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寝居前,几个大臣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忧色。已经快要年底了,倘若春节大朝时赵煦仍旧不能上朝,那么别说不能接见各国使节,就连臣下那里的恐慌也会越来越重。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年轻的大宋官家竟有可能不到二十三岁便要英年早逝。
由于前殿地方宽敞兼且太后太妃都不在,因此群臣不免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其中章惇蔡卞安惇为一派,而曾布则与其几个党羽站在了另一边。仅仅从人数和官职高低上看,曾布无疑是略逊章惇一筹。
“刚才御医孔元偷偷对我说,圣上的病可能拖不过正月。”章惇见四边都是自己人,言语自然毫无顾忌。“前时圣瑞赐我金盒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若是圣上召见,希望你们也能够劝谏一番。若是圣上能够留下遗诏,那么纵使他人有千万本事也无法力挽狂澜。”
蔡卞眉头微微一皱,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落在任何人眼中。沉吟良久,他方才摇摇头道:“子厚兄,你此言极为不妥。听说圣瑞宫皇太妃已经多日守在圣上病榻前,若是圣上有心,此刻遗诏也许早就出现在我等面前,可是,你从任何地方听说过遗诏两个字么?”他轻点食指指了指天空,意味深长地道,“圣上春秋鼎盛,最忌讳什么大家应该清楚,莫要为此失了圣眷。”
“纵使失了圣眷也应该据理力争!”章惇闻言有些恼了,斜睨了曾布一伙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圣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趁早定下大局,我们迟早也会失势,到那时候就是后悔也晚了!再说,曾子宣是什么想头大家都清楚,他巴不得一扫帚扫落我们所有人,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你们别忘了!”
安惇本就是和章惇一个鼻孔出气惯了,见蔡卞这个智囊和章惇这个主心骨似乎有分歧,连忙上前打圆场。好容易等气氛融洽了一些,他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怎么没看见元长?今日圣上很有可能召见大臣,这种机会他怎么能够不来?”
“大哥昨夜贪了几杯,结果不巧染上了风寒,今日便卧床不起,恐怕要休养几天了。”蔡卞淡然答道,见不远处几个宗室联袂而来,连忙推了推身旁两个同伴。“噤声,申王端王简王他们来了!”
随着一众宗室和太后太妃皇后的到来,这一日的召见便揭开了帷幕。也不知是病势真有好转还是御医用药得当,赵煦的精神竟健旺得很,在见过所有的兄弟之后,他竟还有余暇召见几个大臣,甚至一反常态多进了一碗粥。
赵煦的逐渐恢复无疑让向太后和刘皇后极为高兴,而眼看儿子病情大好,朱太妃的脸上却有些阴霾。这些时日她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劝说赵煦早立遗诏,可非但没有收到任何效用,反而激起了儿子的反感,末了甚至不管她说什么,赵煦都是沉默以对,让她极为难堪。此刻见向太后斜坐在赵煦榻前,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在御前奏对时,章惇仍旧忍不住提出请皇帝立嗣的要求。众目睽睽之下,赵煦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可怕,话语更是有如狂风骤雨一般。
“朕还没死,用得着你们一天到晚鼓噪着立嗣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赵煦一把推开想要伸手扶住自己的梁从政,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怒声咆哮道,“朕如今春秋鼎盛,皇后又曾经生下过皇子,用不着你们操心!朝政上头也没看你们有多上心,原来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嗯?”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母亲身上,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朕如今好得很,今后若是谁再提此事,休怪朕不客气!”
“官家,大伙也是好意,你的身体尚未痊愈,别因为这些事情再伤了元气!”向太后此时才庄重地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廷下众臣一眼,语带双关地道,“官家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今后就应该谨言慎行,别再提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官家如今还年轻,不过得了些许小病就被你们如此声张,传扬出去,岂不是道我大宋臣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听了向太后的这些话,赵煦的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顺势坐在了床榻上。借着梁从政的阻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也泛起了阵阵红云。只是刚才那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感到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难受,就连胸腑也闷得厉害,心底自然愈发深恨章惇的不识相。好容易缓过了气,他便沉声道:“元旦那日朕会照例召见各国使节,你们去好好安排。”
这句话一出形同逐客令,知机的曾布连忙和几个同僚一并告退,紧接着章惇蔡卞安惇也辞了出来。两边一打照面,曾布便皮笑肉不笑地发话道:“子厚兄今天也太心急了一些,圣上龙体稍安,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轻提立嗣之事,那不是挑起圣上的心火么?”
