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玉门后,杨诚等人便马不停蹄的向东而行。一路行来所见,却没有杨诚想象中百废待兴的热闹场面。虽然道路两旁的长满了青绿茂盛的庄稼,却是杂草丛生,间或才能看到有一两个老弱的百姓在地里除草、耕种。再有一个月就该是丰收的时候了,眼前的情形实在让杨诚大惑不解,凉州现在已经没有了外患的威胁,为何竟比当初自己来的时候,还要显得荒凉呢?难道这些百姓,竟忍心抛下即将成熟的庄稼,离乡背景而去吗?
这种情形,一直快到武威,才稍稍好转。大道上来往而行的商人们,也不再如之前一般行得匆忙,也没有远远的避开他们。田地里的杂草显然也刚除去不久,有些地方,还能看到部份士兵帮着在田地里干活。虽然仍和杨诚印像中当年安平数万人齐劳作的场面相差太远,但也足以让他略感欣慰。至少这季庄稼只要能够丰收,那凉州的百姓下半年总算可以保得温饱了。凉州地处边陲,这几年又受到匈奴的不断袭扰,再加上承受着十五万大军的大部分供养,比起其他地方,苦了何止一倍。现在终于可以告一段落,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了。
“统领大人,前面好像有人在等我们?”正在杨诚感慨之余,张破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杨诚闻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十里长亭之处,隐隐有几个人立在那里,亭内的一张几案上,似乎摆酒食之类的东西。看到这种情形,杨诚微微有些诧异,出了玉门关后,他一直比较低调,不想打扰各地官员。而各郡县的官员,似乎也换了不少,几乎没有杨诚所识之人,是以一路穿州过县,倒也清静。
渐渐走近之时,亭内的情形越渐清晰,带头那人,也让杨诚微感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当下急催战马,迎了上去。
“哈哈,多日不见,贤弟可好!”带头那人爽声笑道。
听到他的声音,杨诚终于认出这人原来是潘泽海。这时的潘泽海,一身粗布短褂,几乎与了农人无异。若不是听到他的声音,杨诚还真认不出来。“海兄,原来是你,小弟差点就认不出你来了。”杨诚翻身下马,一脸笑意的迎了上去。看着潘泽海一身质朴,杨诚反而顿生亲切之感,与之间为报潘宗向的感觉,又大不相同。
“呵呵,贤弟不嫌为兄寒碜,为兄就心满意足了。”潘泽海与杨诚把臂而行,直入亭内。
“哪里哪里,我看海兄为民操劳,力行简约,实则是百姓之福。”杨诚坦笑道,将潘泽海递上的接风酒一饮而尽。酒入口中,杨诚却是微微一怔,这哪里是酒,分别只是甘洌的泉水而已。不过杨诚倒也不以为意,反而更加畅快。
“酒”过三巡,杨诚、刘虎及左氏父女等与潘泽海一道入城,飞虎营和神威营则在潘泽海的几名随从的指引下,径去城外军营安置。
城内的情形又让众人一番赞叹。与之前几座冷清的城池不同,武威城内却是一派兴盛之貌。大街左右的店铺,几乎没有一间闲置,街上的行人虽然并不拥挤,却是意态安祥。
“海兄能将武威治理得如此繁荣,小弟实在佩服。”杨诚赞赏的说道。
潘泽海谦虚的摇了摇头,竟有些失落的说道:“说来惭愧,为兄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能保得了多久。”
“这是为何!”杨诚惊讶的说道。
潘泽海叹了口气,略有沉重的说道:“贤弟从玉门一路而来,其间的情形想必也略知一二吧。”
杨诚点了点头,皱眉说道:“小弟也正想相问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呢?”
