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创新今年已经高中毕业了，当她去拿毕业证书时，第一眼就发现性别栏上写了个男字，她“噢”地叫了一声：“错了，又弄错了！”
校长看了一眼毕业证书摇头笑道：“照片是分头，本来就像个男生，这就得怪你自己了！你刚来学校那天，我还把你送到男生宿舍了！今后上大学可得把头发留起来。”
尤创新留分头是为了节省时间，早晨起床不用梳头，更不用扎辫子，一天省下一分钟，一年就省下六个小时！每当别人笑话她留分头时，她总是长瓜子脸上不红不白地辩解着。她没有一般女孩的怕羞感，只要她自认是对的，就从不去迎合别人的口味和习惯，背地里人们总笑她痴呆，缺乏女人的魅力。她已经十八岁了，至今还没接到过一份求爱的情书。是她长得丑吗？还是有什么缺陷，对男孩没有吸引力？不！她在男孩的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高不可攀，她的个头大，身高足有一米八，上体育课排队她总是在最后。有一次体育老师让她当排头领着跑步，她的上身短下身长，迈开大步一跑就把大伙甩在背后老远。许多男生同她说话都得仰着头，她在同学中真有点鹤立鸡群了。她给人的第二个印象是目光犀利，脸色冷峻，难得见她颜开一笑。她缺乏美女的杏核眼，而是单眼皮，虽然不大却总是瞪着有神，那种劲头好像要透过表面现象直取事物本质一样，谁要跟她撒了谎，让她那么一瞪不禁会有点心虚胆寒，再配衬上她那张缺乏笑容的长瓜子脸，小小的脑袋，细长的脖子，给人的感受是压力大于魅力。
尤创新最怕老师检查她的立正和稍息姿势，因为她平日习惯于两脚平行拉开距离地站着。当别人笑她像个打手要跟别人打架似的，她就反唇相讥说：“这样站着基础牢，冷不防给踢一脚、推一把、撞一下也不容易倒！”
这种站姿是从小跟父亲练武术学骑马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多少次挨过体育老师的批评，说她两个脚跟总是并不到一块，一些男生就乘机偷着笑，说她裤裆里挟了个东西，才并不拢。还有个淘气的男生竟大声嚷嚷，让老师去检查一下她裤裆里到底挟了个什么东西，给她拿出来就好了。下课后，尤创新就满操场去追打这个淘气的男生，她腿长，他腿短，他当然跑不过她给抓着就拱手求饶，尤创新扭着他的胳膊，硬逼他说“不喊了！不敢了！”这才放了他。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叫道：“黑豹！不能饶了他，叫他下跪！”“叫他磕头！”那个淘气的男生自我解嘲道：“我是黑熊，其实黑豹根本打不过黑熊！让让她，好男不跟女斗。”这个男生的外号叫淘气包。
尤创新外号叫黑豹，因她脸色黝黑，跑得快又十分灵巧，班里男生没人能打得过她，不仅女生受了气要找她帮忙，就是男生也有来找她帮忙打架的。有一天，镇里是集，卖肉的同买肉的打起来，卖肉的拿刀追赶买肉的，跑进学校院里，没人敢上前劝阻，只见尤创新真像一只黑豹，一个箭步蹿到卖肉的面前，双手握住卖肉的两只手腕子抬腿用膝盖一顶他的小肚子，只听“妈哟”一声，那把割肉刀“当啷”一声落了地，操场上齐声喊好，“黑豹万岁！”校长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尤创新同学如果今年考不上大学，就聘你给学校当保安，跟老师一样开工资。”
尤创新住在野狼沟，从家到镇里上中学要翻越一座大山，凭她这条长腿也得走上十来个小时，一般人在冬天是不敢翻山的，因为两头不见阳光，都怕遇见狼，夏天白天总会比冬天长出三四个钟头，危险不太大。野狼沟的邮件都由村里运送水果的马帮代劳，为了保险起见尤创新决定自己来取高考录取通知书。这次来校当然就不能住在学校了，只好去住这个镇里的旅馆。房间脏不脏、有没有异味、半夜三更会不会有人进来，这些问题全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只有明天到校能否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才是她唯一担心的大事，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合不上眼。如果落榜是复读还是回沟里同父亲一块干罐头厂的活呢？
失眠对人是一种折磨，尤创新不甘心受这种无端折磨，她扪心自问：失眠的本质原因到底在哪？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她分析的结果是前者不是后者，是主观上拿不定主意才导致的思想斗争，当事情只有一种可能时，也就不会有思想斗争了。于是她要求自己必须立马作出唯一的判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准备回家干活，考不上也不复读，像父亲一样当个农民，搞水果加工和果园生涯，死心塌地了也就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穿过小镇里的裤裆街，一进学校大门，心立刻又忐忑不安地跳动起来，她又告诫自己：“别慌！不上大学了，还跳什么？”两鬓有点花白的校长一见面就问她：“你的第一志愿是什么？”
