤其是这个何颙。”
他看看马腾,突然问道:“你怎么又想通了,跟在先生后面举旗,不怕辱没了祖宗?”
马腾大手一挥,慨然说道:“等我做了将军,为大汉朝镇守西陲,谁敢说我今日辱没了祖宗?”
武都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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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衍个子不高,体形较小,白白胖胖的一张小脸,两道浓眉,两只显得很突出的大眼。他说话速度很快,随着抑扬顿挫的声调,眼睛越睁越大,好象眼球要从眼眶内蹦出来似的,看上去认真而紧张。
他吃惊地说道:“北宫伯玉?寿成,你当时为什么不支持韩遂?韩遂那个人能屈能伸,心计深沉,非一般人所能比拟。当初他劝服边章顺应北宫伯玉造反,就有心盘驻西凉,做一番大事。如果韩遂暂任大帅,我们稍稍施加压力,透露一点愿意招抚的意思,他就会和我们联手,这样我们成功的机会大大增加。”
武都恭敬地问道:“大人,你说韩遂想在西凉做一番大事。他想做什么大事?”
“韩遂在洛阳伺候老师张奂张大人的时候,和太学一帮人经常在一起讨论朝政,何颙何大人亲口听他说过治理西凉的构想。边章和韩遂造反后,何大人曾经对我说,韩遂造反,肯定是想占据西凉,称霸西疆。”
“称霸西疆?”
“对。”黄衍说道,“独霸西凉,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韩遂要实现他的夙愿,就要做出许多牺牲,其中包括扶持叛军,投降朝廷,等等,这些都是他一步步实现目标的具体步骤。如今北宫伯玉做大帅,韩遂肯定会退而求其次,积极的予以协助支持,因为从稳定占据西凉的角度出发,北宫伯玉的说法还是非常有道理的,符合韩遂的个人目标。”
“但这个办法不适合我们。我们的目的是打痛朝廷,逼死豹子,迫使朝廷再次招抚。所以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迅速打进三辅,威胁长安。如此一来,陛下在盛怒之下,只能通过杀死豹子来向朝中各方势力妥协,以求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迅速剿灭我们。这个时候已经是严冬了,大将军就是想亲征也要等到明年春天。为了尽快平定叛乱,大将军和朝中大臣们会再次向陛下提出招抚计策。为了西凉和关中的稳定,为了明年的春耕,也为了节约军资,陛下一定会答应的。这样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们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先生坐上大帅的位子,以便我们顺利掌控西凉局势的发展。”黄衍看看大家,说道,“现在我们虽然比较麻烦,但办法还是有的。”
武都小心翼翼地问道:“黄大人已经有办法了?”
黄衍笑道:“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杀谁?”
“大人难道想杀掉北宫伯玉?”马腾吃惊地说道,“北宫伯玉一死,他手上有四万羌人大军,如果……”
黄衍毫不在意地说道:“北宫伯玉死了,几万羌人想干什么?想造反?他们已经造反了,还能造谁的反?他们的大营就在我们和韩遂大营的中间,到时候,我们把他们团团围住,然后拿点钱贿赂贿赂大小渠帅,这事就算平息了。你不要担心,不会出乱子的。”
马腾还要说,被王国伸手制止了。
黄衍笑道:“我知道寿成和他是八拜之交的兄弟,要杀他,你心里难免接受不了。但你放心,不要你动手的。你现在就是去告诉北宫伯玉,说我们要杀他,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也不会动手。”
马腾疑惑地望着他。
“我们只要坚决地支持韩遂,这个大帅很快就是先生的。”黄衍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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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燮当年在北地,安定一带的黄河岸边,带领归属羌人开荒屯田,帮助他们改善生活。羌人被他的高义所感动,纷纷来降,依附者达上万之众。傅燮在黄河边置营四十余座,以收容各地来投的羌人。现在,这些羌人还住在那里,经常叨念傅燮赐给他们的恩惠。
今天,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城下三千多名北地郡的羌人,没有任何成就感,反而感到了一种悲哀,一种蚀骨刻心的悲恸。
他做了什么?他仅仅是做了自己本分的事,让自己辖区内的百姓能够吃饱穿暖,能够有帐篷住,能够天天生活在笑声里。其余的,他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也没有能力为他们做得更多。但自己就做了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却让黄河岸边的羌人们记住了他,感激他,愿意为他而死。他悲哀,为大汉国而悲哀。大汉国的某些人连这么一点点小事都不愿意做,以至于天怒人怨,兵祸连连。罪孽啊。
狂风沙抬头看着城楼上负手而立的傅燮,心情很复杂。这个人曾经是自己的朋友,是自己崇拜的大人。这个人为了先零羌,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他曾经为了救部落的孩子,变卖家产,到长安去请医买药。他自己曾经发誓,愿意为这个人献出生命。但今天,他带着族人,做了什么?