“因为百姓已经无以为继了。税,重税,今年的税竟是往年的三倍,虽然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收获了,但百姓却熬不过去了。”潘泽海沉痛的说道。
杨诚神情微愕,惊讶的说道:“怎么会这样?是朝廷下的命令吗?这样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潘泽海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凉州是潘家的地盘,朝廷怎么会管这些。”
说话间,众人已行至郡守府外。虽然是凉州最大的郡,但府内的布置却仍是简洁为主。分宾主坐下之后,潘泽海似乎终于找到倾诉对象一般,将凉州现在的情形一一道来。
原来潘宗向死后,潘家的情形已是大乱。毕竟在年青一倍之中,潘宗向几乎就是潘家的大梁,他的突然死去,对潘家的打击不言而喻。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的族主潘泽林,一边派人将凉州的郡县牢牢掌握在潘家的手中,一边迅速补充在西域之战中损失的征西军。十五万的征西军,一向是潘氏势力的主要力量,不仅因为其中有着神机营的名头,更因为征西军中的五万精骑。因为骑兵在战场上虽然能起着非常大的作用,但毕竟负担起来远胜于步兵。一万精锐骑兵所花的钱,足以抵过四万步兵,当然,像飞虎营这样的步兵,是个唯一的例外。而像神机营这样特殊的骑兵,所耗更是巨大。
要想弥补征西之战的巨大损失,对金钱的需求无疑非常巨大。潘氏宗族虽然经营着庞大的产业,但实际调度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这次征西军损失过半,仅战马盔甲所耗,便已是惊人的数字。再加上族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将自己的钱拿出来,自然而然的,这个负担就落到百姓的头上来了。各郡县的官员,为了博主子的欢心,哪里顾得了百姓的死活,只是拼命压榨,再加上其中还有不少中饱私囊之人,赋税更是成倍上涨。
百姓被榨干之后,各郡的官员又瞧上了过往的商人。西域停止战乱的消息一传入大陈,便有无数的商人闻风而动,纷纷赶赴西域。最初之时,凉州境内的大道上,人来攘往,好不热闹。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城层层设卡,人头税、道路税、入城税、离城税……几乎不胜繁举,只要能想出来的花样,几乎都使了出来。这样一来,商人们辛苦一趟的所得,根本不够交税。没过多久,商人们便宁愿冒险绕道先零和羌族之地,穿过柴达木,越昆仑山进入西域,也不愿经过凉州的官道了。
而武威则是商人进入先零的中转站,再加上潘泽海并没有像其他郡县一样收取高得惊人的税,是以才会这样热闹。不过由于商人们必须先经过同样收取重税的安定和天水郡,所以这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能持久。是以潘泽海才会忧心不已,长此以往,凉州不仅无法恢复数年战争所留下的创伤,更有可能变得更加荒凉,丰收在即,百姓却纷纷外逃,便可见一斑了。
“难道海兄没有将其中的利害,向族主进言吗?族主应该不是目光短浅之人,想来也该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杨诚皱眉说道。
潘泽海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道理谁不懂,但古往今天,这样的事却不断在发生,有什么办法,有时短期的利益,足以蒙蔽任何人。况且我位卑言轻,说的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难道海兄不是凉州剌史?”杨诚惊讶的说道。之前他一意让潘泽海担任重建后的神威营统领,更掌控潘宗向的征西军余部,便是为他日后出掌凉州打下基础。虽然当时他对潘泽海并不熟悉,但却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世家子弟的骄横之气,凉州在他的治理之下,百姓应该不会太苦。抱着这个初衷,杨诚才会放手将本该由他自己处理的征西军事务,交给潘泽海去处理。一则可以增加他的声望,二则也是让他有机会将征西军掌握在手,造成一种既成的事实,让潘氏宗族的上层,也不能改变。
潘泽海向杨诚揖手一礼,无奈的说道:“贤弟当初的栽培,为兄实在感激。不过我在潘家之中到底是旁支,能让我做个武威郡守,已经算是出人意料了,我还能多求什么。”
“真是可惜。”杨诚感慨的说道。说起来他能做上交州剌史,恐怕也是因为交州地处偏远,周围更有不少蛮族环伺,潘氏宗族里没人愿意来受苦吧。不然恐怕还真轮不上到他,感叹一番之后,杨诚又问道:“那神机营呢?”
“神机营倒是由我统领,不过,唉,比起原来,真是……”潘泽海迟疑的说道,面有愧色。
原来潘泽海率征西军回到凉州之后,征西军便被分散到各郡。潘泽海能统领神机营,其中也是得益于杨诚正式的任命,不仅加盖了征西大将军的帅印,更派人上报朝廷。当时非常正值之时,潘家也不好加以改变。不过比起神机营之前的待遇,便差了不知多少。不仅士兵的军饷降与普通士兵相同,而且所拥有的战马也仅有一千余匹。盔甲兵器之类,更无法与当初的神机营相比。如此一来,名震天下的神机营,便已和消失无异了。
“唉,潘兄若是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想。”杨诚叹道。
正在两人相对感慨之时,一名长相英武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对着潘泽海说道:“启禀大人,午饭已经备好,可以入席了。”
潘泽海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振翼,还不来拜见杨将军和刘将军。”
“末将吴振翼,拜见杨将军!刘将军!”吴振翼跪倒在地,轰然拜道。
“你就是吴振翼?”杨诚惊讶的说道。
“正是在下。”吴振翼恭敬的应道。“在下对将军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实在荣幸。”
杨诚点了点头,转头笑着对潘泽海说道:“海兄可算捡到宝了,振翼可是征西军中最骁勇的将领,我相信神机营一定会重振雄风的!”