“你……”章惇本就是一肚子的火,这话便好似火上浇油一般,将他心中的怒焰全都撩拨了起来,“你别得意,圣上如今只是未曾醒悟,只要皇太妃再加劝说,圣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噢,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曾布得意洋洋地撂下一句话,带着几个党羽扬长而去。
“忘恩负义的家伙,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向圣上举荐他!”章惇气急败坏地冲着曾布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全然忘记自己当初对曾布也是严加防备,一再力阻其出任执政。勉强按捺了心火之后,他便转头看着蔡卞和安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建议,然而,他立刻失望了。
往日足智多谋的蔡卞面沉如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而安惇则是一幅惊吓过后的惨白脸孔,明显也不足为恃。见此情景,章惇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孤零零的感觉,好在他心志极坚,很快把顾虑抛在了脑后。
“你们不用摆出这幅样子,圣上只是一时想不透,到时让皇太妃和皇后劝解一下就好了!我们走吧!”他又朝福宁殿寝居看了一眼,这才当先离去。在他背后,安惇急急忙忙追了上去,而蔡卞沉吟良久方才跟上了前面两人的脚步,脸上现出了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
一干大臣离开之后,赵煦借故支开了母亲朱太妃,又斥退了梁从政和一群内侍宫婢,独独留下了向太后。当初神宗在世时,他对于这位嫡母还仅仅是保持着面上的恭敬,但自元祐到绍圣期间,他才对向太后真正有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在他看来,向太后不仅从不偏袒母家,甚至极力遏制向家在朝的势力,而且处事也称得上公允,尤其是对自己那几个幼年丧母的兄弟更是关怀备至。比起一心看顾赵似的亲生母亲朱太妃来,他反而在向太后面前更轻松一些。
“母后,朕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
“官家!”向太后悚然一惊,刚才在肚子里徘徊良久的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自古谁无死,像秦皇汉武那样武功卓越的天子也免不了一杯黄土,又何况是朕?”赵煦的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疲惫之色,精神也低落了许多,“朕只是不甘心,元祐年间,执政的一直是宣仁太后,朕一直形同提线木偶,而自绍圣改元之后,朕一心一意励精图治,百姓却难得称道,反而是诋毁日多。可是,朕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推行那些政策,还有时间一步步裁汰旧弊,可是,朕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留给我!”
“官家怎可如此自怨自艾?”向太后越听越觉得心慌,连忙阻止道,“官家掌管着整个大宋河山,怎可轻易灰心丧气?就是这病也不过一时小疾罢了,用不着时时记挂!”
“朕倒不想记挂,可是,倘若有人在耳畔时时念叨,朕就是想要安心养病也未必可得!”说到这里,赵煦的脸上不无恨意,“立嗣立嗣,仿佛朕明日就要死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向太后心思再愚钝,此时也能猜到赵煦和朱太妃母子有些隔阂。她素来没有挑拨离间的习惯,因此反倒是软言安慰了几句。待到赵煦情绪安定之后,她又亲自扶了他躺下,一切安置好之后,她正欲转身离开,岂料身后传来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母后,倘若朕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一应事务便交托给您了!”
圣瑞宫偏殿,面对赵似的抱怨和不满,朱太妃顿生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冲动,突然劈头给了这个一向宠溺的幼子一个巴掌。“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官家什么都给你了,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王府官,甚至连王妃也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可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平时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也倒罢了,一天到晚和王府中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也倒罢了,可你招惹良家妇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我这个当娘的费了多少心力!”望着呆若木鸡的儿子,她一瞬间又心软了,一把将赵似揽在了怀中,“十二郎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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