尤创新本能地用手按压着自己的心胸说：“我不上大学了，回野狼沟去！”
校长神秘地微笑道：“瞧！青岛机电学院电力系。”校长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举到头上，好像一个战士在挥舞着胜利的旗帜。
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终于也像个姑娘一样黑中透红地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几个男同学开玩笑道：“你们看哪！黑豹也会笑啊！”
尤创新像群星捧月一样在同学们的欢呼声中走出学校大门。她不敢去问别人都考上没有，因为那是每个落榜生最敏感的痛点。一年一度的高考，对于小镇中学来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总是凤毛麟角。尤创新今天似乎身轻如鸟飘飘然地来到了裤裆街的三岔口，去等野狼沟的马帮，静下心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在饥肠辘辘地叫起来，原来是忘记了吃早饭。这时她才注意到小镇裤裆街在改革开放发展商品经济的几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刚来上学那阵只有两条路，在南边那一条通向县城，西北边那一条通向省城，都是土道，刚能跑过一辆大汽车，如果对面来了车，就得减速到跟人走的那么慢相互擦肩而过。三岔口上有镇政府、医院、邮局、旅馆、饭店、银行、商店、汽车站，都是些平房，寥寥可数的几家公共设施在开门纳客，装饰着街面。转眼之间过去了五年，裤裆街两边都焕然一新变成了楼房，两层三层较多，四层五层的也并不稀罕，只有那些六七层以上的楼房才叫人看了心情兴奋，马路拓宽了两倍，虽然商店门口都停着汽车，这些汽车之间的马路上还有汽车对开，最不安分守己的是那些商店，把锅碗瓢盆和大包卫生纸都摆到人行道上来扩大地盘。饭店也不示弱，竟在人行道上搭起凉棚，在塑料布底下摆上桌椅板凳，招揽过往客人吃饭，行路匆匆的过客只好绕到马路上，在临时停泊的汽车中绕弯穿行，人行道成了商店和饭馆的殖民地。汽车鸣笛声、拖拉机马达声、沿街叫卖声和商店播出的音乐声共鸣成一首不和谐的交响曲，这里还偶尔掺杂着一些更不悦耳的大呼小叫和破口骂人声。站在路边的尤创新翘首以待的马帮铃铛声，早已被城市噪音淹没得石沉大海了。她手搭凉棚遮住太阳已经看到了野狼沟的马帮，从东南边马路上向三岔口走来，同快速奔跑的那些汽车相比，背驮重物的马帮不免显得有点老态龙钟了。
手牵头马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头上戴了一顶款式新颖的遮阳帽，白色的帽檐又长又向下倾斜，保护住了他那张白净的瘦脸，不像尤创新那么黑，总是露在阳光下。他的个头几乎同尤创新一般高，俩人站在一起不相上下，沟里人都认为他俩是挺般配的一对，他每逢站到尤创新面前说话时，总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脚跟也自觉地力求向上翘，唯恐比她矮了，而尤创新又总爱劈开双脚站着，这就矮了一点才和他一般高了。他叫尤寻租，是野狼沟村村长的儿子，是野狼沟第一个高中毕业生，他没考上大学，连高中毕业证书都是经过两次补考才勉强拿到的，他对高中阶段的所有课程都没有兴趣，他逢人便亮出自己的遮羞布说：“老师教的和书上说的那些玩意都太脱离实际！有什么用？有谁会照着书本说话？按书本去办事准碰钉子！”他见了尤创新的第一句话就问她考上了没有，当他看到尤创新雀跃般地蹦跳着、炫耀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阴云，神色立刻阴沉下来，那张瘦脸没有一丝喜悦的笑容，连一般礼节性的祝贺词都没有，好像他听到的不是喜讯，而是法庭的判决词，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和尤创新能不能再成为般配的一对……
“寻租，咱们到前边吃碗兰州拉面吧！我请客。”
“我吃过饭了，你自己去吃吧！”他无精打采地回答着，不敢抬眼去看那张长瓜子脸上难得一见的微笑。
“一个大小伙子就是吃过饭再加碗面条也撑不着！”
尤寻租沉吟了半天才找出推托的理由：“交通警不让停留！”他把头马背上的两口袋草料挪到后边几匹马的驮架上，把缰绳递给尤创新，然后就领着马帮向西北方向的山路走去。
她牵着那匹光溜溜的枣红马向尤寻租招呼道：“你不用等我，吃碗面就会追上你，山上见！我给你用塑料袋带一碗好在山顶上吃。”
