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尤创新感到无端的烦恼,是为了丈夫的出走,还是为了父亲的失踪,是为了母亲的生病还是为了罐头厂的困境,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她就觉得想哭,想大哭一场心里才能恢复平静,但越哭心里越委屈,一边哭一边爹一声娘一声地呼喊着,不知不觉中好像进入了一种境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蒙蒙眬眬中觉得有一只手在她脸上抚摩着,不禁使她一激灵,顺着腕子向前一摸,原来是母亲的手,一阵意外的惊喜代替了悲泣:“妈!你醒了?”
“别哭!你爹不会死,铁山会武术,他去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母亲说得比以前有劲多了,完全不像梦呓。尤创新轻轻摇着母亲的手说:“妈,快告诉我,你想吃饭吗?喝水?哪儿疼?哪儿不舒服?”
母亲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按着自己的惯性去说话:“我刚才还看见你爹了,他领着我、你、大伙上山,路越走越宽,建公跑得最快……”
“妈!你刚才是做梦来着,你一直睡了半年了,快醒醒吧!妈。”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你爹下了山就到了北京,我正追呢,就是脚不听使唤,跑不快,大伙都跑我前头去了……”
母亲的故事讲到什么时候尤创新也不知道,她也顺着这条道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睁眼天都大亮了,穿好衣服发现妈妈仍旧紧闭双眼,便想试试,看她能不能坐起来,“妈!你别再睡了,坐一会儿好吗?我扶你。”
母亲竟睁开眼被扶着坐起来了,又开始讲起了晚上的故事。更让尤创新高兴的是,母亲竟能自己吃饭了。
当尤创新来到工厂时,大黑马已经站立起来,复活了。她表扬了臭五先生,又将母亲康复的消息进行了报道,“我要兑现诺言,这匹大黑马奖给你。”
“我要求你帮我办件事。”
“办事好说,你要不喜欢黑马,选个别的也行,随你挑!”
众人纷纷过来围观,觉得这是个新鲜事,七嘴八舌地插言,有人说黑马好,有人说红马好,也有人说奖得太多了。尤创新执意要给,臭五先生却坚决不收,双方相持不下,臭五先生只好以去看望病人为借口,离开众人,在路上冲尤创新说:“我不要你的马,我想要你妈!”
尤创新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便本能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臭五先生的瘦脸黑得像绛紫色,显然是泛起了羞涩的红晕,他叹了口气道:“对!你没说错,我是求你把你母亲许配给我,当老婆!自从你妈进了咱沟里,我一见了就馋得没法,朝思暮想足有二十来年,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当然,我很差,没条件爱你妈,又丑又穷,没人愿嫁我,打了半辈子光棍,你妈也不会同意下嫁,所以我才求你帮忙。”
尤创新思考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太突然了,对于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臭五先生也觉得很难为情,向女儿提亲要娶她妈,也真有点不太像话。两个熟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进了家门,创新看到母亲正在烧火做饭,便连忙哈腰去扶母亲,说:“妈!你快歇会儿,我来!让五叔再给你检查检查,看看这一起床活动了,有没有什么不正常情况。”
臭五先生忽然变得结巴了,“对对对,得好好检查……”他想上前去摸脉,刚一伸手又连忙缩了回去,站起来不敢挪步,坐下去又觉不妥,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
尤创新看在眼里心里却感到好笑,往常可不是这样,臭五先生一进门不用礼让就会自己上炕,围着病人周身上下按摩,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他没触摸过,今天怎么就不敢碰了?她慢条斯理地向母亲介绍说:“妈,你这病,可把五叔累坏了,他几乎天天来给你按摩,还喂饭,回家还要翻开医学书查找资料,很费了一番脑筋呢!”
边说边撸开母亲右手衣袖,示意臭五先生号脉,又拽来一个枕头做号脉支撑用,放在母亲和臭五先生之间的炕桌上,便匆匆走到外屋去烧火做饭。
臭五先生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颇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两只发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创新母亲那只十指尖尖的手。本来他早就不知抚摩过多少遍了,而今天它的纤细白嫩却显得那么陌生而神奇,就因为她活了,僵死的手产生了诱人的魅力。
创新娘没话找话搭讪着说:“我得好好感谢你啊,老五,他五叔。”
臭五先生忘乎所以地说:“我也得感谢你啊?”连忙又解释道:“不不不,我感谢大嫂让我锻炼了看病的能力,植物人这病可不多见哪!”