狂风沙纵声高呼:“下……马……”
三千多名士卒齐唰唰地飞身下马,整齐划一。
狂风沙伸手拿过先零族的战旗,猛然回身,举旗狂呼:“跪……”
三千多名士卒面对城门,双腿跪下。
狂风沙缓缓转身,慢慢跪倒于地。
他抬头望着傅燮,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愿恭送大人……回归……故里……”
三千多名士卒几乎同一时间,纵声狂呼:“恭送大人……回归……故里……”
其声之大,穿云裂石,惊天动地。
连呼三声。
傅燮默然而立,心潮澎湃。
“跪……叩……”
随着此起彼伏的吼声,三千多名先零羌的士卒突然拜行大礼。礼毕,复再吼三声,声震云霄。
傅燮再也忍不住,霎时泪流满面。
他突然拔出战刀,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地剁向城墙上的青砖。
“当……”一声巨响,刀断,半截留在了墙上。
傅燮转身离去。
狂风沙猛地站起来,他手握双拳,痛苦地举天狂吼:“归……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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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叫声一直回荡在翼城上空,自早至晚。
翼城的百姓聚集到府衙门前,久久不愿散去。他们担心自己的太守会丢弃他们,独自逃生。
傅燮的儿子傅干今年十三岁,跟随父亲据守翼城。府衙的一帮官吏看到先零羌骑兵愿意放离傅燮逃生,都叫傅干去劝劝。城外十几万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翼城,还不时举手之劳,旦夕之间的事情。能够逃得性命,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找死呢?
傅干不愿意。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自己去了,也是找骂。这个时候,就是他也不愿意独自逃生,那是一生的耻辱,活着还不如死了。做为威名天下的父亲,更不会做出这种遭人唾骂,毁弃一世英名的事情。
主薄杨会跟随傅燮多年,知道傅燮心坚如钢,做出的决定绝对不会更改。那城墙上的一刀两断,已经代表了傅燮绝不回头之念。
杨会三十多岁,貌不出众,虽然个子不高,背却有点驼。他轻轻走进书房。傅燮正在伏案疾书。
“大人,狂风沙带着部下,还在城外叫喊不止。”
“随他。”傅燮说道,“狂风沙是个死心眼的人,他喊了一天,心情喊舒坦了,明天就不会来了。随他去喊。”
“大人,城中百姓还聚在府衙之外……”
“我知道。”傅燮抬起头来,看看杨会,笑道:“我叫子威(华雄)带人在填埋城门。四门俱堵,再无逃生之路,百姓们看到之后,自会知道我的决心,不久就会散去。府衙内的官员还聚在大堂?”
杨会摇摇头,笑道:“他们还在游说小公子劝你离城。小公子只顾和他们下棋,根本不理他们。”
“这帮人……”傅燮摇摇头,说道,“我走了,他们就会献城投降,根本不会管城中百姓的死活。唉……”
“大人,明天他们会攻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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