潘泽海笑了笑,或许这是他唯一可感欣慰的吧。“可惜,振翼在我这里,真是委屈了他。贤弟当他是宝,有的人却只当是草啊。”
“居然有这样的事?”杨诚惊讶的说道。仅凭赤谷城一战之功,便足以让吴振翼便不至于受到埋没,更何况其后他更与谢尔多顿的乌孙军进行了连番针锋相对的硬战,让号称西域雄狮的谢尔多顿,几乎难做寸进。虽然杨诚没有和谢尔多顿有过交锋,但仅从林智对他的称道,便可知其人的不凡之才。是以就算说吴振翼是凉州第一勇将,恐怕也不算为过。
“贤弟有所不知,振翼虽然在赤谷城歼敌万余,但却因甄启山和章波二人之死受到牵连,所以不仅没有因功受奖,反而被罚。”潘泽海喟然说道。
杨诚叹了口气,这又是世族之间的斗争。赤谷城之战他也略有耳闻,虽然换作他来,可能不会坐视锐金等营的破灭,但要想像吴振翼那样,取得如此大的战果,却是不能。吴振翼的作法虽然有些欠妥,但无疑是当时最能获胜之法。更何况在战场之上,为求胜利本就是不择手段,甄启山等人的战死,根本不能归疚到吴振翼的头上来。但这其中牵涉到的,却不是这么简单,潘家为了拉拢和安慰甄启山和章波身后的家族势力,便免不了拉吴振翼作替罪之羊,谁让吴振翼只是个平民之子。
“没什么了。能与潘大人一起共事,振翼已经不知道有多快活呢。”吴振翼不以为然的说道,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失落,却没有逃过杨诚的眼睛。这件事毕竟对他有着不小的打击,就算杨诚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有些不平。
潘泽海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尝尝振翼的手艺,我的派头够大吧,神威营的副统领也让我拉来做大厨,哈哈。”
众人谈笑之中,一道入席。潘泽海备的菜也非常简单,除了四五个素菜和一盆飘着点油星的汤外,再无其他。杨诚他们本就是简朴惯了的人,倒也不以为意,席间谈笑风声,宾主之间相处甚是融洽。
午饭之后,左氏父女自去城内逛街,刘虎则拉着吴振翼交谈各自的心得,兴致所至,两人还切磋了一番。杨诚与潘泽海则安座厅内,品茶闲谈。
谈及自己经过玉门时的际遇时,杨诚不由皱眉说道:“玉门关到底是咽咙之地,怎么会派潘宗飞这样的人却镇守呢?一旦有战,恐怕根本不能保。”
潘泽海摇了摇头,忿忿的说道:“因为他是嫡子。”潘泽林有三子,潘宗向、潘宗正、潘宗飞,因为潘泽林是潘氏族主,按照族规,下一任的族主也只能在他的三子中产生。除非三子俱没,才会由最近的一脉来继承。现在潘宗向一死,原本毫无争议的族主继承人之位,便陡生变数了。或许由于潘宗向的才能完全掩盖了他的两个兄弟,潘宗正和潘宗飞俱是不成气候。潘宗飞只知玩乐,更痴迷厨艺;潘宗正虽然比潘宗飞好一点,但却是个没有主见之人,在家族之中几乎从来没有任何自己独立的见解,更沉迷与道家的练丹之术,经常数月不出房门半步。
虽然两人都比潘宗向差得远,但潘泽林却必须得从中选出一个,做为潘氏宗族的继承人来。潘宗飞便这样被派到凉州,开始甚至打算让他做为凉州剌史的,但潘泽林毕竟不敢将整个凉州当作儿戏,才改任为玉门守将。一则玉门关现在并无危险,二则玉门关所治理的范围和百姓的数量,在凉州均是最少,就算让他折腾,也不能造成多大的损失。而潘宗正,却是死活不肯出来作事,更信誓旦旦的宣称他的仙丹就要炼成,不日例可白日飞升。潘泽林气愤之下,也没再管他。
“竟然是这样,难道族主之位,就只能传嫡子吗?”杨诚皱眉说道。虽然他对潘家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但若让潘宗飞这样的人继承了族主之位,不旦对潘家是一个打击,对于潘氏所掌握的州县百姓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潘泽海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除非嫡子都死了,否则就算是傻子,也得由他们来继承。”
“那……难道其他人没有意见吗?”杨诚不可置信的说道。虽然历史上不乏有傻子当上皇帝的,但对于这些宗族来说,恐怕绝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形出现。毕竟这些宗族能兴盛不衰,经历数朝,并不能单靠运气就能做到的。
“这是几百年来的规定了,又岂是一般人能动得了的。”潘泽海摇头叹道。
“如果这个族主乱来,那对你们整个家族来说,岂不是致命的打击?”杨诚不解的说道。