尤创新把大米干饭和木耳放在一锅蒸熟,分成三份摆到八仙桌上,又盛了一碟桃子酱,便招呼母亲和客人吃饭。臭五先生执意要走,尤创新给他使了个眼神说:“吃饭正好是个交流信息沟通感情的机会,快帮我盛饭。”
臭五先生恍然大悟似的笑了,频频点头自责道:“我真是穷人,一提到吃饭,马上想到的不是沟通信息培养感情,而是占便宜吃亏,总离不开这个钱字!人穷志短这话不无道理,人在穷的时候被钱压抑、束缚挣脱不开,自然就目光短浅,两只眼睛老盯在钱上。”
吃饭时,尤创新有意让母亲多跟臭五先生聊天,便问这问那,可母亲一说话就又讲起了梦中跟着尤铁山赛跑的故事。臭五先生饶有兴致地倾听着,插言道:“大嫂!你梦里有没有我,梦见过我么?”
“没有看见过你,没梦见你。”
臭五先生向尤创新一语双关地叹息道:“大嫂从来都没梦见过我,可见我不是梦中人,我倒是老梦见大嫂。”
尤创新抿着嘴会意地笑了。当臭五先生要告辞出门时,母亲便让女儿把米和蘑菇带些去。尤创新一边拿口袋盛米一边对从中阻挡她的臭五先生说道:“五叔你放心,你拿了米我还会尽力帮你办事的,这是两回事。”
臭五先生见推辞不过就灵机一动,说道:“把米放在你这,我没事来这咱们共进午餐,或共进晚餐,也好互相交流点信息啊!”
尤创新高兴得直拍手,夸奖道:“太好了,太聪明了,人多点吃饭热闹,做起饭来也来情绪。”
唯独母亲蒙在鼓里,没明白这些弦外之音,白白净净的长瓜子脸、尖下颌总流出遗憾的表情,大概是还有点过意不去。
夜晚,母女俩都躺到炕上聊起天来。女儿说:“妈,我发现臭五先生对你特别有兴趣。”
母亲莫名所云:“怎么有兴趣?”
“他给你按摩,他的脸挨得那么近,像是爱闻似的,当着我的面,他没好意思亲你就是了。”
“他都摸我哪儿啦?”
“你哪儿他都摸了!”
母亲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能让他这么随便呢!还要脸不要脸了?”
“救命要紧,还在乎那些小事!”
“我是你爸的人,又不是他臭五先生的老婆。”
“妈!你得想开啊,我爸失踪快一年了,八成是没了。”
“你爸不会死,铁山会武术,他去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
“妈!你不能总拿幻想来代替现实。”
母亲抖起精神一字一板地认真说道:“你爸每次下狼洞,都事前告诉我说:我这人命大,不容易死,若是我不回来,那就是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你看咱这个野狼沟可以称得上仙境,有山有水,真是世外桃源!我们是捧着金饭碗挨饿,就因为没有找到一条共同富裕的路,一旦找到了,这个金饭碗就会转化成每家的铁饭碗。”
尤创新总觉得忽明忽暗模糊不清,这条共同富裕的路到底在哪里呢?是不是仅仅存在于父亲的心中,是他的一种主观想象的美好愿望呢?于是又向母亲发难,母亲却像早有思想准备似的振振有词地说:“那狼洞冷藏桃子不就是你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探索出的一条共同富裕的路吗?其实致富的道路有的是,就看你肯不肯下苦功去找了。”
“为什么偏要共同富裕呢,自个一家富裕不就得了呗?”
“你爸也说过这事,只有共同富裕才能大富,才能安全!光是一个人富一个家庭富,其实富不了太大,也富不了太久,是不安全的。”
“不!我觉得我爸不光是这样,他总爱帮人,自家有点什么稀罕东西,总爱给人,他好像把共同富裕当成一种爱好、理想、愿望。可惜的是好人不长寿,爸爸再也不回来了!”
“假如你爸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要找他去,不能同生也要同死,别忘了,把我和你爸埋在一块。”
“那样的话,我也不活了,我不能离开妈,我要和你永远睡在一起。”
“傻孩子,尽说傻话,你多大岁数,我多大岁数,两辈人,怎么能相比。”
“妈今年才到四十岁,还是虚岁,臭五先生跟你同岁,都属牛。”
“你爸属猴,比我大五岁!”
“你和爸怎么差那么多呢?不是同班同学?”
“你爸根本没上过学,我念高中那阵他才开始学认字,总来问我,可是他太聪明了,告诉过他的字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再也不忘,所以学得很快,大概就一年的工夫,我的高中语文课本他都能念了,有的故事他都背得一字不差,真是天才。”
“他若是上了大学那就准当博士教授了,爸怎么不上学呢?”
“你爸从小就是这儿长大的,这个野狼沟没有学校,都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能上学?”
“妈!那你怎么都上高中了,你不是沟里人是吧?”
“我爸是个军官,骑兵营长,你爸是我爸的警卫员也是勤务兵。”
“我明白了,你们俩偷着恋爱了,是吧?妈。”