尤创新牵着枣红马离开闹市，在一家拉面馆前将马拴在树干上，吃了一碗拉面好像一个枣掉进肚里，又端起自己的空碗对服务员说：“再来一碗吧！”厨房里的炊事员又端出一碗拉面给她，她接过来放在桌上说：“我让你用我用过的碗再来一碗！我给你三碗的钱。”
服务员和炊事员相视着笑道：“噢！你是怕换碗吃饭不吉利。”
尤创新去更正道：“换碗不卫生，会增加传染病的概率。”
尤创新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边是热气腾腾的拉面，右手解开拴马的缰绳，枣红马顺从地被牵着走，碰见学校里的淘气包，迎面喊道：“黑豹小姐，你要能骑马，我愿意跪下给你当马凳，你可以踩着我后背上马。”淘气包嬉皮笑脸地说。
“谢谢你，我不愿意委曲别人。”
“那么我抱你上马，扶着你上去！”
“谢谢，我自己来！”
“连马凳子都没有，你腿再长一只手也上不去啊！”
尤创新的右手将缰绳在马脖子上绕了一圈挽成个活扣，一边走一边轻轻拍了一下马臀，枣红马稍微小跑起来，同她拉开了距离，尤创新抬起长腿开始助跑，挨到马身时，猛地一蹿飞身跃上马背，两条长腿像老虎钳子一样紧紧盘绕着马肋，枣红马得到了主人的信息立即像箭一样奔跑起来，四蹄扬起，飞尘成了一条尾随的长龙，淘气包击掌高呼：“黑豹神啦！”
马帮慢悠悠地爬行在上坡的羊肠小道，漫山遍野的青草和秋果放射出奇异的芳香，这十二匹马儿几乎都难敌住路边野草的诱惑，一有空闲就偷吃几口，还不断地突突打着响鼻，似乎在庆幸着自己的意外收获。夏天在备课和高考中匆匆过去，今天的太阳已经减却了盛夏的炎热，特别是在海拔近千公尺的高山上，秋阳高照、凉风嗖嗖，颇有高处不胜寒的味道。尤创新那条港裤和衬衣虽然都是长袖却显得太单薄了，在半山腰上追到马帮的末尾，她就下马步行，既节省了马力又增加了自己的热量。她同领队的尤寻租说话总在大呼小叫，这不仅仅是由于相距太远，更主要的还是尤寻租今天不爱说话，他沉浸在一种悲伤的预感中，因为尤创新考上大学以后就会像鸟儿一样远走高飞了。即便能够回家看看，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同自己再也不会是很般配的一对了！越想越感到前景渺茫，心中冰凉，而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反而淡薄了，两条腿不停地挪动着，嘴却闭得很紧。
“寻租！快歇会吧，你把这碗面吃了，也让马儿吃点草。”尤创新在后边大呼小叫，空山谷还不断传出回响，这时候尤寻租才回过神来，太阳老高已近中午了，正好脚下来到一块高山平台，两人搭把手卸下马背驮架，驮篓中大部分是空罐头瓶子，也有几口袋大米、白面和咸盐之类的日用商品。尤创新折断一根树枝做成筷子，又将挂到树杈上的那袋带汤的拉面一起递到尤寻租手中。
“也许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尤寻租接过来一边吃一边感慨地摇头苦笑道。
“你干吗那样悲观呢？今天是我最值得庆贺的日子，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看这条溪水，咱俩不就是这样吗！”尤寻租用筷子遥指山谷里的潺潺流水，一语双关地说。
“不上大学也一样能成才，上大学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找职业没有不要文凭的，县里省里人才市场我都去过，上不了大学，这辈子就是白活了！”
“没有上过大学做出成就的人太多了！报纸电台经常报道他们自学成才，比如……”
“那些例子我都知道，听收音机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你甭说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是天才，我是蠢材。我今天真想去死，两眼一闭，从这跳下去，一切痛苦都结束了，你把这十二匹马带给你爸，替我交差。”尤寻租把吃剩下的塑料袋和筷子朝山下一扔，做出个要跳崖寻死的演示。
尤创新坐到他的旁边用深情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寄予着无限的同情，继而用自己那双修长的手指去抚摩他那张白白净净的瘦脸，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小小的脑袋细长的脖子，搭配得十分和谐受看，也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越看越美，越看越觉得死了可惜，喃喃地哀求道：“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恢复起生活的信心？为了我，为了你妈和你爸你不要再往那条道上想，以后，我每学期放假回来都给你补课，你准备自学考试，只要努力一定能通过，相信我吧！亲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