潘泽海笑了笑,淡淡的说道:“那倒不至于,族主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重大的事情,必须得各房的支持,才能决定。就像这一次,愿意自己拿钱出来的只有几房,所以才会出现赋税增加三倍之事。”
“哦。”杨诚点头应道。这些豪门世族内部的事,他也是首次听说,心中也不由暗自感慨。这些世族经过数百年甚至更久的发展,在朝野之中盘根错结,其影响恐怕也不是朝廷所能取代的。表面上是陈氏一族的天下,但其实也得依靠各大氏族的支持。世族的势力甚至胜过皇权,以他微弱之力,恐怕根本难以抗衡。想到这里,杨诚不禁有心灰心。
“对了,像海兄这样的,有没有可能做上族主呢?”杨诚突然问道。
潘泽海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杨诚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略有迟疑之后,他才坦然说道:“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实在太难。”
“哦?有什么方法。”杨诚急忙问道。杨诚也是突发奇想,要是让潘泽海这样的人做了族主,岂不是比潘宗飞要好上百倍。他虽然无意也无力介入潘氏内部的争斗,但却因为对潘泽海的好感,让他颇为心动,一时也没有想及其他。
潘泽海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除非我势力和职位,比族主还要高!”
“啊!”杨诚惊讶的应道。怪不得潘泽海说实在太难,潘家现在的族主潘泽林,已经是一朝太尉,要想再上,便只有大将军和丞相了。就算潘泽海真有这个实力,也会受到其他世家的限制。一般来说,在朝中的几大权力最大的官职中,一个家族只能担任一个。若是潘宗向没死,而顺利的做上大将军,那潘泽林也会自动请辞,将他自己的太尉之职让与其他世家。若是不然,便被受到其他世族的共同敌视。以潘泽海现在的实力,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贤弟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但这样的话,今后切不可再提。”潘泽海正气说道,脸色竟有些凝重。若是让家族里的其他人认为他有这样的野心,恐怕这好不容易有所提高的地位,便又会付之东流。
潘泽海的顾虑,杨诚当然一想就明白了,他自然不会蠢到在其他地方表露出自己或是潘泽海有这样的意思。“商量个事,过段时间我会从交州派出一支商队到西域,你看有没有办法不必绕道?”杨诚转移话题说道,这也是他和张识文之前商量好的。虽然交州的事务他平时并不过问,但他也知道,交州能一边减免赋税,一边大把大把的花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叶浩天大力鼓励经商之故。是以杨诚当然也不愿就这样放过西域现在这么大的商机,他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这个……”潘泽海略一沉吟,皱眉说道:“我只能保证这里,其他的地方却管不了。若你想能在凉州全境畅通,除非得到族主或是潘泽显的同意。”
“潘泽显?”杨诚疑惑的问道。
“他便是新任的凉州剌史。”潘泽海点头说道:“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凉州,说不定你在长安仍可以找到他。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只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兵器。如果你能找到一两样珍稀的刀剑送给他,或许好商量。能得到他的同意最好,实在没法也只能找族主了,你在潘家的地位,比我还高,族主应该也不会太为难你。”
杨诚无奈的笑了笑,算是答谢。看来他现在,已经刻上潘家的印记了,要想摆脱,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详细的询问了一些潘家的情况之后,两人又做了些其他方面的交流,相谈直至傍晚,杨诚才告辞回营。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辞别潘泽海与吴振翼,继续向长安行去。
这一次没有了潘宗向这个中间人,很多事情必须由杨诚自己去面对,遥望着长安的方向,杨诚心中顿生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